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梦蝶

    映夜并非毫无章法地胡乱踹,而是根据手札中所授,选了乾坤八卦中最吉位的一个小土坑。

    她甚为满意地刚踹完,正要为自己也选一个,却还是迟了一步,悲催地被眼神犀利的鬼太尉一眼抓了个正着。

    鬼太尉程鸣,又唤七目将军,面生七目,但并非每一目都开张,平素只用两只。

    乍看之下,一左一右与凡人无异,但他左目破红尘,右目断阴阳,可洞穿七情,斩碎六欲,非法力在他之上者,绝不可脱逃。

    据说数千年前,神族曾与魔族在夜荒岭大战三百年,神族派出天界太子战神晟景,由其亲率天兵一十八万,与时任魔域大护法的程鸣大战了三百回合,竟也从未捞到半点好处。

    当然也有小道消息称,程鸣早就与晟景相熟,加之晟景同当时的魔域之主玉面红佛有一腿,故而两个老熟人也仅是虚头巴脑摆了个假把式,实则互相放水。

    传闻说得有鼻子有眼,不过程鸣身世的确非同一般,他本为大宗门世家子弟,天赋仙根神骨,也就是说,他注定了要封神登仙,拦都拦不住。

    乃至其修行如闹着玩,打着呼噜就筑了基,放个屁就结了丹。但不知为何,他在飞升登仙前夕突然自毁仙根,莫名其妙自刎而死,从此化鬼堕魔。

    至于他为何突然发疯,又有两种说法,一说他是爱上了不该爱上的魔族妖女,却不为家门所容,后妖女被仙门斩杀,程鸣痛失所爱,于是自暴自弃,不惜自毁前程。

    一说,那妖女实则是一位仙君变的,只因有趣,却累得情窦初开的程鸣浑然不知,苦陷情网无法自拔,到最后真相披露,他不能接受自己是个断袖,于是自暴自弃,不惜自毁前程。

    总之,狗血淋头,淋头狗血,传得越来越离谱。

    到最后,竟有人宣称:“程鸣所恋妖女其实正是女魔头玉面红佛,奈何玉面红佛只拿他当了把趁手好使的快刀,到底还是枉费了他一片痴心。”

    也有人不齿,笑骂:“区区一个女人而已,哪有飞升做神仙来得有滋味?这程鸣也是个蠢货,真蠢不可及也。”

    对此,映夜也曾深觉有理。

    不过,自从玉面红佛被绞杀后,魔域大势败落,被众神天接管。那程鸣也从魔域护法沦为冥界里一只鬼。随后,竟对不知从哪儿冒出的神秘忘川城主俯首称臣,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掉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也有一种说法,说玉面红佛为神族诛杀,动手的正是曾经的老情人太子晟景。

    又说,程鸣曾恳请晟景看在昔日奸情的薄面上放过红佛,但这位神族太子刚正不阿,不为所动,甚至不惜以穷奇业火焚烧旧情人尸骨。虽正邪有别,到底是心狠手辣了些。想来,他在事后闭关神隐,多半也是觉得没脸见人吧。

    映夜死去活来的这许多年,单是程鸣、红佛与晟景的三角恋,就已然听够了不下二十个版本。

    但传说只是传说,到后来,晟景和玉面红佛都随着时间的流逝退出话本子舞台,世间再无传奇。只有程鸣,以忘川鬼太尉的身份,于九州五界威名赫赫,声势远播。

    这程鸣性情乖戾,常言他身白衣,穿甲胄,手缠玄蛇锁链,仍喜做玄门武修打扮,故而,虽身为鬼将,却有种近乎神明的威严。

    且他脾气暴躁,一言不合便逮住不顺眼的一链子绞碎,令寻常邪祟望而生畏,甚至只闻其名便吓得屁滚尿流,绝不敢近身。故而,人间常有百姓以鬼太尉之名,偷偷给他立祠供奉。

    想来方才那金光,便是程潜手中玄蛇锁链所为了。

    毕竟曾是登仙拜神的人物,单凭一双破断红尘与阴阳的鬼眼,只微微一觑,便将映夜两条腿泄尽了力。

    映夜扑地,好半晌爬不起来。又觉后脖颈一凉,一双钳子似的鬼手便像拎鸡仔似地将她一把提溜起来。

    那鬼手将映夜提溜到轿前,扔到鬼太尉马下,旋即重新长回鬼太尉手臂。

    映夜揉着生疼的后脖颈,就听头顶一道厉喝:“喂!你这死鬼又是哪个?窝在那边鬼鬼祟祟作甚?”

