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沈非云终于意识到这场雨不会停。

    凛叶城笼罩在细密的雨中。雨幕如线，绚丽的霓虹如热带鱼般游弋雨中，悬浮车辆飞驰而过，只留下道道残影，摩天高楼鳞次栉比，直插天际。

    一滴雨，要至少一分钟的时间，才能从楼顶落到沈非云的掌心。

    雨幕之外，巴德尔公司的巨幅广告穿透空气中漂浮的细小颗粒，以一种蛮横的姿态跨越几公里的距离，气势非凡地压向沈非云躲雨的下城桥洞。

    能用超清大屏打出半栋楼高的广告，想必巴德尔公司的财力非比寻常，怎么看都是行业翘楚。

    可惜沈非云对这个公司毫无印象。

    连她自己姓甚名谁，在脑海中检索一遍，结果也只有永恒的404报错。无论记忆还是身家，都只有口袋里皱巴巴的半张便笺和寥寥两行字。

    “沈非云——37区91街北2号桥洞”

    这也是为什么沈非云在这个风雨不避的破桥洞站了半小时之久。不是她喜欢破桥洞下水道和霉菌混合的味道，实在是现实所迫，无处可去。

    斜风刮过，雨丝偏了个角度，劈头盖脸洒向沈非云站的桥洞边缘。

    好极了，现在还被淋个半湿。

    沈非云身旁的莫西干头边骂边退，半臂机械手挥到他身后弯腰卷铺盖的铆钉皮衣上，金属剐蹭声在桥洞回响，尖锐刺耳。

    两人骂骂咧咧相互推搡，莫西干头看着年轻些，沉不住气，没吵两句就举起右手机械臂，五指翻转成拳，正常人四五倍大的钢铁拳头奋力砸向铆钉皮衣。

    叮啷——重物轰然落地，却不是铆钉皮衣的身体，而是莫西干头的机械臂被从手腕连接处豁开，密集的传感线杂乱地裸露在外。

    铆钉皮衣狠狠吐了口唾沫，收回与小臂成180度旋开的锋刃，左臂又恢复正常，细看才发现皮肤下隐藏的金属切线。

    桥洞又恢复平静，只有莫西干头的那截拳头还滋啦作响。没有人在意刚才的打斗，更没人去管嚎叫的莫西干头，周遭的人对掉落的钢铁拳头视若无物，仿佛它天生就自然长在地上。

    沈非云飞快瞥过硕大的机械拳头，心底盘算几拳才能打死一个她，在得出小于五的个位数结论后，更觉得人生惨淡，眼神放空。

    雨幕苍茫，凛叶城伫立雨中，仿若蛰伏中的钢铁巨兽。位于凛叶城下城僻远的桥洞，偏偏不知为何人头攒动，好像人人口中都憋着一口气，只因某个共同的、沈非云并不知晓的原因不断隐忍。

    他们和自己都在等。

    但等什么呢？

    沈非云的视线再次越过朦胧的雨幕，却发现一辆庞大的载具偏离远方络绎不绝的车流，径直驶向这破烂的桥洞。昏暗的桥洞内本来横倒竖卧休息的流浪者纷纷起身，黑压压的人群都盯着外面的动静。

    来了！

    大脑运转前，沈非云的身体本能地闪身向后，将自己藏身在人群中，一不小心撞上右侧一堵结实的肉墙。

    这什么……？

    沈非云抬头，右边一身黑色套装拉链拉到顶，个头高大，衣服覆盖下的身体健壮结实，偏偏顶了个粉色的寸头，突兀得像插在黝黑枪托上的草莓冰淇淋球。

    沈非云不欲多生事端，飞快说了句“抱歉”，拉低兜帽。

    “没事。”对方的注意力显然也不在她身上。

    桥洞外，载具涡轮极速转动喷起地面一片水花，接着水花渐小，直至无声停稳，桥洞内外唯有雨声淅沥。

    合金大门轰然对开，六个经过统一全金属枪械改造的守卫在桥洞众人的注视中率先跳下载具，目光警戒盯住桥洞方向。伸缩梯触及地面，才从庞大的载具中缓缓走出一名纯白制服，胸前印着大写B的巴德尔员工。

    他嫌弃地扫过桥洞众人五花八门的造型，没有自我介绍，直接举起手中的光屏，柔和却机械的声音响起：

    “巴德尔公司现征集自然人任务者。单次任务时间为一日，任务完成可长期合作，奖金丰厚。要求未携带任何电子元件，包括但不限于身份芯片，外接骨骼，改造义体，现场筛查后将在任务前再次筛查。任务危险系数极高，请现场报名者慎重考虑。”

    人群仿佛被点燃的柴堆，火花溅射般挤出桥洞。只有对上守卫幽暗的枪口时，等待已久的众人才勉强平静下来，在载具前聚作一团。

    白制服见状，嫌恶地撇下嘴角，拖长音调傲慢地说：“排队，不排队今天就不开始。让我看看你们的义肢有多防水。”

    一阵骚动，有人趁乱大骂“巴德尔走狗”，有人仗着身强体壮抢占先机，但终究在迷蒙的雨中排成一列纵队。

    粉色寸头一马当先侧步排进队伍，插队的人震慑于其魁梧的身形，悻悻向后走去。沈非云乘隙躲进粉色寸头的影子，寸步不离紧随其后，成功混到靠前的位置。

    队首的白制服见队伍排好，终于慢吞吞动起来，取过扫描仪逐个检查。前三个人都欢天喜地走进载具敞开的巨口。

    眼见队伍缩短到粉色寸头跟前，白制服手中的扫描仪突然急促响起，白制服一震，扫描仪在那人手腕处又绕了一圈。

    “外接通讯器？谁告诉你通讯器也算自然人的？”

