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春风冷，拂过枝头，吹落了一只小青鸟。
青鸟扑腾几下，熟练地飞回了屋里，乖乖巧巧立在了窗口。
一张古朴的棋盘摆在窗前，顾星若透过零散的棋子，静静地看着窗外。
她身着白袍，乌发微微扎起，一条白纱从左耳垂缠绕到右耳后，完整地遮住了她的左眼。
小桃红从屋外走了进来，抱着簇新的衣袍，那圆圆的脸蛋上洋溢着快乐:“主人，你看!好漂亮的衣服，全是宋师姐给我的!”
顾星若这才回过神来，浅浅地嗯了一声，这些时日，她的身形愈来愈消瘦，精神不如以往，衣衫外露出的皮肤白得仿若透明。
“主人——你看看，我穿这些好看吗?”小桃红拽出几件花色绮丽的衣服，傻里傻气地搭在身上，那不伦不类的模样，成功地逗笑了顾星若。
见主人开心，小桃红更是活力百倍，把衣服舞得更欢了。
顾星若瞧着小桃花妖跑来跑去的身影，沉重的心情因为她特意的傻气举动，松了些许。
自上次封印黑麒麟，已过了两年，这段时日，师尊依旧闭关不见人，前天，她还瞧见掌门唉声叹气地立在结界前，原本是美青年的脸，现在看起来有五十岁，脸上皱纹多了好几条，整个人都颓丧了。
也该掌门抑郁成疾，十二个长老没了五个，活着的七个中，五个镇守在外，和其他门派一起，抵制妖兽来袭，灭杀作乱魔修。
门里只留了师尊和荣长老，荣长老擅制符，制器，却是个屋里蹲，师尊擅打架，但一直闭关不管事，因此，门内无论大事小事，全部压在了掌门身上。
小桃花妖闹够了，就开始犯困，窝在主人身边时，她的小脑袋一点一点地，差点磕到棋盘。
见状，顾星若缓缓起身，把小家伙抱到了床上。躺在了柔软的木床上，桃花妖砸砸嘴，不自觉地窝进了被子里。
她的房间大且精致，摆满了世间珍奇，古树做的雕花木床，鲛人纱制的被褥，墙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水墨画，角落放着一只精巧的银色香炉，静静地燃着香。
看着不像寻常修仙人的洞府，倒似俗世深闺的千金的闺房。
安宁香的气味越来越浓郁了，近三个月，香炉里的香不间断地燃着，安神效果却微乎其微，如今燃着，不过聊胜于无。
熟悉的疼痛从左眼蔓延，剧烈得要把她整个人撕碎，顾星若踉跄着倒在棋盘上，绣着金纹的宽大衣摆垂落下来，扫落了数不清的黑子，白子，玉制棋子落地，碰撞出了清脆的响声。
“那是师尊赠与我的……”
顾星若痛到发昏的脑子，最后闪过了这般念头。
……
昏睡三天，顾星若悠悠转醒，左眼的白纱换了新，还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大约是又流血了，她断断续续地想，起身时发现，已经是深夜，屋里一片寂静。
小桃花妖坐在窗外桃花枝上，守着主人，见她醒了，哭着扑了过来:“吓死我了，主人，我好怕，呜呜呜呜……”
顾星若摸了摸她的头，询问起昏睡时候的事。
“掌门来看了，荣长老也来了，木师兄说，主人身体不好，要好好养着。”
养大概是养不好了，她这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吊着气儿罢了，也是因为曾半步化神，境界跌下来后，现在看起来还算个正常人。
蓦然，顾星若嗅到一股淡淡的花香，像是桃花，但她觉察到微妙的不同来，便盯着面前擦眼泪的小桃红，示意她说实话。
“主人，我……我不是故意瞒着的，但是我说了你又要不好了，我好怕，宋师姐也叫我不要告诉你。”
“主人……”小桃花妖红润的脸蛋慢慢变得苍白，她央求地看着顾星若，两只胖手捂着嘴巴，眉毛也皱得紧紧。
顾星若神色不变，淡淡地问:“说吧，谁来了。”
“是礼玄秋那个混蛋……我，我，我拦了的，可是我打不过他，宋师姐去追他结果受伤了！呜呜呜，他就是个大坏蛋！大魔头！”
小桃红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玉色小瓶，小瓶看着朴实无华，是夜市里几灵石淘的便宜货。
“他还说要我把这个给你，吃了主人就能好了，我讨厌他，可是万一有用呢，我就把它藏起来了。主人，他来了就走了，我和宋师姐把他赶跑了！”
顾星若接过小瓶，打开一看，一颗小巧的丹药乖乖躺在瓶子里，原来是他炼的回魂丹，那形似桃花的香气，是主药材生死草的气味。
能不惊动师尊的结界就跑来这里，礼师兄的功力更深厚了，胆子还是一样大。当年破魔蛊，杀霍昭，胆大包天的礼玄秋，就是叛逃仙门后，沦为正道不齿，魔道嘲讽的小人，这破脾性依旧改不了。
还魂丹，用来还魂，也只能还魂。小小一枚丹药，作用不过是短时间快速消耗人的气力，让人达到巅峰时期状态，就如快死之人还魂，只不过是蜡烛在疯狂燃烧最后一截儿，结局还是彻底熄灭。
她这个师兄，到底是在骂她不清醒呢，还是咒她早点死呢？
把东西收进了储物戒里，顾星若揉了揉小桃红圆润的小脸蛋，又问了宋师姐的伤势。
