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半个时辰之前,大理寺派人来寻谢离,说是收到了一封申报书,兹事体大,需要他亲自处理。
谢离到时,孟明方已经等了有一会了,他发丝凌乱,眼睛布满了血丝,眸子空洞无神,眼下泛着一圈青色,嘴巴周围新长出些稀疏的胡茬,面容憔悴,俨然一副病弱模样,看不出喜悲,远远望去,仿佛一个提线木偶。
他不疾不徐地走上前落座,见他仍然不为所动,站立在公堂之上,拍了一下惊堂木以示提醒,因着右手用力,净白的皮肤下隐约可见淡淡的青色纹路。
“草明孟明方,自来请罪。”他看见来人,反应了过来,像个傀儡般被人操控着跪下。
谢离看见姗姗来迟的崔嬿,向两旁的衙役招了招手,示意再添把椅子,继续追问道:“所犯何事,一一说来。”
由于是公开审案,堂外围着的人百姓越来越多,其中还有不少人认识孟明方,和身边的人猜测着他犯了什么事。
“这不是崇文阁的孟秀才吗?他个死脑筋一门心思研究学问,能犯什么事?”
“古有匡衡凿壁偷光,他莫不是干了这等子事?”
“你也不看看崇文阁是什么地方,缺了什么都缺不了读书人的光。”
“说来也是可惜,这次殿试孟秀才竟然落榜了,时运不济啊。”
崔嬿离的近,这些话都一字不落的传入她的耳朵,她端坐在椅子上,微微皱起秀眉,长长的眼睫也遮盖不住眼底的疑惑。
崇文阁?她记得阿爹在世时,也常与之走动,当年的事,他们会不会知道一些?
她暂时压下心中的想法,思考着眼前的问题。
谢离叫她来定是和科举舞弊案有关,但和这孟秀才有何联系?方才听着围观百姓的议论,他应该犯不着用此等下作手段来谋取功名…更何况他还榜上无名。
正当大家都疑惑不解时,孟明方像是下定了决心,逐字逐句吐出:“罪民孟明方,骗取落榜学士信任,诬告两位主考官徇私舞弊。”
崔嬿倏然起身,一双明眸蕴藏着怒气,大步走至他面前:“信口雌黄!你可知你说的话会带来什么后果?”
“在下所言,句句属实,自愿认罪。”
他的话犹如一颗石子,扔向湖底,荡起层层涟漪。
“我没听错吧?”
眼看着周围的群众就要炸开了锅,谢离重拍惊堂木,没给围观百姓过多讨论的机会,厉声道:“肃静!公堂之上,不可喧哗。”
随后就招呼衙役将人带走:“把人带下去,听候发落。”
“谢大人好威风,前脚刚放了疑犯,后脚就有人前来自首,等他签字画押,这案子是不是就可以结了?”崔嬿笑的轻蔑,缓步走向他,语气十分不善,还不忘鼓手称赞。
两人谁也不让着谁,谢离也没急着解释,俊美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他懒散地喝着茶,垂眸看着看着手中的瓷杯,反问道:“在崔大人心中,谢某就是这般人?”
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他的不开心,崔嬿轻咳一声,一双明眸观察着他的神色,语气放柔和了些:“正是因为谢大人在下官心里很好,所以才会对你现在的行为感到不满。”
她在哄我吗?
谢离略微挑眉,心里乐开了花,但面上仍佯装不太高兴的样子,冷声道:“随我来。”
树影摇曳,初春的晚风依然带着寒冷的气息。
孟明方所在的地方,是一间上好厢房,周边的衙役明面上是看管他,实际上是特地派来保护他的。
崔嬿打量着四周,目光在谢离和孟明方之间游离,最后停留在谢离身上。
或许,是我误会他了?
“谢大人这是何意?”此时的孟明方已经梳洗过,对比方才堂上的模样,现在才算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孟公子的才学在京城也是派得上名号的,出自崇文阁,师从李太傅,不曾想也会做此等卑鄙之事,你可曾想过后果?”崔嬿言辞犀利,故意激他,想探出他的真心话:“李老半生清誉只怕都要毁在你手里了,崇文阁无数寒门学子又该何去何从?”
孟明方目光闪动,先是攥紧了手指,只一瞬,就松开了自嘲一笑:“是各位抬爱了,在下不过一介布衣,行事鲁莽,想来太傅也不会认我这个学生。”
还没说完就被一道男声打断:“一派胡言!”话音中隐隐带着几分怒气,洛熙川推开门迈了进来,将手里拿着的信笺砸在桌上。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被桌上已经拆开的信笺吸引,信封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太傅亲启”。
谢离二话不说,接过来就开始看信,看完后也没想着归还原主,而是递给了身旁的崔嬿。
“你可知你在做什么?太傅看见这封信后,被你气得直接卧病在床,难道你想让十年前的事重演吗?”洛熙川用手指着他,气不打一处来。
崔嬿接过信的手一顿,哪怕她反应极快的佯装无事发生,可还是被谢离捕捉到了。
“十年前什么事?本官竟不知道?”谢离双手环抱在胸前,右手手指轻敲着左臂,脸上那副客套的笑容渐渐展现,虽是面对着洛熙川说的话,但余光一直留意着崔嬿。
“谢大人当时也不过十岁,这些陈年往事不清楚也是常情,十年前崇文阁曾因阁内学子科举舞弊,地位一落千丈,近年来因着太傅收过几个阁内学子为徒,情况才有所好转。”洛熙川声音淡淡的,听不出起伏。
孟明方轻声开口:“不会的,在下所行之事,有违师门,太傅有足够的理由将我逐出崇文阁,不会连累大家。”话语中包含的无奈和心酸,怕是只有他自己知道。
桌面受到碰撞发出“砰”的一声,洛熙川双手撑在桌面,涨红了脸,厉声呵斥:“你简直冥顽不灵!那沈为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孟明方心中似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说话声音颤抖:“若不是他拿捏了我的弱处,又有什么好处能说服我,我又怎会走到这般田地?”一向文弱的孟明方都忍不住攥紧拳头,狠狠地锤在桌上。
崔嬿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追问道:“弱处?孟公子可否详细说说,只要你将前因后果都告知我们,我们定然可以为你洗刷冤屈。”
孟明方听完呆滞了片刻,眉眼微微闪动,沉默了许久,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既然谢大人将他安排在此处,那定然不像外面所说,他与沈世子同流合污,只是不知他为何帮他?