    “我再说一遍：只要自然人！别浪费我的时间！内置芯片，义体改造的，趁早滚远点！”白制服声色俱厉地吼道，对工作的不耐烦快写在脸上。他不耐地摆手，守卫枪口调转，那人不忿地啐了一口，向队尾走去。

    沈非云身侧的粉色寸头突然动了，在白制服警惕的目光中走到他面前。

    粉色寸头满不在乎地张开双臂，语气懒散：“查查吧，包你满意。”

    探测仪在粉色寸头身上挥了又挥，白制服伸长胳膊扫描她的脑袋，又纡尊降贵掀起粉色寸头的裤脚，一番折腾才勉强放她登上载具，小声嘟囔着：“见鬼了，没有外接骨骼还长这么高……”

    他又看了几眼粉色寸头，转头将检测仪伸到沈非云面前。

    事实上，沈非云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有没有义体，但她很清楚，钱，她一分也没有。不如让白制服免费检测一次，就算没通过……义体也能换点钱吧？

    至于“危险系数极高”……留在桥洞，保不准下一个被砍的就是她。

    紧张的沉默后，白制服兴致缺缺，示意沈非云通过。沈非云暗松口气，一只脚踏进载具，却听见身后一声巨响，震得沈非云鼓膜发麻，不由回身看去。

    一柄钢刃贯穿守卫全金属的头盔。地上积水释开鲜血，又被源源不断的鲜血染红。

    熟悉的铆钉皮衣目露凶光，抽出血淋淋的刀刃，只来得及留下“自由——”两字，便当场毙命枪下。

    人群乱作一团，残余的守卫迅速收队。载具升空，桥洞渐远，呼吸间便化为遥远地面上的黯淡黑点。

    诺亚之舟逃离洪水猛兽。

    而沈非云成为最后一名乘客。

    -

    “……顾小姐肯定不希望每月打到卡上的数额有什么意外变动，对吗？那么顾小姐就应该认清自己的身份。”身着燕尾服的中年男人虽然站着，言语中却无处不透露着威胁，俨然一副管家做派。扶手椅上的少女一袭白裙，眼眸低垂，轻轻点头，似乎被他一番微言大义打动。

    中年男人十分满意，继续提点：“希望顾小姐为后天晚上的宴会做好准备。先生待小姐不薄，顾小姐也应该为先生着想才对。”

    言毕，他微微躬身，面朝少女缓步退出书房，走时还不忘带上厚重的雕花红木门。

    书房恢复寂静，灿烂的太阳照进高敞的落地窗，满屋暖阳，少女却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载具驶离混乱后，开足动力直奔下城37区警署。在警员的监督下，硕果仅存的五个自然人统一接入巴德尔科技的网络污染。

    任务开始前，巴德尔科技只给出了三条建议：

    第一，任务者需在规定时间内锁定污染源；

    第二，任务者需寻找适合手段与时机击杀污染源；

    第三，污染源清除后任务者将自动登出。

    简陋程度与沈非云兜里的纸条不相上下。

    除此之外，无论问什么，白制服都只会回答：巴德尔概不负责。

    条件如此简单，却说“危险系数极高”，要么是巴德尔故意隐瞒，要么……巴德尔对于污染的掌握情况也十分有限。

    鉴于白制服身旁双手抱胸虎视眈眈的警员，沈非云在百般疑惑中肯定了后者。

    这也证明了一个极为荒诞的现实：明明已经成为行业巨头，巨物般笼罩凛叶城的巴德尔科技，对入侵内部的致命污染却束手无策。

    甚至冒着□□的风险，也要从下城居民中招募自然人。

    连巴德尔都无法掌控，甚至只能窥其一二的污染，到底有多凶险？

    沈非云做了无数假设，唯独没有假设过一间布满阳光的书房。

    凛叶城阴雨连绵，雾气弥漫，极少见到映日斜照的场景。没有高耸如云的钢铁丛林，窗外蓝天如画，白云悠悠。

    沈非云环顾四周，装帧精美的书册塞满两面墙的书柜，整齐有序。实木长桌只摆了一盏台灯，桌下抽屉空荡，第二层躺着一只名片夹，设计简约的洒金纸上写着“蒋折斋”。

    多半是书房的主人，也就是中年人口中的“先生”。

    只是书房缺少生活痕迹，看来不常使用。

    自己则是对方口中的“顾小姐”，某种原因亟需依靠“先生”的金钱资助，最近却惹恼“先生”，因此要在后天的晚宴上将功赎罪。

    无论怎么看，都有几分桃/色/交/易的意味。

    危险吗？顶多有些棘手，却算不上性命攸关。

    窗外玫瑰盛开，馥郁的香气由柔风送至鼻端，澄澈的玻璃窗映出少女精致的侧脸，沈非云不由仔细端详。

    “顾小姐”称得上漂亮，白裙鸦发，玻璃上朦胧的侧影也皎若生花。

    沈非云又向楼下不远处的花园看去。

    玫瑰园中款款而行的样子，更有种说不出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