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栈’闭门歇业第三天，店内几乎没有几个人。小二坐在一楼大堂里直打瞌睡，剩下的其他人都呆在后堂，丫鬟在柜台里算着帐。
云微临窗而坐，前面的案桌上放着针织丝线，脚边放着碳炉取暖。
五岁的云嘉伏在她的膝上，粉雕玉琢的脸蛋被挤压得肉嘟嘟的，像是皱在一起的面团。身上的衣裳毛绒绒的，还格外厚实。一双眼睛要闭不闭的，困得不行。
云微腾出一只手来拍拍他的背，低头轻声道：“云嘉，我叫文画姐姐带你去房间睡好不好？”
云嘉蹭着她的膝盖，摇了摇头。
没办法。云嘉只能叫丫鬟去她屋内拿一条厚一点的毛绒毯子，披在云嘉的身上。
暖烘烘的。
“小姐，‘云栈’何时才能开张？”丫鬟问道。
一旁的小二也没有睡熟，听见这话，刷地睁开眼睛，看向窗边坐着的东家，忧声道：“是啊东家，再不开张做生意，咱们怕不是都要喝西北风了。”
他很担心，毕竟他是个外地人，好不容易在京都寻了份工稳定下来，且东家还是个好人。
小二早打听过了，东家开出的月薪，可是平常客栈里的一倍之多。
云微抬起头，她看向窗外，远处隐约有一行人朝他们这个方向来，为首的人还有些面熟。
“很快了。”她笑道，“文画，准备茶水，我们有贵客到了。”
“是。”
想了想，云微又补充道：“备冻顶乌龙。”
“有客到？”
小二连忙站了起来，冲到门口，左望望，右望望，还没瞧见哪个路过的行人往他们这里走近一步的。倒是有几个路过时指点了几下，但马上又离开的。
“东家，没有啊。”小二纳闷的回来。
云微歪了歪头，笑道：“你站在门口，从一数至十，就会有人来了。”
真的假的？小二嘟囔着。
他几乎怀疑东家在诓骗他，可是看她笃定的神色，又信了三分。小二走到门前，清了清嗓子，老老实实的低着头，掰着自己的手指头开了口：
“一、二、三……九、十。”
等小二数到第十声的时候，他的前面站了一个人，温润有礼的向他询问：
“请问，你们东家在吗？”
神了，真来人了！
小二咧开大嘴抬起了头，只见一名身着官服的公子站在他的面前，谦和有礼，可他身后跟着的四个人，全是凶神恶煞的模样，一看就不好惹。
小二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低下头，道：“官……官爷。家在的。”
说着便侧身领他们进了店内。
“有劳了。”陆绥道。
小二带着他们进门后转了个弯，往右侧走去，停在了云微的面前。
“东家，有官爷找您。”
云嘉终究是没抵住困意，已经靠着她的膝盖睡着了。
陆绥过来的时候，就是看见这样一副画面：桌子上放着绣了一半的绣花，四五岁的孩童倚着云微的膝盖，双眸紧闭，一只手搭在云微的膝盖上，另一只手却牢牢的抓着云微的衣裳。
云微低着头，想把衣裳从孩子的手里拽出来，却又不敢太用力，生怕吵醒了孩子。
站在一旁的丫鬟看着着急，尤其是有客到访的情况下。她蹲下身，也帮着云微，想要把云嘉抱回房间里去。
“实在抱歉。”云微无奈抬起头。
“无事。”陆绥道，“原来是你。”
“是我。”云微抬头点了一下自己对面的空位，道，“你先坐吧。”
陆绥点点头，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
云微话刚说完，终于把衣裳从云嘉的手里拿了出来。云嘉没醒，她松了一口气，轻轻把云嘉送到文画的手里：“带他回房吧。”
文画点点头，轻手轻脚的把云嘉抱到怀里，往后堂去。
云微这才转头看他：“你找我何事？”
他们有过一面之缘，就在前两日。
自那日两人互换姓名后就分开了，云微说她有急事需赶回家中。陆绥也是没有想到，还会与她再次相见，倒是有些意外的惊喜。
“只是没有想到你竟然是‘云栈’的东家。”陆绥的目光巡视了一圈。
在京都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云栈’，陆绥当然也知道，甚至不时听见那些官宦子弟之间以能约上‘云栈’一桌饭菜来攀比的。
陆绥并不注重口腹之欲，每每也只是听听就过了。
这一次到这里来，纯属是巧合。
云微将放在一旁的茶水送到他的面前，道：“店内没有什么好茶叶，你且将就一些。”
茶水还是温的，甚至有些些烫手，此时这种暗沉阴冷的天，捧在手中，倒是极好的取暖方式。
陆绥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是冻顶乌龙。
他抬眼，看了云微一眼，见云微也正盯着他瞧，见他看过来，便笑了一下。
陆绥放下茶杯，摊开了这次过来的目的：“前两日在你店中发生的命案，如今由大理寺接手，以后都由我负责。我今日过来，想有些问题想要重新跟你们了解一下。”
云微点点头。
这是自然。
“小二，去后堂，把所有人都叫出来。”云微朝候在一旁的小二吩咐道。
“不必。”陆绥阻止道，“我等自行处理即可。”
云微耸耸肩，毫不在意道：“那你自便吧，有需要喊我即可，我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
