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xth

    沈衿的妈妈是难产而死的。

    没过一年,沈衿的爸爸就领了继母进门。进门时,孩子都已经怀了。

    而沈衿那时懵懵懂懂地看着肚皮微显的陌生女子,还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继母那时笑着对沈衿说,“这就是衿衿吧?长得真俊。”

    沈衿很小就失去了母亲,导致她没有办法拿亲生母亲的对待来和继母的对待作比较。所以继母给她穿弟弟穿剩下的衣服穿了六七年 ,给弟弟买一屋子玩具却没给她买过一个洋娃娃,沈衿都不觉得有什么。

    有时有点委屈,但是继母每次都用温柔的眼神和话语告诉她,“你是姐姐,应该让着弟弟。”

    沈衿从小就没有被人疼爱过,那时更是只有继母会对她温言软语。所以她尽管一直很为这些事难过,但从不为此哭闹,反而告诉自己要懂事听话。

    爸爸总是忙的见不到人影,最常与他沟通的方式是继母给他打电话,沈衿总是听着爸爸淡淡地说一句,“你决定就行了。”

    到了沈麟上小学的年龄,沈衿已经有点大了。但是她还是被安排,和沈麟一起上一年级。

    沈麟不知为何,有一天吵着和继母说,他想要哥哥,别的小朋友都有哥哥,他不想要姐姐。

    继母无可奈何,对沈衿说,衿衿,你先穿上男生的衣服,装成哥哥哄哄你弟弟。他太闹了,我没有办法。

    沈衿那时不懂这些,就听话地穿上了男装,沈麟果然开心地笑了起来。

    继母走过来,蹲下身看着沈衿的眼睛,温柔地说,沈衿乖,下个月你就要和弟弟上小学了,你装扮成男孩子的话,学校里就没有人敢欺负衿衿了,衿衿也可以保护弟弟,所以衿衿以后在外面就做男孩子,好不好?

    就这样,沈衿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从女生变成了“男生”。

    上了小学以后,继母对弟弟沈麟的偏爱越发无度,弟弟报各种兴趣班,马术,钢琴,滑雪,各种各样的装备和设施被搬进家里,清出一整间屋子专门存放。

    而沈衿只想报一个英语辅导,继母却为难地告诉她家里最近收支困难,说明年再给她报。

    沈衿一直以为家里经济困难,她体谅家里的情况,很少要求买新衣服,文具和鞋子用到很旧还在用,同班的同学一直以为她是个家庭贫困的孩子,直到有一天有个男生陪沈衿走回家,看到沈衿住的小区以后,很惊讶地问道,“沈衿你家住这里吗?”

    沈衿茫然地回答,“对啊,我一直住这里。”

    那个男生说,“那你为什么平常穿的用的东西都那么旧啊?我记得这个别墅区里的人家都很有钱的。”

    沈衿从那天起,开始隐隐约约明白了些什么。

    原来家里并不穷,只是不想给她花钱。

    她知道以后,很是低落了一段时间,但她依然心怀着一丝期待,期待获得继母的认同,期待获得爸爸的夸奖,期待获得宠爱,期待有一天也可以和弟弟一样,被继母温柔的抱在怀里,说,我的衿衿真棒。

    因为她从来没有得到过来自“母亲”的关怀,她没办法不去好奇不去渴望。

    她只能去努力,努力让她被喜欢——她生命中唯一一个扮演这个角色的人,“继母”。

    直到后来,外婆的出现。

    那天继母和弟弟都不在家,去歌舞厅看演出了。外婆来到家里,见到了独自一人的沈衿。

    那一天沈衿知道了很多东西。

    比如爸爸的背叛,比如继母的身份。

    她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她从没有收到过生日礼物,而弟弟每年生日都能吃三层高的蛋糕;

    为什么弟弟欺负她,往她书包里倒颜料,继母却每次都让她不要和弟弟计较,从不惩罚弟弟;

    为什么不管她考多少次第一,继母却从来不会参加她的家长会,而弟弟就算进步一名,也可以得到奖励;

