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将军府最南端的小院灯火通明,顾四汇报从北城传来的最新消息:“东三省割让,洋人占领了北城。白玉虎获得最新消息,洋人不日便要攻打寒山城。想来……是为了寒山城里的宝藏。”
“他们有多少人?”
“四万人,拿的都是先进武器,将军,我怕……”
“去把城防图拿来。”
顾四出了房门后,谢山行闭着眼假寐,他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就在他快要入眠的那刻,太阳穴一暖,谢山行睁眼,梅荨对着他笑:“将军在烦什么?”
“你怎么来了?”
“将军这几日不到梅荨院里问卦,梅荨只能到将军院里来禀报了。”
“还有多久能解?”他语气里带着些许的疲惫。
“还需半月。五十六卦还剩十三卦,半月宝藏位置可定,三十年后,便是太平盛世。”
“但愿你这后一卦算的准。”
“你又不信我!”
梅荨嘟着嘴,眼里满是委屈,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
这可不就是受了气吗?受了谢山行的气,不过不是小媳妇罢了。
谢山行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袖,想让梅荨回头看他,谁知梅荨借着他的力,倒进了他的怀里,吻上了他的唇。
谢山行猛的推开她。
谢山行对女人有过不好的记忆,他虽不排斥梅荨的肢体接触,但梅荨吻了他的唇就是触了他的大忌。
“梅荨,做好你份内的事。”他眼中闪过杀意,还带着狠劲儿。
但梅荨不怕他,她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如果我不呢!”
“我会杀了你。”
谢山行记得那个肖想他的女人是被他一刀一刀处死的,死前还咒了他不得好死。
“你舍得吗?”
谢山行仿佛看到了一只狐狸,一字一句勾着他的心。
他右手已经拿了藏在衣服里的刀,但握刀的手却对不准梅荨。
他心里顿时生出了火焰,直上脑门,他怒道:“滚出去!”
梅荨非但不滚,还坐在了他招待客人的椅子上,“梅荨不会滚,要不将军教教我。”
谢山行语塞。
那日后,谢山行很少回将军府。
梅荨院中却来了北城梅家的人。
“明知他的过往,却还要吻他,你是故意的。为了气走他。”他是梅荨的弟弟,梅洲。
“不然呢!让她看到我这副鬼样子!”梅荨拿着木梳子对着铜镜梳头,从前乌黑亮丽的长发此刻却成了白色。
“梅荨,你还会遭报应的。”
“报应!你认为我还会怕吗?”梅荨转头看他,“梅洲,将固颜丹给我。”
“你……”梅洲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算我求你了。”她眼眶里积累了雾气,梅洲最见不得她这样,只能认命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递她。
十五期到的那一日,谢山行回了将军府。
梅荨院里的梅树长了嫩芽,□□开的正盛。
梅荨坐在了他第一次踏进小院的位置上,茶几上依旧有两杯清茶,冒着白烟。
“将军今日回来的到早。”她捧着茶,等他接。
他不接,只问:“山上的宝藏……”
梅荨将那茶一饮而尽,“哼,这上好的碧螺春你下次可没机会喝了。”
“梅荨!”他有些怒意。
“入山,往北边走,有一道石门,门旁边的石狮有机关能够开启石门,进了石门后,会有一处紫竹林,林中会有石柱,你按着北斗七星的形状走……”
谢山行听完后,将一个锦盒扔在小几上。
梅荨没捡,望着谢山行远去的背影,直到她再也看不到了,包在嘴里鲜红的血液才顺着嘴角留下。
梅洲匆匆从屋里跑出来,扶着她道:“梅荨,你……”
“梅洲,我活不了了。”
三日后,寒山城宝藏闻世,谢山行却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他想起梅荨了,他想见一见她,特别特别想。
谢山行招了汽车便往将军府赶,但梅荨住的小院却空了。
谢山行抓住管家的衣领问:“梅荨呢?哪去了?”
管家吓了一跳,哆哆嗦嗦道:“梅小姐昨天已经离开了,她说是您说的,解了卦就让她离开。”
谢山行立马派发军令,让顾四封锁城门,他有预感,梅荨没走,她没走,她还在城内。
“找到了吗?”