“多谢。”陆绥朝她抱拳。
一行人先是上了二楼，到处查看之后便下了楼，往后堂方向去。
文画从后堂走了出来，她到云微的身边：“小姐，他们……”
云微道：“无事，他们只是想摸摸‘云栈’的底而已，随他们去吧。云嘉呢？”
看着那些人全都去了后院，文画收回了视线，回道：“还在睡着，嬷嬷在一旁守着。”
云微点点头。
她倒是一点也不担心那些人会惊扰到云嘉，毕竟，有陆绥在。就冲着方才他们刚进门时，看见睡着的云嘉，陆绥那下意识放轻的声音，云微就知道根本不需要担心。
云微在大堂又坐了一会儿，轴头上的梅花已经成型，陆绥终于从后院里出来了。
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抬头看向陆绥：“如何？”
陆绥点点头，道：“都已询问结束。”
言下之意，只有云微还未接受他们的询问。
云微对陆绥伸出右手，道：“请坐。”
陆绥对身后的人一点头，他们瞬间散了个干净，守在了‘云栈’的门外。
陆绥顺着云微的手势坐了下来，还是在方才他坐的那个位置上。
“与死者可熟悉？”
“不熟。”
“可有关注过死者与往常有何不同？”
“并未关注过。”
“死者可曾有亲友来探访过？”
云微想了想，道：“未曾见过。”只不过……“我只见过他出门，当时说去探亲，不过半日就回来了。”
“知道是哪户人家吗？”陆绥追问道。
云微摇头。
“那可还记得他是哪一日出去的？”他问道。
“大约是六七日之前吧，是往南边去的。”云微回道，“那日他回来，好像极高兴，提了两壶酒喝得醉醺醺回来的。”
“楼上厢房自事发后便没有动过吗？”陆绥问。
“未曾动过。”
云微看了一眼二楼转角处，那间天字房自从前两日发生命案以来，便一直无人去打扫了。府衙早已经把尸体带回去了。
原来还留了一个衙役看守，只是今早在陆绥他们来之前也撤走了。
因为案子移交大理寺了，不再是京都府衙的案件。
“叨扰了。”陆绥的询问自此结束，起身朝她揖了一礼。
云微站了起来，微仰着头，对上陆绥的视线：“不知我这‘云栈’何时才能开张？”
陆绥看了看客店，一眼望去萧条凄凉，小二还倚在原处的柱子上直打瞌睡。他想起前两日云微曾对他说，他一直生活在高处，是不懂得民间疾苦的。
想来闭门这几日，也确实给他们带来了一些影响。
陆绥轻咳了一声，松了口：“可以开张，但是二楼不可动。”
“多谢陆大人。”云微低头。
-
陆绥离开了。
云微站在一楼楼梯口，抬头往上看去，仿佛能看见转角处那个房间内的鲜血流了出来，暗沉，一片死气，光想想就能让人生呕。
片刻，她叫来小二，道：
“你去寻两条残布来，把楼梯封了，案件未破之前，除了官府的人，谁也不能上去。”
“是。”
“小姐。”文画站在她的身后。“方才那人是……”
“新上任的大理寺卿，当朝宰相陆明铮的独子，陆绥。”
云微和文画转过身，夙西边不知是何时来的。他站在大堂中央，听见文画的话，便直接了当的告诉了她答案。
案件是今早移交大理寺的，待衙门所有事情都完了之后他才想起要过来知会云微一声。
只是，他来迟了一步。
他还未到‘云栈’门口，便看见陆绥从店内出来，一行人远去的背影。
“真的？”文画瞪大了眼睛。
云微笑着点了点头，肯定了夙西边的话。
“可案子不是一直都是你们京都府衙负责的吗？”文画不解，“为何突然转到大理寺了？大理寺不是专管官宦的吗？何时还管起百姓的案子了？”
话刚说完，文画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
除非……
死的那个人，就不是个普通人。
文画不可置信的望向云微。
云微好笑的拍了拍她的头，道：“是的。”
是的，死者根本不是什么平民百姓，而是仓古县的上一任县令。
在他住进‘云栈’的第十日，云微把这个人的底细都查得清清楚楚的了。
一个月前，漳州暴出一件撼动朝野的贪污案，短短一年，被贪污银两有上百万两之多，皇帝震怒，派了钦差彻查，这一查，所有源头都指向了仓古县的县令林淮。只是还未来得及等到钦差下令抓他，他就已望风而逃了。
他逃到了京都，改名换姓的住进了‘云栈’之中。
当时夙西边得知林应淮来自漳州仓古县时，便差人去查了，这一查，查到了一些不得了的消息。
这个贪污案，或许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这背后，甚至还牵扯到更多的人。
消息传回京都时，府尹大人连手里的茶杯都几乎端不稳了。而这个案件，成了一个烫手山芋。京都府尹抓着大理寺更新换代之际，连忙把这个累赘丢到了新上任的大理寺卿陆绥的手上。
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局面。
“那以后……”文画欲言又止。
“无事。”云微安慰她，道，“准备准备，我们明日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