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亭山。
竹杖敲打石阶梯的声音在山间回荡，惊起一群又一群的山鸟。
远处走来一个奇怪的女人。
双眼似乎因不能视物而覆着白色绸缎，皮肤病态如苍白萎靡的梨花，细薄的唇却如饮血般艳红。
冰蓝色道袍衣摆走动间泛起涟漪，犹如阵阵水波，一双骨瘦嶙峋的手在长袖中若隐若现，一手握着干黄结实的竹竿，要用竹杖轻轻敲打石阶，才能小心迈出一步。一手握着手掌般大的书，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与一个不存在的人聊天。
山间正下着小雨，石阶滑润，山路陡峭，一侧是山壁一侧是陡坡，她一步一踉跄，时常要扶着山壁才勉强站稳，若是有同行人，或许要忍不住时不时扶她。
正值晚秋，临近黄昏，文亭山一带的猎户早早下山与妻女团聚享用野味，山间四下无人。
深谷幽泉，寒风寂寥，黄叶满地，漫山遍野无声无息的寂寞，悄然降临在这片大地。
寒风中，君微与收紧外袍，昏暗的灵识内闪现一道发光的黄字：
【芙蓉镇往西四十里，有灵山，名曰文亭，卦里指示，魔者或在附近。】
“好天枢，这句话你说了三十次……你可知意味着什么？”君微与皱眉。
天枢，无字天书，是百年前天山派掌门赠与她的法器。
天书有灵，博闻强识，三界之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若书主眼盲，天书所示，可显现在灵识内。
【不知。】
锋利的字体没有温度。
“啊啊啊啊啊啊，天枢啊，我们围着这座山走了三十遍！！！”她停下脚步，用竹竿抵着石面，喃喃道，“三十遍啊，三十遍……”
【勿要暴躁，相信上天的安排。】
君微与咬牙切齿：“若不是此地无人烟，我灵力暂失不能视物辨位，就算耗费五层功力探识方圆百里，也绝不会向你求助……”
【勿要暴躁，请相信神圣伟大无所不知的天枢的仆算。】
“所以……无所不知的天枢，卦里描述的‘芙蓉镇往西四十里’……”君微与一字字道，“你倒是告诉我哪边是西啊！！！”
【……】
【此乃天机不可泄露。】
“……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若寻不到帝宨……
“夜黑——风高——焚书夜——
“天枢你看，火折子能点着的就只有……”
君微与冰凉罪恶的手指温柔地抚摸无字天书泛黄的纸页。
【……】
灵识内的黄色光芒狂闪许久，突然浮现一行字：
【向前百步有山洞。注意，泄露天机是要遭雷劈的！呜呜～】
“真乖，这不是你该担心的。”
君微与收起天书，空气中泛起一股动物皮毛特有的气味。
【有妖！】
一阵阴风吹过，卷起血红的枫叶，落在君微与脚下。
君微与一手欲召本命剑，一手握紧竹竿静待变数。
这个世界，凡人得机缘可成为修士，从筑基开始修炼，经历金丹、元婴、化神，最后飞升成仙。
未成仙的生灵死后执念化作鬼，鬼修炼成妖，妖修炼成魔，每跨越一个等级都会比修士艰难千万倍，最后可成神，是为魔神。
而原始魔族是天生之魔，比魔修高出一级。妖修相当于金丹修士，魔修相当于元婴修士，原始之魔相当于化神修士。妖兽与妖修同阶，妖兽若不认主，化作人形后，才可大幅度提高修为。
君微与曾一脚步入化神境，却作死中断献祭之术，遭其反噬，灵力暂失。
如今只能召唤本命之剑，单凭剑术防身。
一道身影快如出笼的野兔，卷起落叶，停在君微与脚边。
君微与探身，温软的毛发贴着她的手掌，手中提起的小妖发出“嘤嘤”的叫声。
君微与松了口气：“原来是只小狐狸啊。”
“嘤嘤嘤……你才是小狐狸。”白毛小妖喊道，“本座乃是修行了百年的大妖！”
“哦……小狐狸大妖，你知道我是谁吗？”君微与似笑非笑。
“道士。”狐狸眯起眼睛打量着蓝衣修士。
“呦，不瞎嘛。”君微与摸了摸下巴。
“本座命令你，为本座做一件事，本座可以大发慈悲不吃你。”小狐狸手脚并用在空中挣扎，声音像是三四岁的小孩，明明受制于人，却用奶声奶气的语气说出最狠的话。
君微与手指轻弹小狐狸的额头，却掀起一片无根地。
原本扑腾的狐狸捂着秃头瞬间安静。
“这是……狗毛？”
……
“还给我，还给我啊！”
“小妖，求人办事，要有求人办事的态度。”