    为什么,她从来没有得到过一次来自继母的拥抱,而弟弟长大了还总是被妈妈抱在怀里读书睡觉。

    原来,一切都是因为,她的妈妈,不是她的妈妈。

    她也曾经很努力很努力,只是想知道被爱的感觉是什么。可惜这样东西之于她,终究是苛求和奢侈品。

    先一步到达她生命里的,不是被爱,而是悲哀。

    第二天,她浑浑噩噩地去上了学,下午放学时,却被通知有人来接她。

    这还是第一次。

    继母和父亲坐着同一辆车来到学校门口,父亲平淡地告诉了她,外婆刚刚被送去医院,半小时前已经过世了的消息。

    年幼的沈衿穿着校服站在车门外,明明是五月春光繁盛,却觉得浑身发冷。

    父亲说,外婆给她留了一座小房子,在老城区那边。

    她抬头看过去,一身西装利落的父亲坐在中间,更里面的是她衣装美丽的继母,她的衣裙裙摆甚至绣着一朵醒目的红色牡丹。

    继母抬起手轻声叹息,手指上的粉钻戒指发出锋利的光芒,“衿衿,别太难过了,外婆已经走了,你要节哀。”

    沈衿看着车里的二人,突然就觉得,明明咫尺之距,她却觉得是遥不可及的,比梦里想象出来的妈妈对她的微笑还要更远。

    多可笑啊,每天都出现在生命里的人,竟然不如一个从未见过的笑容亲切。

    外婆的死是压垮沈衿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此以后她再也无法呆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华丽大别墅里了。她每日每夜地失眠,想着外婆的面容,睁着干涩的眼睛直到天光大亮。

    她意识到她该走了,这不是她的家,她应该回到那个外婆留给她的小房子里,哪怕破旧,但是也许是个让她可以安心地睡个好觉的地方。

    是她可以继续慢慢疗伤,慢慢学着接受自己不完整的生命,并且独自一人继续走下去的地方。

    于是她对父亲说,她想一个人住到外婆留给她的房子里,专心备考全市最好的高中。

    父亲那时正在处理文件,闻言只是说他知道了。

    她离开那栋别墅的那天是一个阳光热烈的下午。她的继母在别墅后面的花园里,和她的继弟玩耍,而她面前是一片干净无云的天空,好像意味着她从此获得了自由。

    随着时间的流逝,上了高中以后的她慢慢地意识到,她不憎恨任何人,她只觉得一切都比她想象的要恶心。

    ……

    “有时候我也会想,我真失败啊,来到这个世界上,结果根本没人需要我。”沈衿低着声,站在花坛旁边。

    她孤身一人跋涉了十八年,从那个渴望被爱,会痛哭流涕的小女孩,变成现在可以狠心,可以口出讥嘲的挺拔少年。

    她重获新生,已经无比感激,至少她并未对这个世界绝望,她还可以听见风的交响,花的开放,从容地走在阳光里,不会觉得自己被烫伤。

    她还可以去学着爱别人,知道爱的模样。

    虽然有时候,还是会感伤。

    “我需要你。”林绪沉默地听了很久,突然说,“我需要你。”

    沈衿抬头,林绪刚好拉过她的手,那双平日里伪装得温柔的眼睛里满是折射的浅浅光影。

    他看着沈衿的眼珠,里面是琉璃质地的黑色,他慢慢地说,“我需要沈同学帮我买奶茶,教我做题,陪我回家,和我一起吃饭,我很需要沈同学。”

    他低声,很轻很轻,“我离不开你。”

    沈衿看着他,眼睛突然有点湿了,她眨眨眼,试图把水汽眨掉,然后笑着对林绪说,“嗯,我相信你。”

    我相信我所感受到的,我所接收到的,温暖和温柔,它们都来自同一个人。

    这个人一步一步走进我,轻而易举地给了我这样的宝藏——名为“被爱”的东西。在此之前,我从未拥有过的东西。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人爱我,那个人一定叫林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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