良久,终于抬起头与崔嬿对视,自嘲般弯了弯唇角,温柔的男声隐约透露着不安:“他抓了我母亲,以此来威胁我帮他做事。”
“果然如此,沈为整天打着为民服务的旗号,装模作样的接济难民,以此来博得好民声,背地里干的,还是纨绔子弟那一套。”洛熙川说话间有意无意瞟向谢离,明里暗里都在表示对他的不满。
“洛大人说话就说话,老看我做什么?”谢离笑意不减,若无其事地看着他。
崔嬿看见他那副虚伪的笑脸,就想撕开他的伪装,京城之中谁人不知他常与沈为厮混。
洛熙川直截了当的问他:“谢大人与沈为关系匪浅,难道不清楚他的为人?”
谢离寻了个椅子坐下,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轻轻晃动杯盏:“正是因为知道,你才能出现在这,洛大人当真以为,我这大理寺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既如此,想必谢大人是已经筹谋好了?”崔嬿将信放回,在他身旁坐下,等他开口。
房间四人伴着最后一缕余晖,商讨着接下来的计划。
半晌过去,崔嬿不得不感叹谢离伪装的太好了,在沈为身边虚与委蛇这么久,都没让人发现端倪。
“谢大人真是老谋深算,令崔某佩服。”
“我也不过二十岁,算起来只比崔学士大了四岁,当不得老谋深算,崔学士不介意的话,不妨叫我…”
这熟悉的话语,不由得让崔嬿回想起脑海里已经远久的记忆,眼前的矜贵公子,逐渐和记忆里的意气少年重叠。
谢离刚踏进崔家大门,就看见崔嬿蹦蹦跳跳地挥着手,急冲冲地喊:“谢离,你来的正好!我的风筝挂上去了,你快帮我拿下来。”崔嬿指着庭院内的桂花树,春日的桂花树还是绿意盎然,凑近了,鼻息间隐约能嗅到桂花淡香。
谢离隔得远,只能看见一团蓝影,随着风,在几个树枝间若隐若现。
少年身着月白宽袖锦服,一跃而上,带动着几根树枝微微晃动,瞬息间就已坐在了树枝上,懒洋洋地把玩着风筝,冲着站在下方的崔嬿说道:“你倒是会使唤人,论年龄,我比你大了四岁,你整日称名道姓,有失大家风范,不如你叫我一声哥哥,我就将这风筝还你。”
崔嬿插着腰,瘪着嘴埋怨:“倚老卖老!我才不叫!”
“我才不过大你四岁,哪里老了?你要是不叫的话,这风筝我可拿走了。”谢离抿唇轻笑,眉眼微微一弯,朝她晃了晃手里的风筝。
“哼!”崔嬿气得跺脚,别开头不看他,不情愿地小声说:“谢离哥哥。”
谢离站得高,注意到后方来了一行人,继续忽悠她:“这树太高,我有点听不清啊。”他似乎极乐于看到她炸毛的模样,唇角克制不住的上扬,声音听起来十分愉悦。
崔嬿恼他故意捉弄,又拿他无可奈何,索性将双手呈喇叭状放在面前,放大了声音:“谢!离!哥!哥!”
“这丫头!”崔章志用手点了点崔嬿,看着身边的人,无奈道:“她这急性子,怕是只有你们家谢离能压一压她。”
“嬿嬿现在还小,说不定成长几年会更沉稳,就是这小子日日往你们家跑,小心早早就将你闺女拐到我谢家来。”谢延看着面前两个孩子打闹,脸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晃神回想了片刻,崔嬿怕从他嘴里说出什么虎狼之词,立马改口唤道:“谢兄!”
谢离微眯着眼,嘴角微不可察的勾了勾。
“崔大人不想说的话,那就顺其自然吧。”
崔嬿听懂了他的话中话,心道:“好一个一语双关,还是从前那个老狐狸。”
夜色沉寂,月光透过树枝斑驳地洒在屋檐上,静谧的夜中偶尔传出几声鸟鸣。
沈为京城偏宅
“果然有古怪。”崔嬿穿着夜行衣躲在宅院门边的转角,发现宅院内外有四队人员把手,每隔一炷香的时间里外会交换一次巡逻守卫。
趁着守卫交换的时间,她找准时机将最后一位守卫打晕,套上他的衣服混进了队伍。
“那个老婆子已经没用了,找个机会处理掉吧。”沈为拦下为首的守卫吩咐道。
崔嬿深邃的瞳孔泛起冷意,随着队伍走了一段时间后,偷偷藏身在了假山后方。
“既然两队守卫都在西北方巡逻,那么…”
“怎么少了一个人?快去找!不要惊动世子。”
“这么快就发现了?得赶紧离开。”崔嬿随手抓了个石子朝对面扔去。
“谁在那!去看看!”为首的守卫对着手下说。
守卫慢慢朝声响处围了过去,崔嬿趁机向后撤离,不料眼前一道寒光闪过,脖子上多了一柄短刀。
“去哪啊?崔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