活尸

    卜无常是被“邦邦邦”的敲门声吵醒的,光听声音便能感觉到门外头那人是何等怒气冲冲。

    卜无常睁开眼睛,感受到这具毫无灵力、浑身上下冰冰凉的尸体,不禁发怔片刻。她的舌头僵直着吐在外面,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了点知觉,才把陌生的舌头收进陌生的嘴巴里,搅动了两下,偏头吐出一枚玉符。

    ……瞧着像是镇压凶煞,防止尸变的。

    她的双手双腿还被红绸绳绑着,姿态和乡下那些用来祭祀的牲畜一模一样。

    卜无常晃了晃脑袋,脖颈儿在硌棱硌棱地响,她动作迟钝地挣开绳子,她要……她要干什么来着?

    噢,有人敲门。

    卜无常走到这间房间门口,门口的位置摆放着一块等身长的穿衣镜。

    镜子里倒映出一个面色青白的女孩,随着敲门声大作,她仿佛头疼似的不断摇头,而眼睛变得通红,眼睛里的血管如密布的细虫不断蠕动。

    “邦邦邦!”

    门外的人不耐烦极了,开始用脚踹门。

    瞧上去还是个人形的女孩鼻子忍不住翕动了一下,目光渐渐直了。

    “里面有没有人!有人就快开门!”

    她的手搭在门把手上,涎水不住地从口腔里流出来。她咽了一口,又咽了一口。

    “咕噜咕噜”,肚子在叫了。

    她茫然地摸着肚子。饿了就该享用食物。

    食物……食物在哪里?

    嘴里两颗獠牙伸了出来。

    那双抵着门的手也渐渐生出了黑色的长指甲,指甲缝里仿佛还残留着肉丝。

    “听见没有?再不开门我报警了!……诶诶,服务员,你们宾馆老板在不在?能不能把这门打开?”

    ……门外的人还在契而不舍地叫门。

    “啪嗒”。

    门开了。

    *

    “哎哟,小师父原来你在里面啊!我搁这叫门叫老半天你都不出声,我还以为你跑……嗨!瞧我这脑子!”说话的女人一改刚才叫门时的泼辣愤怒模样,亲亲热热地挤进门牵住面前女孩的手,“……小师父你这手可真凉。”

    她低头一看,“你还做了美甲呀?怎么是黑色的?喔唷,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是不懂你们这样的小年轻的爱好的啦……”

    她抬头又打眼一瞧,狐疑道,“小师父,怎么在自己房间还戴口罩呀?”

    女人后知后觉这房间的温度可真低,她不禁拢禁了披在肩上的黄丝巾。

    “……感冒了。”卜无常的声音含糊不清,被口罩隔绝着,听起来闷声闷气的。

    “这里的天气是这样的,好一阵歹一阵,小师父你初来乍到,适应不了很正常的!”

    女人眼珠子转了转,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敞开在地上的行李箱,里面装着像模像样的铜钱剑和符箓,还有一本她已经见过的茅山印发的弟子证明,她的表情又变得热切了几分。

    “小师父,你看你这要是准备好了的话,那咱们这就走呗?”

    卜无常艰难地思考了一会儿,困惑地说,“我刚起来,还没准备。”

    这女人一愣,讪讪地笑,“您忙,您忙。”

    她有心想见见卜无常是不是要准备点驱邪的法器,却见卜无常扒拉开衣服,在行李箱角落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一块粉饼进洗手间了。

    “……”女人小声嘟囔,“现在的年轻人真爱打扮,连道长都要涂脂抹粉才肯出门。”

    *

    卜无常小时候是跟着一个老头在街上卖艺的,这老头虽收养了她这个无父无母的女童,却不是一个好人。那时候田里收成不好,达官贵人们还动辄抢占农民的田地,农民流离失所,有外出闯荡而客死异乡的,也有运气好点儿,进城里卖身给了富人家的。

    老头比这些人运气更好一点,他还有点傍身的技艺,上街给人表演杂耍。收养了卜无常之后,他自个儿不肯演了,倒是日日督促卜无常勤学苦练。一开始小女娃弄剑跳丸倒也有人捧场,但随着她年岁增长,再加上年景江河日下,便没什么人再愿意痛快给赏钱的了。

    老头想出了新的招——令卜无常向一位据说天竺来的胡人学习断舌复续。

    但卜无常第一次练便失败了,舌头被刀截断后血流不止,没能再续上。胡人害怕卜无常报官,连夜逃走了。

    自此,她每每张开口,别人便能看到嘴中只有半截舌头犹在。

    断舌复续没能成功,卜无常开始学吐火,生意好了一段时间,她为这个老头又赚了两年的钱,便在寻常的一天什么也没带地离开了。

    直到十六岁,她被师姐捡回了焦山上,师姐为她续上了舌头,教她术法,教她行走世间的道理,她从此有了家。

    如是又过百年,师姐被天雷诛杀,再过百年,她也死去了。

    卜无常,焦山最后一人,从此世间再无方士,此世再无玄门。

    *

    如今离开了那个方士们唯有求死之道的末法世界,她已经不再是守门人,不再需要守着焦山了。

    卜无常对着镜子拉开了口罩。镜中这个女孩或许原本也算得上五官端正,但现在早已不复生前面貌。眼窝深陷,青黑尖牙,指如钢铁,三宫呈紫,还能鼻嗅人气。刚才她要是没能及时压制住本能,将玉符重新塞回嘴巴……恐怕开门后就是一场灾难。

