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邶二十年，初春，天朗气清，惠风和煦。
皇城街道两旁张灯结彩，灯笼上方落了些灰，被风轻轻一吹，灰尘抖落下来，湮灭在半空。
一道纤瘦的身影站在攒动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她一身轻便的素色衣衫，因为穿太久，衣角被洗得起了毛边，未施粉黛的小脸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一双圆溜溜的杏眼没有任何情绪，呆滞死板，乍一看像是被夺了魂，即便是这样，她那张脸仍旧让周围行人驻足观看，很美。
苏妩猛地被撞了一下，她单薄的身躯踉跄一下，瞳孔渐渐聚焦，堪堪稳住身形后，耳边传来行人不耐的声音：“哎，你走不走，不走让开，别挡道。”
苏妩低敛眉眼，琥珀色的瞳孔中满是不可置信。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繁华的大街上，她明明……明明被萧翊一剑刺死在殿前，为何会站在这儿？
疑惑间，苏妩已经抓住行人的衣角。
“做什么？青天白日的发癫呢？”浑厚的中年女音夹杂着骂声传进苏妩耳朵里，“小贱蹄子，再不松手小心老娘赏你耳光子吃。”
苏妩松手，抬头看着面前肥头大耳的女人，深吸一口气从干涩的喉咙中挤出几个字来，“请问现下是什么年份？”
王翠闻言，浓妆艳抹的脸上满是嘲弄：“我说怎么看着呆呆傻傻的，原来是个傻子啊……”
王翠向来大嗓门，被她这一嗓子吼的，行人的目光陆续落在苏妩身上，苏妩似是察觉不到一般，继续询问：“请问现下是何年份？”
“上邶二十年三月初八。”有好心人回答道。
苏妩一怔，二十年三月初八，也就是她死的前一年，三月初八这天发生了什么来着？
对，浣衣局的管事姑姑让她出来采买，实则是萧翊给姑姑塞了好处，还欠了人情，就为了让她出来见柏璟一面。
柏璟，柏璟……
苏妩跌撞着推开人群，径直朝着街道最末端走去，柏璟在哪儿，她的柏璟……
因为走得太急，苏妩单薄的胸口起起伏伏，喉咙中传来火辣的痛意，但所有一切都在见到巷口那抹身影消失不见。
柏璟今日照常出摊，自从被贬为庶人后，他没别的本事，只能每日出摊卖些字画以此维持生计。
今日不知怎的，分明是大晴的天，他却感觉格外冷，偶尔还哆嗦一下，心口揪着发疼。
妩妩前日托人带信，说今日应该能见面，所以柏璟特意打扮了一番，找出了过年时买的新衣穿上，虽比不得曾经的锦衣，但对现在的柏璟来说，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苏妩立于人群中，呆呆地看了柏璟许久，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前世种种皆在她脑海中回放。
她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的人，此刻好端端地站在她跟前，虽遭诸多磨难少了少时的恣意，但在人群中仍旧出挑亮眼，即便是一身粗衣，也难掩他自小在高门大户养出来的气质，那是别人再怎么模仿都模仿不来的。
“阿璟。”苏妩哽咽着喊了一声，柏璟顺势抬头看过来，和记忆中一样，他那张脸一如既往的清隽。
柏璟隔着摊子的距离，不敢轻易上前，怕太亲近引起旁人猜测，届时苏妩在宫中为难，只是满脸关切道：“可是在宫内受了委屈？”
“未曾，我就是想你了。”苏妩一边说，一边胡乱擦着眼泪，着实没什么形象可言。
柏璟眸底划过惊讶，耳尖红红的，被苏妩那句话逗羞了。
苏妩大脑还是懵的，感觉没彻底回神，但看到完好无损的柏璟站在自己跟前，她的心就又喜又疼，她盯着柏璟的脸目光复杂，但又怕柏璟误会她是在宫中受了委屈，苏妩只能低垂眉眼，小心翼翼地藏好自己杂乱的思绪，她深吸一口气，开口时声音却带着一丝颤抖：
“阿璟，我今天时间比较急，下次出来我们再细聊，今天我主要是想来看看你，你、你一切顺利吧？你要小心点，若是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千万记得去报官……”