小狐狸锋利的爪子指向前方：“往前走一百步，有个山洞，山洞里有只受伤的大魔，你把堵着山洞的石头挪开，他的魔心咱们一人一半！”
“然后你杀人放火，我毁尸灭迹？”君微与接道。
“对对对，就是这样！”狐狸面露贪婪的目光。
“……”君微与深深地叹息，“睡吧……”
“你说什么？”小白狐狸婴童般懵懂大眼眨了眨。
“梦里什么都有。”君微与幽幽道，“小狐狸，你连我有无灵力都瞧不出，你修行了百年，不会只修行到——会人语吧。”
“……”
“沉默就是默认。”君微与拾起竹竿，将狐狸放在怀里，不顾狐狸的挣扎，冰凉的手埋在它毛茸茸的肚子上，“你可知修仙界有句流传许久的预言。”
“预言……难道是——魔之子，灭世之途。”狐狸压低声音，似乎想到了什么恐怖的经历，炸毛道,“喂，你这个女人要干什么？不要转移话题，把你恶心的手拿开，本座的毛乱了，哎，不是，你要去哪里？不是说打不过吗？”
小狐狸呜呜叫着，撕心裂肺，眼看君微与将要踏入万丈悬崖，更加歇斯底里。
下一秒，微凉的风吹开它的毛发，细长浓密的睫毛试探睁开，已然身处山洞内。
洞口宽阔，足可容下数千人，越往前走，洞口越窄。
周身被一片漆黑所包围，只有少数几点微弱的光斑在前方引导。空气带着湿润的泥土和岩石的气息，以及一种久远而古老的沉寂。
“山洞外难道是幻镜？”小狐狸好奇道，“一会是堵着石头的山洞，一会竟然是万丈悬崖。”
君微与嘴唇抿成一条线，手触地面。
魔力溃散，洞中岩石被腐蚀，若无洞外阵法相持，方圆百里应是寸草不生。
重伤在身，还有心设下阵法，难道帝宨真如世人所说的魔神再世，残暴不堪？
她叹了口气，不知雪吟剑的留伤可有恶化……
“小狐狸，先别动。”君微与幽幽如涟漪般的声音回荡在山洞。
“本座有名字。”小狐狸奶凶奶凶地抓住君微与前襟，“听好了，本座只说一遍 ，本座叫七七——四十九。”
“七七四十九？”
君微与轻咳忍笑，贴着石壁慢慢前行。
山洞越来越昏暗，不过片刻，只能容下一人俯身行走。
她的咳嗽突然加重，抱着膝盖坐在一块石头上喘气。
“真是……别致，可……咳咳，可有故事？”
小狐狸整只埋在君微与外袍内，只露出鼻子，“本座还是小狐时，主人说七七四十九日后会接本座回去。”
“七七四十九日……等等，你不是说，你已经……”
一百多岁了？
君微与突然意识到——寻常有主人的妖兽，最迟数十年可化人形，而这只小狐狸既然有主，那只有一种可能……
君微与轻揉焉巴巴的小狐狸的耳朵。
“七七你主人……许是遇到了难以脱身的事情，或在某处福地闭关修炼……”
“或许吧。”小狐狸闷闷道，“你还没告诉本座你叫什么？”
“君冕，门中长辈赐字微与。”
“哦……人真麻烦，要取这么多名字，你叫本座七七，那本座叫你君君好啦。君君，君君，君。”
“……”
“怎么了？君君不好听吗？本座觉得君君就很好听！”
——君君姐姐，你还会回来看阿昀吗？
相似声调的童音重合。
君微与出神之际，左手按在一颗锋利的石头上，手心被利石扎出一个小洞，殷红的鲜血带着莹莹幽光，落入黑暗中的暗流，瞬间不见了踪迹。
“似乎很久之前，也有一个人这么叫过我……”
“你来这里……”小狐狸鼻子嗅到了什么，突然停顿道，“魔气怎么越来越重，不好，他要么死了，要么醒了！”
君微与不及查看伤口，拿起竹竿，脚步加快。
“喂，你不会……真要去取魔心吧……”小狐狸的声音有些发抖，似乎被魔者的威压胁迫，整个身体都埋在君微与怀里颤抖，“君君，你怎么不说话？”
狭小的石洞静悄悄的，小狐狸一只耳朵是君微与怦怦的心跳，愈来愈快，急促的呼吸喷洒在它的头顶，另一只耳朵旁则是潺潺溪流声，愈来愈急，似乎马上要从山洞最深处喷涌而出。
徒然，峰回路转，视野开阔，一道久违的光线照亮了眼前的路，小狐狸趴在君微与的前襟，露出如葡萄般的双眼。
山洞深处别有洞天，怪石嶙峋，幽泉汇聚，水滴沿着头顶钟乳石落下，小狐狸一机灵，紧紧抱住君微与的脖子，像一条雪白色的裘衣领口。
洞顶中间有一个井口大的天窗，正对天窗是一座半人高的石床。
月光透过洞顶的天窗，笼罩着巨石砌成的石床，幽静冷涩的光线恍如结界隔绝尘世，翩翩梨花花瓣环绕，守护着躺在石床上的黑衣少年。
“这是魔吗？”小狐狸小声问。
“啪——”
枯黄的竹竿应声断裂，君微与绊倒在碎石地。
