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一(2)

    峰青院较为简陋,屋内的陈设不多,一张床,一张书案,一把椅子。原先摆了许多兵器,自赵北平在战场上伤了腿,老夫人便让人都收了起来,故而看着空荡荡的。

    老夫人一直牵着秦秋漪的手,到了屋里也不曾放下,说:“委屈你先住上几日,缺的少的物件儿,一会儿叫底下人送来,要怎么摆全凭你心意。”

    “老夫人不用麻烦,侯府能容我借住几日已是万分感激,不能再添麻烦了。”

    “不可说傻话,这纸和离书不算数,方才在老大那儿说的话都是敷衍他的,你可不能放在心上,只安心做我赵家的大少奶奶便是。”

    秦秋漪为难地低下头,老夫人也没有多说,总归来日方长嘛,眼下还是儿子的病情要紧。她把小儿子叫到跟前来,道:“打小你大哥就疼爱你,现下他卡在这道难关上,你要多费心神开解他,再不要向往日那样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这话叫赵南安心中委屈,自大哥受伤他也想尽办法出主意,每日寻医问药盼望大哥早日康复,娘倒好不信神医偏信神婆,指望办场婚事冲冲喜大哥就能好。他满腹牢骚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便漫不经心地应和着他娘。

    老夫人又对秦秋漪道:“你瞧见了,他是个泼猴儿,把老大交予他,我是不能放心的,还得你在旁多照应着我才能心安。”

    她握着秦秋漪的手紧了一紧,眼中含着泪水如负重托般的模样,秦秋漪如何能拒绝,更何况她是寄人篱下。说得难听些,她是被秦家卖与赵家的,若想走,单凭赵北平的那张和离书哪走得掉。

    她点点头。

    老夫人这才笑了,对丫鬟道:“再去端碗汤药来,一会儿少奶奶送去。”

    丫鬟迟疑地看了眼秦秋漪,家里这许多人许多情分都撼不动大公子,她一个刚进门的就能劝得动?迎上老夫人沉着的目光,只得听命办事。

    丫鬟去得快,来得也快,跟着秦秋漪从秦家来的丫鬟要上前接过药碗,老夫人却道:“不必许多人跟着,反倒惹了老大的烦,南安陪你嫂嫂一道去。”

    赵南安瞥了秦秋漪一眼,“她成吗?”

    老夫人斜睨他,赵南安识趣地把嘴闭上,单手从托盘里端走了药,也不管秦秋漪独自一人先走了。

    “莫同这混账小子计较,这府里有我在,谁也不能为难你。”

    老夫人好话说到这份上,秦秋漪岂能不知好歹,她屈了下膝便告退了。

    …

    秦秋漪刚进来,便瞧见赵南安灰头土脸走出来,他把药碗往秦秋漪跟前送。看着腾腾向上冒的热气,秦秋漪道:“太烫了,还是你端着罢。”说完她绕过他,径直走进内室。

    赵南安瞪大了眼睛,谁给她的胆子,竟敢使唤起他来。待他又端着药碗进去,见他大哥坐起了身好声好气地同她说话,哪像刚才对他,一个眼神都不给,只差将“嫌烦”二字写在脸上了。他一时气不过,把药碗重重搁下,正说着话的两人齐齐转头看他。

    赵南安将手背在身后,故意道:“嫂嫂,娘叫你喂大哥喝药呢。”

    此话一出,果如他所愿,赵北平皱了眉。

    秦秋漪神色如常,仿佛没瞧见赵北平的变化,鼻子嗅两下:“这药可是白虎汤?”

    “你就这么闻闻就知道是什么药了?”

    秦秋漪摇头,“这汤药我娘从前常吃,故而熟悉。”

    “那喝这药管用吗,你娘现在可康复了?”

    “发热,出大汗,口中大渴用这药是管用的。”她顿了顿,“我娘不在了。”

    赵南安愣了下,他对秦家了解不深,只知她父亲是药材商,后院的事没多问,倒不晓得她没了娘。难怪会被送来冲喜,现在又夹在娘和大哥中间难做,想想也怪可怜的,便道:“我看太医开的这药不管用,便先不喝了罢,让他重新换个方子。”他给一个台阶下,届时娘要责怪起,只管推到他头上便可。

    秦秋漪却摇头,望向病床上的男人:“将军可知持续高热不退的后果,语无伦次说疯话甚至痴傻,重者咳血一命呜呼。”

    赵北平垂下眼眸,“天色不早了,你早去歇息,明早我着人陪你去看宅子。”

    “好,你喝了药,我便去歇息。”

    “你在威胁我?”

