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年末,华山都要举行祭祖大典。
一来要叩谢天地万物,二来要祭拜老祖宗,三来要度化亡魂。最后祈愿来年天下太平盛世,华山武学登峰造极。
祭典近在眼前,松白出入山间也愈发频繁。
胥无期迷迷瞪瞪地被人从床上抬起来,二话不说扔进了桶里。
她吓得大叫,在水里扑腾了两下这才看清是谁。
“松白你造反啊!”
松白隔着布帘嫌弃道:“后日便是祭典,按照华山门规,华山弟子需沐浴焚香两日,以见先祖。”
胥无期倒出耳朵里进的水喃喃道。
“我既出不去,何来见先祖。”
“出不去也需祭拜,听到钟声响十声后,你就面朝南方跪在地上磕三个响头就好。”
松白自知不便待在她身边,出门时还不忘将门锁带上。
胥无期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总觉得她若真这么做了,就跟楼下那几个神经病真没两样了。
她轻轻拨动周身的水,倒影晃动着映出她的面庞。
憔悴的面容苍白透黑,眼下挂着两个紫月牙,双目无神就像是被夺了魂魄。人不人鬼不鬼的,倒真像是妖怪。
怪不得柳大爷总是说她快要跟这座塔融为一体了。
翌日清晨,松白抬水刚进屋,就看见胥无期站在窗边回头望他。
真是见鬼,她竟然早起了。
“我看见树林里有个缓慢的白色身影,就知是你来了。”
见松白惊讶地瞪着她,胥无期勾起嘴角,笑容像是话本里那些披着人皮夺人心魄的狐狸精,缓缓靠近后,她启唇说道:“今日就不劳松白师弟抬我了……”
他目光慌乱躲闪,胥无期沾沾自喜,想她当年也是演美人角色出圈的,这种浮于表象的演技她信手拈来。
松白收了神,一记手刀没忍住打在了她脑门上,“妖怪你发什么疯。”
“我——很痛啊!”胥无期捂着脑门差点爆脏话。
松白不再理会她,明日就是祭典,忍忍便是。
到了祭典那天,华山上下几乎所有弟子聚在了前山殿外。
张伏青望着这阵仗,颇为感慨:“想当初,五派刚稳住脚跟的时候,加起来的人数也就这些。”
“是啊,真是恍若隔世啊。”明吉的白胡子被风吹的轻晃,二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有再提及陈年旧事。
胥衡英身披白鹤氅,内着常青道服从殿内走出,他环视了一圈视线落在了僧人和道士身上,颔首问候。
远处的钟声响了十声,胥无期回首朝着南方跪下。
去往不能,来之则安之,勿念前尘。
额头叩在地板上发出闷响,凌穆站在窗外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
见她跪拜,他捉摸不透,若是妖邪上身,怎有这般举动;若非妖邪,性格怎会大变判若两人。
这人究竟是真疯还是在装疯卖傻。
“祭典礼成——”
胥衡英起身,身后的张伏青和明吉迎了上来,他转身拱手道:“今日多谢伏青道长、明吉法师愿意替胥某撑场。”
“你这是哪里话,华山与昆仑同脉相连,理应相互扶持。”张伏青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旁的明吉也附和道:“是啊,我们四派能走到今天有这份光景实属不易,日后门派之间还要多往来走动的好。”
胥衡英眼角的褶子皱起,脸上挂着笑容,“是,胥某正有此意。”
他回头眺望山间,那座藏在云雾间的青塔,风吹日晒数十载依然稳立山顶,见证华山派的岁月变迁。
可惜了。
入夜,月明星稀,北风萧萧。
呼啸的风声穿堂而过,胥无期睡得正香,全然不知窗户大敞。
作息规律后,每每晚饭后书写几笔她便有些许困意,往床榻一躺沾枕就睡。
梦中隐隐有女声尖叫,她恍惚醒来,发现声音来源竟是对门大红姐。
不对,这个味道……
她猛然从床上坐起,只见门口浓烟滚滚,好在不断有风灌进来,这才没横行无忌。
奇怪,窗户怎么是开着的,她分明记得睡前关紧了。
她连忙穿上鞋摸索到桌案,用茶水浸湿了帕子这才猫腰去寻门。
一开门便是扑面而来的大火,她吓得后退,探头观察着火势,竟像是从上向下蔓延,头顶上有焚烧木板的噼啪作响声,她望着熏黑的天花板心道不妙,这木质结构一旦碰上烈火怕不是要塌陷。
“大红姐!你在里面吗!”