现下的柏璟的处境实在不适合报官，指不定还会被人刁难，但除此之外，苏妩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她得回去整理一下思绪，下次跟柏璟见面的时候，她一定事无巨细把前世种种跟柏璟说。
届时也正好商议一下，下一步该如何走，才能不重蹈覆辙。
“妩妩，你当真无事吗？”柏璟一脸不放心，却只觉力不从心。
若是从前，他定能帮苏妩摆脱眼前困境，但此刻……
苏妩已然冷静下来，她摇摇头对柏璟说：“没事，阿璟，下次再见，我会详细跟你说，这两天你别出摊了。”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初十那天柏璟会被昔日对头当街为难，最后还被打伤，不出摊的话，估计能躲过这一劫。
柏景忙道：“我也正有此意，今日总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这难道就是心灵感应吗？
苏妩吐出一口浊气，淡淡道：“嗯，那我先去采买，等会儿直接从东门回去，你不必等我，早些回家。”
苏妩说完就要走，柏璟连忙叫住她，“妩妩，这个给你。”
柏璟话音落下，苏妩手里就多了个锦囊，沉甸甸的，里面估计是银钱。
“不用给我这些……”苏妩说着就要把锦囊往柏璟手里塞，却被柏璟紧紧握住手。
“这些你拿着，等会儿回去的时候自己买些东西，需要出宫时不是需要打点人吗，用钱的地方多，我这边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今日你时间紧，下次我们再细聊。”
果然，看到她刚才那副慌神的模样，柏璟估计也猜到什么了。
苏妩低着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阿璟，你对我真好。”
“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不对你好对谁好。”柏璟柔声说着，温柔地帮苏妩拭去脸颊的泪珠。
苏妩闻言，耳根烧起一片热来，脸颊也热烘烘的，就跟被火烤似的。
这是她第一次听柏璟这样说，上一世俩人虽感情深厚，但因为苏妩在浣衣局出入不自由，见面次数很少，更别说是说些体己话。
俩人又交谈了几句，苏妩匆匆离去，再不去采买，就该迟了，到时管事姑姑又得念叨。
她和柏璟本是青梅竹马，从小就订了婚约，柏璟的父亲官拜宰相，一人之下，而苏妩的父亲则是吏部尚书，两家乃世交。
三年前，苏妩的父亲苏长宁被控告渎职贪墨，证据确凿，苏妩从尚书府嫡长女一夜之间变成了浣衣局的一名宫女，而她的父亲则被秋后问斩，母亲和两个哥哥流放边关，两位嫂嫂现在在城东以刺绣谋生，因为多有不便，苏妩很少去见她们，怕给她们招来祸事。
而宰相府由于平日里跟尚书府来往密切受到牵连，但因为不是主谋，最后被贬为庶人，除柏景一人留在皇城，老丞相一家全部回乡了。
虽然大家心知肚明苏长宁不可能通敌，但天子金口玉言，一声令下无人敢多言，苏妩没被流放，已经是苏长宁临终前求来的。
上一世，苏妩和柏璟虽突遭变故，却从未想过放弃彼此，柏璟一直在暗中调查当年的真相，势要还尚书府和宰相府一个清白，但还没来得及查明真相，就遭人算计死于非命。
苏妩抬头看着眼前的高瓦红墙，姣好的眉眼低垂着，平日里清脆的声音也变得低沉：“我前世可真蠢啊。”
上一世她死的时候正值隆冬，大雪到人膝盖那么深，重活一世，感受到暖人的阳光，苏妩一时迷醉，站在池塘边上迎面站着，让阳光直直照射。
“我好疼啊我好疼……”突如其来的哀怨声吓得苏妩浑身汗毛竖立，她愣愣地站在刚才的位置上，用余光四下撇了撇。
没人，那是谁在说话？
难道是刚回来，耳朵容易幻听？苏妩甩甩头准备往前走，谁知刚走两步，脚下传来一阵轻微的咔嚓声，她踩到东西了。
苏妩下意识后退，低头看着地上的东西，是一根款式精美的簪子，这么好的东西，不该出现在浣衣局……
但她不打算管，正准备匆匆离去，脚下突然传来声音，“我好疼，我好疼。”
是、是这个簪子发出来的声音？
苏妩整个人呆住，这个世界魔幻了，簪子会说话了。
撞邪了吧这是。