    内室中刹那间陷入死寂,就连赵南安也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出,秦秋漪莫不是见大哥给她好脸色便当他是个和气的人了?

    就在赵南安为她捏一把汗的时候,她叹了声息,说:“我娘走的时候我还年幼,那时我不懂医理,也辨不得药草,明知她很痛苦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她抬起头望着赵北平幽深的眼眸,“你若心意已决,我便帮你弄些毒草来,不叫你走得痛苦难受。”

    “秦秋漪!”赵南安喝道:“你莫忘了自己是谁,侯府岂容你放肆!”

    秦秋漪不理会,手指放在碗壁感觉不怎么烫了,端起来放到赵北平的手边。她说:“你何时想离开告诉我一声便可,不过这汤药你得先喝了,人要是烧糊涂了就只能任人摆布了。”

    赵北平没有动,瘦脱相的轮廓显现在汤药上。

    “我有时候想,我要是离开这人世,必得清清楚楚的,换上干净的衣裳,梳理好头发,挑一个安静的时候,清早的晨曦刚洒出来时,或者夜里满天繁星万籁俱寂也不错。”她说着笑了起来,明媚自在比浅笑时要动人,生死仿佛成了一场期待已久的出游。

    赵北平垂下眼眸,问她:“都有哪些药草?”

    “断肠草、马钱子、曼陀罗很多很多,还有一种叫‘见血封喉’的树,你可有听说过?”

    赵北平摇头,喝一口药,道:“说来听听。”

    “断肠草,据说当年神农就是吃了它而死。服用后呼吸困难,陷入昏迷,想来离开人世的时候不会太痛苦。”

    “马钱子呢服用后腹中剧痛,且死状难看,我大抵不会用它的。听闻‘牵机药’便是用马钱子泡酒制成,南唐后主就服用了宋太宗赐的‘牵机药’而死。”

    “曼陀罗很有意思,它的全株都有毒,发现它可入药的人当真了不得,服用了它一日一夜后进入昏睡,在昏迷中死亡。我最中意这个,无知无觉中离开,像是做了场梦一样。”

    秦秋漪讲一个,赵北平低头喝一口药。他们神色自若仿佛喝的不是药,是酒,她讲的也不是致命的毒草,是心上的良药。

    赵南安静静看着,喉咙发堵。

    那年大哥大胜外敌,陛下亲自领着文武百官于城外迎他,百姓夹道欢迎,热烈的欢呼声震响九霄,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而如今囿于床榻之上,功名抱负都成了云烟,甚至还要仰仗他人照顾,后半生都在煎熬中度过。换作是他,大抵也想着早死早投胎,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何苦在人世仰人鼻息。

    讲了许久,终于讲到最后一个“见血封喉”树,秦秋漪笑了笑,说:“光听名字便知这树的毒性十分烈。听闻中毒后如被人用手扼住喉咙般,很快就没了气息,前后也就一两刻的工夫。不过,它生长在南方,我只在书籍里看到过,你要是选中了它,我可不一定能帮你弄来。”

    碗中的汤药早就喝完了,赵北平直到她讲完才放下碗。

    秦秋漪又说:“不着急,毒草毒药多得很,你慢慢选。你有爱护你的家人,有和你一起出生入死的将士,还有一起长大的至交好友,走之前好好道个别,莫要匆忙离开,要是有什么忘记交代了,我可没法弄后悔药来。”说完了,她把碗收走,告声辞。

    外头天色微暗,这一日竟如此漫长。

    老夫人还在峰青院,见了她手中的空碗笑着背过身去摸了一下眼眶,道:“天色不早了,你用过饭早些休息,屋里这些物件你瞧瞧可使得习惯,如若有不喜欢的只管说,我叫人换了去。”

    只这么会儿工夫,空荡荡的屋子就添齐了家具,比在秦家要好上许多。秦秋漪哪还有不满意的地方,送老夫人出了门。

    “姑娘,老夫人可真疼爱你,瞧这些首饰比夫人戴的都好看。”丫鬟目不转睛地盯着妆台上的首饰,全是老夫人送的,个顶个的富贵。

    秦秋漪淡淡看了她一眼,走进内室换下沉重的嫁衣,“我累了,你去提水来。”

    “姑娘不先用饭吗?”