    鬼太尉声如雷劈,劈得映夜头晕耳鸣,到底还是肉身,当下一口血气上涌,一边大口吐血,一边金花乱冒止也止不住。

    不好!这是又要没命的节奏啊,映夜一慌,索性豁出去,凭最后一丝气力,将藏于袖中的梦蝶丹囫囵生吞。

    丹入肺腑,如化凉泉,一股清甜滋味于神池荡漾,下一秒映夜便头沉眼昏,毫无预兆地歪栽而去。

    *

    这是,死了还是没死?

    映夜困惑,可她依旧头好沉,眼好晕,不太得劲儿。怎么,地震了么?身下为何如此颠簸?

    呀,不对,她竟然在......轿中?

    是了,正是一乘素旧小轿,空间狭隘,仅能容她一人斜卧。

    轿外还有两人在说话,随着映夜神魂游荡,声音絮絮入耳。

    “哎!你往前坐坐,我快被你挤下去了!”一个娇俏好听的女声有点儿不痛快地嚷嚷。

    另一声音也是女子,声线略低哑,隔了会儿答:“谁叫你屁|股大,忍着。”

    娇俏女声哼了哼,嘟囔:“有轿子不坐,非要跟我挤!”

    低哑女声声音更沉,“再废话,你就滚下去。”说着又话音一转,“方才,你是不是下手狠了点儿?”

    娇俏女声直呼冤枉:“啊?能怪我吗?你也没说她受不住呀!要不下次你自己动手,真是的!”

    嘟哝了半天,又疑惑,“哎?你确定是她?我怎么没看出来?”

    “是她,”低哑女声极笃定,“她身上有天禄。”

    娇俏女声不解:“天禄?怎么可能?真有天禄,我岂会看不见。”

    低哑女声答:“睡着了,你当然看不见。”

    “行吧,反正你都找错好几次了,再错一次也不碍事儿。”

    娇俏女声良久没再言语,倒是低哑女声想起什么要紧事,一本正经交代:“方才那些眼神好的都处理了?”

    娇俏女声回:“放心吧,孟婆汤我给它们管够。”

    低哑女声不以为然:“那可难说,我当年喝的可也不少,也没见我忘干净。”

    娇俏女声无奈:“您能一样吗?大哥!”

    低哑女声雷打不动,“不妥,还是灭口吧。”

    娇俏女声似很无语,“大哥你忘了自己是谁了?拜托,你不要功德,我还要呢。”她叹口气,“放心,除了死的那仨,其他的我都给打进畜生道了,保准一个能开口的都没有。”

    低哑女声终于满意:“嗯,这还差不多。”

    映夜听得糊涂,但她晕轿,轿身一颠一颠,快把她颠吐了。

    只听外面又说话。

    “你瞧这像不像迎亲?索性你就变个鬼新郎,这就把她娶了吧。”

    “你想死直说。”

    “切,嘴硬!现下不娶,早晚有你后悔的。”娇俏女声嘿然一乐,忽又讪笑着道:“哎?忘了问,你干嘛穿个女人皮?”

    低哑女声没好气,“你不也穿着女人皮?”

    “那能一样吗?”娇俏女声振振有词,“我是觉得这几张鬼面皮画得怪好看,扔了多可惜。倒是你,原先那个痨病鬼怎么不用了?好歹是个男修,你用着不是挺趁手?”

    低哑女声道:“死透了,再用不妥当。”

    “行吧,你到底还是想找个好皮相再见她。”娇俏女声总结完老半天没言语,又隔了一会儿才疑问:“有下一个人选吗?”

    这次,低哑女声没再有问必答,不耐烦说:“你是七只眼吗?我看你该改名叫七张嘴差不多。”

    娇俏女声又乐:“大人真幽默,看来你这几百年没白死,死得挺通透。”

    “呵呵,彼此彼此。”低哑女声冷笑,“我看你做女鬼做得挺欢实,不然从此你改做女鬼吧。”

    “别!”娇俏女声赶紧求饶,突然哧啦一下扯破了什么,顷刻连声也变了。

    这次是个男的,但却是娘娘腔的调调,娇滴滴说话。

    “大人,听说您好我这一口,可是真的?”

