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坐在出租车上，抱着胸前黑色的牛津帆布袋，手心出汗，心跳加速。

    车已拐过那个熟悉的街角，红色外墙的小公寓又出现在眼前。薛青城望着四楼被灰色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宽大阳台，心里一直默念着：“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菩萨保佑！”

    到了楼下，薛青城将烟蒂扔在脚下用白色的运动鞋踩灭。掂了掂牛津袋，深呼吸几口后，大步走进电梯直奔四楼301。半个月没来这里。半年多的时间他在这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两居室里输掉了门店、车子、三十多万存款、以及包括老母亲棺材板钱在内的四十万外债。

    趁老婆带着不满周岁的孩子回娘家，他偷偷抵押了房子。昨晚他做了一个好梦：瀛河发大水把老家的田地都淹了，一片汪洋大海。水就是财，他认为这是老天在预警，他薛青城的时机到了。狠狠博一把！生死就他妈这一次了，要怎么样就怎么样！翻本，翻本，翻本！

    301的智能门适逢其时的打开了。老板娘满面春风地迎出来：“呦，薛总到了！来，来，快屋里坐。老伙计都来了！”边招呼着边麻利地弓着腰从鞋柜里拿出深蓝色的丝绒拖鞋给他。他看到老板娘撅起的臀部扁扁的，两边的胯骨像是被衣架给撑开了。有点好笑。 “这天有点热，快请屋里坐。老桑啊，薛总到哒嘞！”

    “哎呦，小薛老板，稀客！两个星期冒见，又帅些哒叻！这几天躲哪里冲喜罗，哈哈哈！”桑老板边开玩笑边递了根烟给他。客厅沙发坐着三个老伙计，只有靠窗坐的那个矮个子中年男人是新面孔。桑老板介绍是他的小学同学。

    “可以开始哒！”桑老板嘴里叼着烟，老伙计都是熟门熟路径自走进里面的房间。里间的卧室没有床，中间放着一张铺着枣红色绒布的赌桌，桌上几只精致的水晶烟灰缸，六把褐色真皮扶手椅围成一个圈，四面墙包着厚厚的隔音板，就是到里面杀人外面是听不到任何动静的。

    对于好赌的人，坐在赌桌上的这种感觉就像皇帝坐龙椅君临天下，无以言喻的爽！他每天心里像着了魔样的，念念不忘这个房间，输了想赶本，赢了还想赢。

    他已经两个星期没来，实在借不到钱便谎称出去有事了。这十几天心里猫抓样的度日如年。最后打起房子的注意，想起千方百计将其抵押后又鬼使神差到了301.

    头一局他拿出两万试试手气。赢了！第二局他加到五万，又赢了！妈的终于咸鱼翻身了。他表面故作镇定不露声色，心里乐开了花。

    “一定要趁着手气好狠狠赢一把，一雪前耻！”他暗暗发誓。半年时间输掉的不仅仅是钱更是面子。妈的，以前风光无限，现在却要低声下气四处借钱，亲戚朋友像避瘟神样躲着，他心里憋着一团火。

    桑老板是他做生意的时候认识的老熟人，他就是被桑带进这个圈子的。以前他只打点业务小牌，从到桑这里玩后就陷进去了。

    这是一个非常隐蔽的家中赌场，都是本地几个经济实力强的伙计一起玩，我手气一直不好，越输越赌越赌越输，拆了东墙补西墙，父母、老婆、亲朋好友谁的劝告，他已经听不进了。他认为自己不是不想悬崖勒马，而是白白输掉这么多血汗钱，心有不甘，现在一门心思就是想着如何赢回来。

    今天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冥冥之中有如神助，开局过半就赢了七八万。这给了他极大的信心和底气。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怕错过好时机，便提议加码，玩大一点。

    几个老伙计有点点犹豫，那个新来的、桑老板的同学，却非常爽快。“舍命陪君子，哈哈，玩的就是心跳玩的就是个开心嘛！怎么扫年轻人的兴呢？加就加点呗！”虽他妈爽快，但是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呢？看不起年轻人是吧，我呸!他在心里暗骂。