她伸手摸索着，君微与手上的伤口碰到细碎锋利的石子，一次次地撕裂开，鲜血滴落，形成一条血线，山洞内慢慢泛起一股血腥味。
她挂在脖子上的红色玉坠砸在小狐狸头上，红玉发出殷红的光芒，忽明忽暗，照亮了君微与线条柔和的下颌。
小狐狸伸出爪子碰到红玉，又暖又瘆人。
红玉浑身通透，玉心有天然形成的纹路。
是一只□□重生的赤红色凤凰！
石床没有动静。
小狐狸胆子大起来，顺着肩周爬到君微与的小臂，毛茸茸的小爪子不断拨正她的方向。
直到君微与靠近石床，小狐狸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埋进君微与怀里，只露出双眼睛。
少年的模样越发清晰，眉尾到额头爬着一条殷红的凤凰暗纹，浴火的凤凰，与君微与的项链上的那只凤凰——纹路分毫不差！殷红诡谲，忽明忽暗，频率出奇一致，似乎在隔空遥遥回应。
少年眉目深邃，睫毛如扇，若是睁开眼睛，应是异域的样貌。鼻梁高挑，唇路清晰，或是误食了梨花，才使唇色苍白。
小狐狸正想着魔好像和一般人也没什么差别，冷不丁碰上一对琉璃色的眸子，尖叫声响彻整个山洞。
“君君，活了，活了，活了!”小狐狸将头埋在君微与怀里，只露出一条又长又软的狐狸尾巴颤颤发抖。
君微与拍了拍小狐狸的后背，以示安慰。
她双手扶上冰冷的石床，摸到稍硬的外衣料子，柔软的里衣，再往下是布满疤痕的坚硬胸肌，身体还有温度。
君微与听说魔君好战，胸肌上面的伤疤有些已经平滑，有些还有凸起或凹陷，是新填的伤口。
雪吟剑的留伤还未完全愈合，雪吟剑留下的杀招感觉到主人的触碰，瞬间活跃，似乎只要君微与的一道指令，便可轻易取下附身之人的性命。
她的手一路向上，愈加急促的心跳不知是来自自身，还是躺在石床上的少年。君微与继续拨开他身上的衣袍查看伤势。
突然，修长的手指捉住她的手腕，手上的力道很轻，却似乎用尽了魔者全身的力气。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少年眼睛一眨不眨警惕地盯着她。
“阁下是何人？为何能进入我设的阵法？”
君微与藏在白绫后的睫毛微不可查地一颤，淡淡道：“总算寻到你了，先休整一个时辰，然后随为师回天山派治伤。”
“难道你是……”
“不错，我便是你的师尊——君冕。你姓帝，名宨，字凌昀，是为师唯一的徒弟。为师闭关百年之间，你随为师在正道第一宗门天山派修炼。”君微与脸不红心不跳接道。
“……”
少年皱眉轻声道：“‘师尊’这两个字，好像很难从我嘴里说出来。”
“……”
“你我既是师徒，为师应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若心存疑惑……可观洞外阵法是否对为师设防？”君微与指了指胸前的红玉吊坠，“这是你赠为师的拜师礼。难道你也一同忘记了吗？”
“红玉与我产生回应，确实是我的东西。”帝凌昀若有所思，“天山派既是正道，我周身为何……傍满魔气？”
“魔气……嗯……
“你这是——”
君微与心中万马奔腾……
为什么有魔气，她倒是把这一点漏了……
是因为……
因为少年你本来就是魔，还是纯的不能再纯如假包换的原始魔族啊！！！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黄字在她灵识内显现：
【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蓝衣道长轻飘飘道。
又补充一句，“很严重的。”
“……”
君微与柔声道：“三月前的仙魔大战，你为了救为师不幸被三千楼魔主打落悬崖，随崖下溪流漂泊，为师沿途一路打听才寻你至此，或许你身上还有魔主留下的暗伤。阿昀，你刚醒来先别想那么多，先试着吐纳运转灵力，看经脉是否阻塞。容为师路上再为你详细说明情况。”
她点住青年身上几处要穴，帝凌昀立刻闭上眼睛又陷入了沉睡。
君微与按住他的脉搏，重重吐出一口气，“七七，你去守住洞口，不要回头。”
“哇呜——君君你好厉害。”小狐狸一直偷偷听着，这时露出头眼睛亮闪闪兴奋道，“哦……本座都明白，按照话本上讲的，得双修才能救他的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