她喊了一声,黑烟钻进口腔呛得剧烈咳嗽。对门里大红姐的尖叫声一声高过一声,再这么下去怕是要出事。
她蓄力跨过火焰,裤脚沾上了火烫的她原地跺脚,这才把火熄灭。她打开门,火势比她房内要严重许多,隔着烟雾看见一个朦胧黑影,她连忙寻过去,却见大红姐抱着头坐在地上,嘴里还振振有词。
“不要、不要,求求你们,放过我……”
“大红姐你怎么了?”胥无期在她身旁蹲下想要扶她起来。
手刚碰上她肩膀,大红姐往旁边躲开她的手爆发道:“不!你别碰我!都别碰我!”
胥无期被她这反应也是惊得手足无措,只是火情险峻不给她思考时间:“大红姐,再不走我们都要被烧成肉串了!”
大红姐望着烈焰眼中猩红,疯了一样放声大笑:“高楼捅破天塌陷,幽谷腐萤血染花。万丈深渊白骨累累,报应哈哈哈都是报应!”
完了这下是真疯了。
胥无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使出全身的力气拖着她的身子就往门外走。
大红姐的笑声尖锐凄厉像是来自地狱恶鬼,怕她吸入烟雾窒息,胥无期低头捂着她的嘴不让她继续发声。
随手又将自己的手帕系在了她两缕发间,不等她挣扎一把将人背起。
柳大爷和牛大爷不会还在睡觉吧,胥无期想到就觉得头疼欲裂,以她的力气带一个大红姐还算有余,要是去救那两疯子,她怕是要葬身火海。
她忍着烧灼痛感冲出门口,台阶下上已然站着柳大爷。
见他在撞墙她便深知,他又在梦游。
眼见柳大爷头上有木板摇摇欲坠要砸下来,胥无期连忙跑下去强拽着他离开。
梦游中的柳大爷被她一碰,眼神中逐渐清明。
“你在做什么?”
“看不出来吗,我在逃生啊!”
柳无玉这才恍然打量周围:“呦,怎么起火了?”
可以的话胥无期甚至想一脚把他踹下楼去。
“跑啊!”
柳无玉这才有所行动,他想起丘海还没下来,那家伙睡觉就像头死猪,怕是烤熟了也醒不过来
“你先带着红妹下去,我去找牛牛。”
不等胥无期反对,柳无玉纵身一跃消失不见,留下她原地目瞪口呆。
大红姐在她背上也不老实,胥无期被她抓着头发,步履急匆向下跑。
刚下两三层,面前就被大火封住了去路。
这火竟呈包围之势!
胥无期咬牙想要冲过去,却忽觉身后多出一个拉力,将她拽了回去。
“你想死吗?”
她回头一看,居然是那晚的黑衣人。
“你怎么在这?”
凌穆看着她背上的痴傻女人,松开了她的衣摆。
“放下她,跟我走。”
突如其来的大火,还有莫名出现的黑衣人要带她走,胥无期想都没想拒绝了。
“我不跟你走,谁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凌穆刚要说什么,楼上传来异常响动,应该是丘海和柳无玉下来了。
他眉头紧锁,眼神不再和善,吓得她连连后退。
害怕这人是要杀人灭口,胥无期当机立断大喊救命。
“啧。”凌穆不再管她,眨眼消失在台阶。
等到柳无玉赶到时,就只见胥无期和大红姐两个人安然无事。
“你鬼叫什么?”
她望身后探着头张望:“牛大爷呢?”
“他啊,去开路了。”
话刚落,就听见楼上“嘣”的一声爆炸,震得塔楼都在摇晃,胥无期的心跳都快到嗓子眼了,被吓得腿软,还好被人扶了一下才不至于倒地。
“把大红姐交给我,你跟在我后面。”
柳无玉意外地可靠,背上大红姐跑起来倒是利索。
而她已经被消耗过半体力,哪里还有半点习武之人的轻盈之姿,尤其还要憋着气,胥无期头晕脑胀,硬撑着跟在后面。
静室内,胥衡英早早入睡,门外紧急通传:“掌门,锁妖塔着了大火!”
他睁开眼,不紧不慢地问:“谁在救火?”
“啊?禀掌门,松白师兄带着一众弟子提水上山了。”
“知道了,我立马过去。”
夜幕笼罩下的林中有一条蜿蜒的火龙,松白举着火把走在最前面。
他只是路上被耽搁了一会儿,竟然就出了这样的事,若是让掌门知道他当值疏忽就完了。
窗前,胥无期面露难色:“真的要这样做吗?”