思忖间，苏妩准备拔腿就跑，谁知那簪子还在‘自言自语’：“我好疼啊，我被抛弃了，明明从前她是最喜欢我的，现在居然把我扔在这儿，我好疼……不对，疼的应该是被我扎死的那个人，但我好难过……”
扎死？有人死了？
苏妩折返回去蹲在地上看着那支带着轻微血迹的簪子，“你杀人了？你是谁的？为什么会在这儿？对方为什么会杀人？”
一连几个问题下来，苏妩都觉得自己荒唐，那簪子却又开始自言自语：“小桃好痛，我一扎进去，她的血就喷了出来，她的血好烫，烫的我好痛，没一会儿她就倒在地上没气儿了，她好疼，我也好疼……”
苏妩还想再问些什么，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暴躁的中年女音：“苏妩，你个死丫头要死啊，站在这儿发什么呆，魂被人勾了？”
“姑姑。”苏妩胡乱把簪子捡起来塞进袖口，起身回头看着不远处身着紫色宫装疾步而来的妇人。
下一刻，苏妩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哎哎哎，疼，姑姑，耳朵要掉了。”
前世她一直以为管事姑姑不是好人，因为对她严苛不说，还多次阻挠她帮萧翊，但现在苏妩知道了，姑姑这么做都是为了她好。
张芸哼了一声，松开苏妩的耳朵，语气冷冷道：“别以为卖惨我就会心软，让你买的东西呢？”
“都在这儿了。”苏妩乖乖把买的东西递给张芸，小心翼翼地揉了揉差点被揪掉的耳朵。
张芸仔细检查了一下东西，确认无误后，又恶狠狠地瞪了苏妩两眼才道：“不把自己的活干完不许吃饭，你继续磨蹭吧，晚上饿着肚子睡！”
“我这就去，劳姑姑费心了。”苏妩乖巧地说完，亦步亦趋地跟在张芸身后，头略微低着，张芸瞥了一眼，心中无限感慨。
想当初，苏妩在众多闺阁小姐中也算是名东京城，不论家世还是自身条件都是顶好，但天有不测风云，谁能想到当初名东京城的才女如今竟会沦为浣衣局的宫女任人差遣。
苏妩听着张芸的叹息声，大概能猜到一些，但她并未开口，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看到那一大桶刚送来的衣服，苏妩没有任何怨言，坐下就开始洗。
刚坐下，耳边就传来尖锐的女声：“哟，这不是咱们苏大小姐吗，外出采买回来了？也不知道姑姑是收了你多少好处，居然让你出去。”
苏妩抬头，逆着光看眼前的人，眸底升起一丝怜悯和怀念。
真好，还能再看到这张令人生厌的脸。
她唇角的笑刚扬起，云琴就一脚踹在木盆边，力道不轻，盆里的水直接溅到苏妩脸上，还有一部分溅到她嘴里。
苏妩随手用袖口擦了擦脸，继续埋头洗衣服，并不打算理会云琴。
云琴吃瘪，心中不快，一脚将苏妩跟前的水桶踹翻，水洒了一地，苏妩只是瞥了一眼，并未生气，继续洗衣服。
“你还真以为自己还是苏家大小姐呢？我今天非好好教你做人不可！”
云琴说完就要动手，旁边看热闹的人完全没有制止的趋势，只是不冷不热地劝道：
“云琴，算了吧，万一被姑姑知道可就不好了。”
这不说还好，一说云琴就更气了，一脚踹在苏妩的凳子上，苏妩虽早有防备，但还是摔倒在地，屁股直接坐到刚才打翻的水上，一片凉意浸进去，虽不至于冷，却难受得很。
见苏妩没有要还手的意思，加上她一脸隐忍的表情，云琴更来劲了，“什么苏家大小姐，不过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罢了。”
苏妩刚想说话，回廊上传来张芸暴怒的声音，“都聚在这儿干嘛呢？活儿都干完了？”
张芸一来，所有人都很默契地转身去忙自己的事儿，云琴还给了苏妩一个警告的眼神。
“洗个衣服也能搞成这样？”张芸拧眉看着苏妩，“还真是大小姐当惯了？”
“奴婢知错，奴婢马上收拾好。”苏妩乖顺地说完，连忙收拾地上狼藉。
张芸给了苏妩一个眼神，沉声道：“动作麻利点儿。”
苏妩眸光微动，默默加快动作。
张芸似乎还是不放心，往苏妩身边靠了靠，用只有俩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二皇子有事，别磨蹭。”
听到这个称呼，苏妩怔了一下，本能地皱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