顾四摇头,“没有。”
“继续找。”
从北城赶来挖宝藏的白玉虎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青玉楼去搜了吗?”
“没有,我立马让人去搜。”
谢山行已经跑了出去。
此时的青玉楼已经不复九月前的繁华,如今这里只剩下一些残垣,还被蜘蛛网笼罩着。
谢山行隐隐听到戏声。
是梅荨的声音,她唱——
“十六遇的将军,一眼便将心托付;十八再遇将军,终盼的他许一诺;十九嫁与将军,梅娘终把那愿实现……怎知痴情欢爱不过梦一场,将军爱江山不爱美人,梅娘终遇了负心汉,落得家破人亡爹娘黄土掩。如今到了这断肠崖,梅娘愿来世再不遇见他……”
谢山行推开青玉楼的大门,梅荨一身戏服站在戏台上,一举一动皆是灵气,只是那白发格外刺眼。
“梅荨……”谢山行叫她,梅荨不理他,继续唱她的戏。
“梅娘……”她最后一句戏没能唱完便倒在了地上。
谢山行跑过去抱住她,她看着谢山行,蠕动嘴角:“梅娘来世……”
“梅荨你别唱了。”
梅荨不听他的,继续唱:“梅娘来世……再也不遇见……”
“我让你别唱了!”谢山行吼道。
梅荨唱完“他”字,才道:“老祖宗留下的规矩,这戏一旦开唱……须得唱完才能停。”
“梅荨此生,活了二十一年,最爱唱的是孔芳明《梅娘》里的名篇《断肠崖》。因为,故事里的梅娘和将军像极了我和谢山行。”
她说完,停下来了——呼吸停下来了。
谢山行唤她,小姑娘不出声,他想这次他是真的把她弄生气了。
“梅荨……梅荨……梅荨……”他叫的一声比一声大,他希望梅荨理一理他。
三日了,谢山行抱着梅荨的尸体坐在青玉楼不吃不喝,不休不眠三日了,不准谁靠近,不准人在他耳边说话。
梅洲来了,他站在距谢山行三步左右的位置,谈起了那些被蒙了灰尘的往事。
“她不准我说的,可我不能让她一个人背负被情爱所困的苦楚。”
五年前,北城佛陀寺。
这一年梅荨十六岁,谢山行二十一岁。
梅荨随她阿爹到佛陀寺为她在地下的娘祈福,怎知她迷了路,走进了寺里的梅园,惊了藏在梅园里的饿狼。
那狼估摸着有五六岁小孩儿那么高,全身黑亮黑亮的,眼里露出对食物的渴望,咧着嘴蓄势待发要向梅荨扑去。
梅荨吓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心想今日要成了狼口亡魂了。
就在梅荨最害怕的时候,谢山行来了,他披着军绿色大氅,戴着黑色手套,一刀插进狼腹,狼血喷了他半脸,看着像地狱里的魔鬼。
直到那狼不在挣扎,谢山行才抽了刀。
梅荨没惊叫,一双明亮的眸子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没回神。
谢山行处理掉狼后,梅荨递上了一块手帕,“脸上……狼血……擦一擦。”
谢山行看了她一眼,接过:“不怕?”
“有何可怕?”
“哪怎么吓地坐在地上。”
梅荨脸颊热了起来,眼神闪躲:“我那是没醒过神。”
“寺里怎么会有狼呢?”她又问。
他说出他的猜想:“佛陀寺背靠深山,如今正直冬季,山里的动物都冬眠了,狼寻不到食物,就只能下山,误进了佛寺……”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梅荨好奇道。
谢山行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估摸着脸上的血已经擦得将就了,他道:“你的手帕已脏,这刀作为交换还你。”
他把刀放在她手上,转身离开梅园。
梅荨的心在那刻被他搅动。
回到家后,梅荨进了被她阿爹封了的院子,动了梅家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设阵作卦算谢山行的命,也算她自己的命。
那一算,也就算出了后来的诸多事情。
谢山行命中带煞,主杀伐,是命短之人,他与梅荨不过露水的姻缘,但梅荨不信命。
她放出梅家与两枚戒指的传言,放出寒山城的宝藏,放出梅家人会算命……为的就是谢山行找上门来。
梅家自梅荨爷爷开始便不再算命,虽将这算命的本事传于后代,但严令后代子孙替他人算命。
梅荨所做之事违了梅家祖训,于是她自请逐出梅家,自成一派,随后追着谢山行的脚步走遍半个河山……
“梅荨离开梅家后以唱戏为生,她算到你要来寒山城,就先你一步来,她算到你终为了战火动了宝藏的念头,就替你解卦……她还把白玉虎送到了你的身边。”
听完了整个故事,顾四道:“白玉虎是梅荨的人?”