安抚了受惊的小桃红后，她换了件银色衣衫，拎了一壶酿了百年的梅花醉，去了南华山。
夜深人静，天幕灰暗，门里人少了一大半，显得愈发寂静，她远远地看见一个身影伏在山腰的亭子里，那人红衣被冷风吹起弧度，如同上下飞舞的蝴蝶。
“师姐。”顾星若打了声招呼，把酒放在桌上，自己轻轻坐到了亭子里的小凳上。
红衣美人回过头来，绽开了大大的笑容:“还是小星若知道心疼我，知道我喜欢什么！”她手指灵巧地开了酒盖，梅花冷香伴着酒味霎时飘散开来，顾星若右手一摆，两只玉酒杯出现在了桌上。
红衣女子从善如流，把两只酒杯灌得满满，自己抢先喝了一口后，又是连连夸赞:“好酒！好酒！自从洛老头不让我喝，我就馋啊馋啊，好在他去西边镇守，没十年回不来了。”
“这不，我刚偷闲想去喝酒，这好酒就上门了，小星若，你可真是我的知心人儿！”
顾星若拿起自己的杯盏，贴近嘴角，却被红衣女子如风般的力度夺下:“乖乖，你可不能喝！你要是喝了，木江冉那小子非毒死我不可，还有，你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就算是有灵器护体，也不能这么造！”
说着说着，红衣女子不知从哪捞出来件红色斗篷，溜着条毛茸茸的花边，她把衣服盖到了顾星若纤弱的身上，彼此的双手接触之时，顾星若反应迅速地缩回了手，示意师姐，自己可以系上衣服。
红衣女子，也就是南华山洛长老首徒，南华的大师姐，宋无馨，洛长老离了南华后，把南华交托给了她，看起来不靠谱的宋师姐，却很靠谱地撑起南华的未来。
宋无馨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只觉对方触感冰凉，离寒潭冰的温度只差一点，她默默施了几个升温法决后，亭子里暖如和煦春日。见顾星若似毫无所觉，她又把两个杯盏据为己有，一杯接着一杯，畅饮了起来。
一时之间，两人默默无言，一人赏月，一人饮酒，冷梅香蔓延开来，别有一番趣味。
“师姐。”
“嗯，怎么了？”
“你的伤还好吗？”
宋无馨笑骂了一声，“我没受伤，那小子可打不过我，他这次是专门来看你的。”
“只剩下你了，他现在只有你可以挂念一二。”
“没心没肺的小子，不认宗门，也不认我这个大师姐，”宋无馨啐了一口，“见了我，连声师姐都不叫，真是没礼貌！良心都被狗魔门吃了！”
“是啊，只剩下我了。”顾星若呢喃，她想起来那些数得清的日夜，几张熟悉的面容一个一个划过，又被无数苦难的人脸遮盖住，妖兽狰狞，魔修阴狠，凡人苦难，日益稀少的灵气，死伤巨大的仙道门派，充斥着苦痛和磨难的记忆末端，最后化作了师尊垂眸看她的那一眼。
左眼隐隐作痛，黑麒麟察觉到宿主心神不宁，有些蠢蠢欲动，顾星若中断了回想，她握紧左手的手镯，念起了少时学过的人间童谣，宋师姐在旁边打着拍子，等她念完了，黑麒麟也烦得不动弹了。
宋无馨对月敬了一杯，另一只手提起了酒壶，对着灌了好几口。
几百年的梅花醉，泰半进了她的肚子。
“怎么也醉不了……”
红衣如血，宋无馨笑着笑着，被酒呛到，猛地咳嗽起来，激烈的咳嗽像是剿灭了她嗓子里的空气，呼吸都显得疼痛。
顾星若见她眼泪都咳出来了，忙掐诀想帮她理一理，却被宋无馨止住，美人狼狈地露出往常的笑容，咳嗽没有了，泪水滚烫，滴滴往下坠。
“我好想醉啊，好想喝醉啊……”
“你知道吗？刚刚南华命灯灭了一大半，西方妖王出世，第一个冲向的就是洛老头的地方。”
“洛老头多厉害啊，他一个人扛着妖王，肯定打得很爽，最后还同归于尽了，那么亮的一盏灯，啪的一下就灭了。”
宋无馨的泪水悄然滑落，沾湿了胸口，她仿若毫无察觉，只小声咒骂:“死老头赶着去投胎啊，这么快，也不等一下我们！”
“我现在喝醉了，他肯定要关我禁闭，我等着……我等着……”
“可是他死了，小星若。”
“洛老头死了，我师父死了啊！”
“救世，怎么救世？”
亭子里的宋师姐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抱着沾满泪水的酒壶，她的长发遮住了面容，只能听见她在不断重复着那几句话。
……
南华的洛长老战死了，这一噩耗第二天就传满了全宗门，宗门上下一片哀痛，掌门又来了师尊的闭关结界前，一个人蹲坐在那里，古怪的沉默着。
小桃红似懂非懂地待在桃花枝上，昨夜主人把宋师姐搀扶了回来，放到了床上。宋师姐一身酒气，妆哭花了，狼狈得一点都不像以往风华绝代的模样。
她不知道宋师姐为什么这么伤心，洛老头总是罚宋师姐，把她关到寒潭水下，还不让她喝酒，多讨人厌啊！那洛老头死了，师姐不该高兴庆祝嘛，为什么她这么难受呢？
但小桃红想到自己要是失去了主人，又会怎样难受，又能理解宋师姐了。
青鸟不知从哪里飞来，叼着一片金叶子，在棋盘上蹦蹦跳跳。
顾星若拿出那片金色叶子，转眼间叶子便化作一页符纸:“午时三刻，洞仙湖”。
笔锋细长，力度适中，笔画飘逸，是师尊。
师尊，出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