    这个女孩……不,现在是卜无常。

    卜无常成了一具活尸。

    所谓“活尸”,一种是久葬而未腐者,如魍魉夜或出游逢人即攫,也被称为“旱魃”,另一种就是像卜无常这样的,新尸未敛者忽跃起而搏人。这两者都是形虽复生,但本质已是“非人”。

    只是原主为什么会变成活尸呢?从卜无常穿来时的场景来看,她并不觉得这是偶然。可惜身体的原主人并没有给她留下任何记忆,只有关于这个世界的常识留了下来。

    卜无常双手掐了一个手诀,等待片刻,原主的魂魄却并未被召来。

    怎么会这样?

    卜无常感应到这个世界分明灵气充足,原主若有魂魄,不该不听劾召。

    ——除非她的魂魄被拘禁在某个地方,又或者更加糟糕一点,早已魂飞魄散。

    卜无常面沉如水,衬得那张本就可怖的面容更加像个厉鬼了。

    “……”她拉着一张脸给自己扑粉。

    嗯,多扑点,以免路上遇到一个懂行的就要把她给超度了。

    卜无常出来时全副武装,头上扣着一顶渔夫帽,遮住正在长出来的僵尸玄耳,身上穿着一件冲锋衣,拉链拉到遮住脖子,手揣在口袋里,力争不露出任何一寸皮肤,防晒达人看了都直呼内行。

    在外面的女人等得已经不耐烦了,卜无常一出来,就拖着卜无常直奔她打的车。

    对方甚是善谈,从她的言辞中,卜无常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卜无常用的这具身体的原主是个茅山道士——虽然这么说,但依卜无常来看,这具身体并无修炼过的痕迹,恐怕是个徒有虚名招摇撞骗的江湖野道——也是经由中间人认识,才和面前这个阿姨有了联络。

    这个年岁大约五十上下的阿姨名叫胡秀芬,行事手段很是雷厉风行,大开放那会瞅准机会下海经商赚了些钱,平时没别的,唯一爱好就是买房,后来房价飞涨,别说是她的养老钱了,连孙辈的养老钱都挣出来了。

    胡秀芬倒还没有孙辈,只有一个放手心里疼爱的女儿,像她妈妈一样,从小就好强,毕业后不要妈妈在家乡本地给她安排的工作,自己在沪城进了一家大厂,过着隔三岔五加班出差的社畜生活。提起这个女儿,胡秀芬又是心疼,又是骄傲。

    胡秀芬的女儿叫胡文君,眼看近来事业上小有成就,要被提拔升职,感情上也和校园时代就开始交往的男友非常稳定,年前就见了家长,好事将近,生活仿佛一帆风顺。却在某次去和合作商谈判的时候,出了意外。

    意外并不是在谈判过程中出现的,而是为了招待好合作商,晚上又和同事去陪合作商吃饭,席间合作商聊得高兴了,倒是点头愿意敲定合同,只是合同中一个不影响合作利益的条款,他认为不够严谨,还得修改措辞,但这会儿胡文君得跑回公司去修改再重新打印,合作商一想怪麻烦的,提议说要不第二天再重新核定合同——胡文君哪肯错过这次机会,第二天他睡醒了又后悔了怎么办?

    于是胡文君即刻打车回公司。结果就出事了。

    胡文君刚上车时,车窗都开着,她也尚且沉浸在马上又要领取一笔奖金的兴奋中,还没发现不对劲,直到车开到半路,胡文君嫌风吹得有点冷,拜托司机关上了窗,她才闻到车内四散的酒精味。

    “师傅,你是不是喝酒了?”胡文君连声质问。

    “怎、怎么可能,你个小姑娘不要乱说啊,现在这个、这个打车软件都……嗝!都有录音的!”司机师傅大着舌头。

    “你怎么能喝了酒还来接订单?”胡文君压抑着怒气。

    “不是说了吗?没喝呢!”师傅不耐烦地大声嚷嚷,一个手抖,差点撞到旁边一辆货车上去。

    胡文君面色一变,“你放我下车!这单钱不用退给我了,你直接放我下车!”

    “这、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师傅嘟嘟囔囔地在路边停下了。

    胡文君甩上车门,掏出手机重新打车。

    位置刷新了一下,被定位在——都郊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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