“白玉虎在北城做混混时,弄坏了一富商的珍宝,富商出钱买他的命,是梅荨救了他。白玉虎为报梅荨救命之恩,便替她卖命。”
顾四喃喃道:“戒指呢?”
“谢山行与北城温家以这戒指作为联姻的依据,梅荨为了破坏他与温家的联姻,才放出这段传言。”
“这世上真有人将命算的如此之准?”顾四实在难以相信。
梅洲讽刺地勾起嘴角,“以命换命去算,当然算的这般准。”
“还请将军让人将梅荨脸上的妆卸了。”
谢山行没动,梅洲上前几步,抚弄了几下梅荨鬓上白发:“这是梅荨要求的。”
谢山行这才动了身子,哑着声道:“梅荨,我……带你回家……”
回了将军府,谢山行亲自卸了梅荨脸上妆容,露出来的却是张枯瘦松弛的脸,形如八九十岁的老人。
“这……”顾四惊了。
“谢山行命中带煞,主杀伐,是命短之人。”梅洲看着如木偶一般抱着梅荨的谢山行,“其实,五年前你与梅荨相遇后的一个月就该死于非命,但梅荨为了让你活下去,以命换命替你算卦,用自己的命格换了你的命格。”
“以命换命算卦有违天道,所以梅荨遭此报应,面如老人,七魄散尽,三魂尽毁,死后不如轮回,再无来世……”
顾四问:“以命换命算卦,是个怎么算法?”
梅洲道:“算命人用血起卦,绑定换命人,从此后算命人只能替换命人算卦,每算一卦就改一点换命人的命格……直至算到百卦。”
梅荨告诉谢山行找到宝藏方法的那一日,就是她为谢山行算到百卦的日子,此后,谢山行的命格就是梅荨的命格——
一生福星相伴,无病无灾终老。
谢山行握着梅荨的手,他以为是他给她设下了一局,原不想她做了更大布局人,算计了他,也算计了自己。
“梅荨,当年三出戏你只唱了一出,还差我两出……”
三十年后,北城佛陀寺。
谢山行站在佛祖面前仰望佛祖面相,老和尚虔诚的对着佛祖行礼。
“谢施祖,冰柜里的小姐遭天道报应,七魄散尽,三魂尽毁,再无入轮回的可能。”
“我带了千年菩提,是你们佛寺丢的那一枚……”
老和尚面露难色,他思量片刻:“施祖稍等,我去请示一下我师叔。”
不多时一个更老的和尚穿着袈裟走进来,他先看了看梅荨,才对谢山行道:“不知将军说的可是真的?”
谢山行从口袋里拿出一块被黄布包裹的东西,只一眼,两和尚便确定了这东西为真。
谢山行闭眼,虔诚地行了一个佛礼道:“我要梅荨再入轮回……”
那一夜,佛陀寺的上空电闪雷鸣,寺里还时不时飘出一股异香。
第二日,朝霞初现,寺里有人叫道:“一宏法师圆寂。”
这是一间冷色调的屋子。
屋子里弥散着檀香。
三个僧人席地而坐,嘴里吟唱着古老的梵音。
七点过九分,准时传来大笨钟沉闷的声音。
其中一个僧人从衣袖里拿出一缕青丝放进焚香的小鼎里。
一缕青烟飘散在空中,床上的男人睁开了双眸。
那僧人道:“谢施祖,你与我寺的百年约定,如今正式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