    此时，精明老练的老板娘恰好托着一个大果盘开门进来。“来来来，各位老总吃点点心、水果。”并熟练体贴地给每个客人添上茶水，递上香烟槟榔。几个人一边喝茶吃水果，一边打着各自的小算盘。

    他心里盘算着，刚刚赢的七八万加上自己带来的二十六万房屋抵押款一共三十多万，全部押上，赢了，不但房子能保住，欠的外债、信用卡什么的可以还得差不多。从此以后金盆洗手，彻底离开这个圈子。

    他正准备开口问其他的人意下如何，出乎意料的这时大家都默认同意了，他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达成一致的。算了，只要答应了就行。

    几个人重新回到赌桌，老板嘴里叼着烟挂着他的招牌微笑说道：“哥几个都是熟人老伙计了，加码玩问题倒是不大，但是输赢又大了很多哦，各位包括我自己在内那就要愿赌服输，不要伤了和气啦。”言下之意大家都懂，纷纷表态都是有素质的人，不会扯皮。

    一旁的老板娘一边收拾果盘一边笑盈盈地责备老公：“你呀真是想得多，怎么会起争执呢？都是大老板，什么场面没见过，又不是什么输不起的人。真是的。”说完故作生气地拍了一下老板的肩膀，便扭着腰子关门出去了。

    “又不是输不起的人！”说给谁听呢？他有些不爽，像是被人扯掉了遮羞布，心里咯噔了一下。继续打牌。前两把还好稳得住，越往后心里莫名的慌了起来。他意识到坏了，牌打不好了，没有开始顺利了。他想退出及时止损。

    可是，加码玩的建议是自己提出来的怎么好意思又反悔不玩了，不是落得他们几个中年人嘲笑吗？于是硬着头皮继续，期待好运重新降临。几局下来，夹烟的手指都在颤抖，要不到牌！为掩盖心慌，他使劲地吸着烟，一根接一根。

    无论他怎么努力强装镇静，心扑通扑通乱跳，大脑总在关键的时候短路。面前的大钞一叠一叠减少，感觉脖子勒得慌，出不了气，便使劲拉着T恤衫的领口，都快拉成低领衫了。

    当最后一摞票子在面前消失的时候，他整个脑子嗡嗡的，像飞进了上万只蜜蜂。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掏空了，轻飘飘的。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楼的，怎么走出那栋红色小楼的。

    他漫无目的地走啊走啊，彷佛有人、车子什么的在身旁飘过。路越来越窄，人越来越少，天越来越暗，他莫名其妙地走到了剃头山的半山腰。

    在暑气未消的夏末，他全身发冷，哆哆嗦嗦的缩着脖子跌跌撞撞飘荡在剃头山上。山坡上的树突然都变成了他老婆的样子，耳边是嘶声竭力排山倒海地嚎叫：薛青城你这个败家子！畜生！你咋不去死啊！你咋不把我们娘俩也卖了去赌啊，薛青城你这个畜生！

    他捂着耳朵低着头踉踉跄跄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一直往上爬。直到一块巨大的岩石挡住了去路，才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瘫软在地，像是走到了世界的尽头，前面只有黑黝黝的山谷和西方最后一抹暗淡的余光。

    夜，静的可怕。

    他终于憋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往事就像放电影，回忆一幕幕伤心一幕幕。高中毕业从农村出来，在舅表哥的帮衬下，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短短几年时间，就买房买车结婚生子，还不到二十五岁就小有成就，令乡邻和同学羡慕嫉妒。

    仅仅半年，辛辛苦苦积累的财富，名声，人缘，家庭，全没了。没了！呜呜呜……他的胸口刺痛，一阵恶心袭来，呕得肝肠寸断。

    剃头山静静地矗立在夜色之中，任凭这个落魄青年在它的怀抱里悔恨抽搐哀嚎……

    活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爹娘老婆娃娃你们要怪我也没有用了，回不去了，对不起了……他默默忏悔。

    抽完最后一支烟，薛青城在黑暗中摸索着摘下手表，掏出口袋的钥匙，房屋抵押单，打火机，把它们整齐地放在岩石上，没有一丝害怕，终于可以解脱了，一了百了吧。他闭着眼睛心一横，纵身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