    低哑女声依旧沉闷,只一声“去死”,忽然轿外金光大作,跟着便传来乒乒乓乓、嘁哩嚓啷的无数金戈相击之声。

    同时,风如海啸、排山倒海,害映夜这乘小轿如在滔天巨浪里一孤舟,颠簸得她再也忍不住地“哇啦”一口,一肚子酸水全吐了个干净。

    轿身瞬息稳住,一切风平浪止。

    沉默震耳欲聋。

    还是娘娘腔首先打破沉默,略尴尬地陈词,“呃,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背着你有了。”

    低哑女声毫不犹豫,深情接腔:“无碍,有了我也认。”

    映夜无语。怪费劲地寻思,莫非她弄错了配方?所以她吃的到底是梦蝶丹,还是手见青?

    *

    梦蝶丹,又名还魂丹,于《苦女菩提行医手札》炼药篇末尾,其功效概述如是——“还魂救命,醉则死,梦则生,非艰难处不可轻易服之。”

    映夜不才,不算文盲,尚自信她没理解错漏。可她明明没有吃酒,缘何幻觉如斯?

    堂堂鬼太尉变成个骚里骚包的话唠也就罢了,怎么神秘危险的忘川城主,竟也成了自愿喜当爹的痴情二百五?

    话本子都不敢这么瞎编!

    映夜越想越觉得离谱加可笑,但,如何为生?此番又是何情形?她完全没有头绪。还是,只能再信老祖宗一次。

    于是她摆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闷头睡。

    说来也怪,她竟很快睡着了,知觉一点点淡去,越飘越远。

    谁知,就在她越睡越香甜,舒服得如同在自家被窝一般时,一串奶声奶气的小儿诵诗声突兀地响起,就在她梦田深处。

    那小儿念的是:“百岁光阴一梦蝶,春来繁花生。生生死死无穷尽,来来去去两手空,不如醉花庭。”

    接着是,咯咯呵呵,嘻嘻哈哈,一连串悦耳欢快笑声。

    笑声之后,那声音突然开始发脾气,显是娇宠惯的。

    只听他气鼓鼓奶娃咆哮:“人呢?快来人!再不来我可就要生气了哈!哼!”真是奶凶奶凶的。

    映夜仍在梦田里,不过视野骤然大亮,一片辽阔无际的花庭徐徐蔓延。

    花不知是何品种,紫色的花苞层层累累,吐穗子一般吐出一串串翎羽般的长长花簇。

    好美啊。映夜惊叹,她伸手触摸,发现自己伸展开的只有一对薄薄蝶翼,霎时顿悟。

    原来,她是一只紫翼蝴蝶,竟差点拿自己当了人。

    蝴蝶映夜轻巧飞起,在花簇间翩然旋舞,撒了会儿欢,她才想起还有个奶娃娃要找。

    然而,哪里有小儿的影子?在那奶娃娃气鼓鼓奶嚎声起之处,只有花庭中的一小块空地。

    空地之中只放着一块黑色的大石头,石头很沉,很脏,很丑,很古旧。坑坑洼洼的石面上歪歪扭扭刻着两行潦草大字,蝴蝶映夜飞到上空,辨认了老半天才勉强认出。

    统共八个字,上为“阴阳八卦”,下为“九曲乾坤”。

    可,奶娃娃在何处?莫非在石头后面?

    蝴蝶映夜绕到石头背后。没有。

    前面,也没有。

    左面,右面,统统没有。

    奶嚎声仍在继续,蝴蝶映夜头大了。难道在石头底下吗?

    但她只是一只蝴蝶,压根没有搬石头的力气。这可把她难住了。

    就在蝴蝶映夜一筹莫展的时候,那奶娃娃终于消了气,突然乖巧起来,可怜巴巴地撒娇:“蝴蝶姐姐,我又饿又渴,求求你帮我把我的酒葫芦找回来吧,好吗?我会报答你的说。”

    “什么?”蝴蝶映夜很怀疑自己的耳朵。“酒葫芦?”

    “嗯!就在我屁|股下面。”奶娃娃嘻嘻笑,催促她,“你快帮我找找,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到。”

    蝴蝶映夜很傻眼,“你小小年纪就是个酒鬼?你家大人不管你?”

    奶娃娃当即翻脸,又开始奶凶奶凶乱发脾气,“喂!你干啥呢?让你帮我找酒葫芦!你磨磨蹭蹭唧唧歪歪,做蝴蝶这般不痛快,我鄙视你!哎哎哎!你干什么?你踩我脸上啦!”

    落在石面上歇脚的蝴蝶映夜:“.......”

    半晌才反应过来。

    什么?这奶声奶气、撒起娇萌死人不偿命的奶娃娃,居然是......是一块丑石头!?

    蝴蝶映夜本该正常和谐的内心秩序,登时稀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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