    屋里静的听不见没有一丝声响,丫鬟没听到回应便冷了脸,真当自己嫁进侯府了不起了。

    …

    翌日,秦秋漪在睡梦中被人推搡,睁开眼便看见丫鬟满脸喜色。

    “姑娘快起来,老爷夫人来了。”

    秦秋漪眯着眼睛适应了会儿天光,起身挑了件紫色长裙,又从老夫人送的头面里挑了一套点翠的头面,慢条斯理洗漱上妆。

    丫鬟见秦秋漪还跟昨天一样对她不搭理,气道:“姑娘就不想知道老爷和夫人为何来?”

    秦秋漪微抬头,淡笑道:“你是冯氏的耳报神,和离这么大的事可不就让他们心急火燎赶来了。”

    “姑娘你、你你——”丫鬟怎么也想不到府里懦弱胆小的大小姐,还有这样一副面孔,张口结舌了半天也说不出句话来。正在这时老夫人的丫鬟引着秦父和冯氏过来,丫鬟立马跑到冯氏跟前,她要揭穿大小姐的真面目。

    冯氏自有一双利眼,何须别人来讲。那紫色是她最厌恶的颜色,那点翠头面她也有一套,不过只在大场面才会戴上,死丫头明晃晃戴出来不就是在向她炫耀。早知道当初不该留她,随她娘一起毒死了事。

    秦秋漪站在台阶上,他们的神色都在她眼底,她弯起嘴角,“父亲和母亲屋里坐。”

    秦父四下打量,屋子不大,但都是精贵物件,他坐下道:“方才见过老夫人,她对你赞赏有加。和离书的事你莫放在心上,老夫人说了那是不作数的废纸一张,你只要伺候好了你夫君,侯府必定待你不薄。”

    秦秋漪不作声,拿起桌上的茶壶倒茶,递给冯氏时食指的指腹敲了一下杯沿,“母亲请用茶。”

    她笑得明媚,冯氏后背却升起一股寒意,将毒药藏于食指指甲中是她下毒惯用的手法。死丫头是什么意思,不,一定不是凑巧……

    “砰!”

    清脆一声响,茶杯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秦父皱眉,看了眼还在门外的侯府丫鬟,压低声音吼冯氏,“怎么回事,一个茶杯都拿不住?”

    他这一吼,冯氏倒醒了神,死丫头留不得,她说:“老爷,我们为她费尽心思忙上忙下,你可问问她是否领情。”

    “什么意思?”

    “丫鬟说她不止收了和离书还收了五百两银子,只等着赵将军帮她寻个宅院就搬出去。原来她是半点没记着咱们的好,只想自己得了利便要出去单过呢。我看老爷你也莫指望你这丫头攀上高枝还能回头孝敬你,她呀,因着她那早逝的娘记恨着咱们呢。”

    “你母亲说的可是真的?”秦父冷冷的目光审视着秦秋漪。

    “父亲以为呢,十几年来对我漠视不理,如今倒要我不计前嫌牺牲自己的一生来为你们谋取利益攀附权贵?”

    “混账!”秦父站起身抬手便是一巴掌。

    清脆的声音比摔碎的茶杯还要响亮,门外目不斜视的丫鬟都惊得抬起头。她是老夫人身边的丫鬟,自是明白老夫人对秦姑娘的看重,不管冲喜一事管不管用,她能让大公子喝药便是有本事的,哪能让她伤着。

    就在她要出去禀告老夫人时,听见“吱吱呀呀”的声音。

    她寻声望去,竟是大公子过来了。自从双腿不能行走,他再没出过院子,二公子弄来的轮椅他也一次没使过。

    赵北平停在院外,深邃的目光落在秦秋漪身上,她低着头瞧不见神色,捂着脸颊的手指很纤细,瘦削的肩膀微微颤动着。昨日穿着嫁衣竟未发觉她如此消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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