“犹豫什么,你再不跑就来不及了。”柳无玉的肩头沾了黑屑,不经心的用手扫落在地。
丘海站在一旁,火焰把他的衣服烧的焦烂,露出两个结实的臂膀。见她犹豫不决,他大手抓住肩头,在胥无期惊叫声中把人扛在了肩上。
“磨磨唧唧的,不就这点高度吗,又摔不死。”
胥无期惊恐的瞪大了眼睛,四五层的高度跳下去,他跟她说摔不死?
“你你别乱来啊……”
现实往往不如她愿,丘海踹开窗户下的木板,不等她准备好就起跳。
“丫头抓紧了!”
“等等——啊——”
胥无期双眼紧闭,耳朵周遭只有自己的尖叫声和风声。布料在手掌心握成一团,下坠感让她紧张的心脏像是被威亚绳子拽着,迟迟落不下来。
柳无玉紧跟其后,他步伐轻松,沿着塔外墙壁点踏。只几步就与丘海平齐,他身后的大红姐还觉得好玩,跟胥无期打了个招呼。
下落速度很快,不过三秒时间,柳无玉抓住丘海的手腕,微施力将人抓着在空中转了个圈丢出去。
“风车!”大红姐正开心着,下一秒,她也被甩了出去。
柳无玉脚尖着地,弹步冲了出去,身法快到只剩下一个模糊影子。到达预判的地点时,丘海刚好飞过他头顶,他伸手抓住丘海的裤脚把人强行从空中拦截下来。
另一只手则抓住了大红姐的肩膀,三人同时安稳落地。
胥无期晕乎乎地睁开眼,结束了吗?
丘海刚把她放下,她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地上有许多棱角不齐的石头,她刚坐下去就痛苦地哀嚎:“好痛——”
“好玩好玩!”大红姐则在身边鼓起了掌,看她那呆傻样子,一点都不像是刚刚嘶声力竭发疯的女人。
丘海一手把人拎了起来:“丫头啊,就送你到这儿了,你要是想走就赶紧走吧,等华山的人来了你就走不掉了。”
什么意思?胥无期摸了摸脸上的灰土:“你们不跟我一起走吗?”
柳无玉揉着手腕道:“我们走不了。”
“为何?”胥无期不明白,这两人既然有这身手,为何还被困在锁妖塔这么久。
“如你所见,我们是疯子。”柳无玉抬着下巴笑道:“要是跑了就会祸害人间哦。”
丘海在一旁插话道:“主要是怕给丫头你添麻烦。”
山腰的声音越来越近,胥无期回头看见了树丛中透露的点点火光,心急道:“若你们不跟我走,岂不是一辈子都要困在这儿。”
“再说你们不就是一个爱梦游一个饭量大点吗,能给我添什么麻烦。”
三人对视,她目光灼灼,不同往日的昏沉。
丘海心中一动,但被柳无玉瞪了一眼不敢表示。
“我、我要跟她走……”大红姐抱着胥无期说道:“我喜、喜欢她……”
丘海再次看向柳无玉,见他愁眉不展,嘴角倒是有笑,就知道他也动心思了。
“柳无玉,咱在这躲得时间也够久了……”
“闭嘴。”眼刀无情扎进丘海心中,柳无玉阴沉着嘴角。
“哼。”柳无玉看见她身后不远处来了人,下定决心道:“走吧,我知道华山后山有一条无人看守的路。”
胥无期欣喜之情溢于表面,连忙挽着大红姐跟上。
悬崖边的松柏树上伫立一个黑影。
凌穆看着四人远去的身影,手里的袖箭缩了回去。
风吹过他的发尾,腰间的佩剑在月下照映出锁妖塔的大火。
胥衡英赶到时,锁妖塔已经被大火焚的只剩下残破形骸。
松白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在雨花石上。
“弟子当值疏忽,请掌门责罚。”
“胥无期呢?”
“……”松白身形一颤,低着头没有说话。
“你是哑了吗?”胥衡英忽然发怒,吓得周围的人都不敢说话。
“禀、禀掌门,我们找到了几具焦尸……其中有一人身形和、和胥小姐很像……”
胥衡英脸色骤变,“你说什么?”
他不敢置信地扒开挡在身前的弟子,焦糊味道钻进鼻子,瞳仁骤然缩小。
“我女无期——老天不怜啊——”
胥衡英扬天长叹,竟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