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月殿内，等到戚梧与常缨也离开以后，就只剩下了常不离与傅青吾二人。

    傅青吾下意识地以为自家老爹是要“秋后问罪”，内心已经盘算好了应付的说辞，常不离却并没有提及这件事。他看着傅青吾，只说：“青吾，此次春巡事关重大，你处事不可冲动，应慎之又慎。现下传闻，新生大魔自身便是人类灵修转化而成，若真是如此，他便是同时得了天地灵气与天地秽气的钟爱。你此番前去，即便碰上人类灵修也要小心，历来的魔王喜怒无常，心思难测，难以确定他会不会伪装人类灵修接近你们。”

    “可这不是传闻么？爹你不是一直都不相信那些子虚乌有的传闻么。”傅青吾有些不解。

    常不离伸手拿起开会时一直没动的茶盅，喝了一口：“去年神木岭春巡实属弟子换班时被魔将峷黎趁虚而入，因事延误的换班弟子没能及时赶到，致使下山仅守春巡第一轮的几位弟子惨死，好在其中一名弟子临死前反应迅速放出了求救信号，峷黎没来得及截下，附近正好有位器修长老在练剑才应援及时——说起来，魔族前年就已经能用魔气模拟灵气波动截下各宗弟子求救信号了，今年还不知是什么情况……今年大魔回归，南地魔族北上朝见，魔族只怕如虎添翼。这批去神木岭换班的弟子有不少好苗子，可别让他们折在魔族手里了。”

    常不离放下茶盅，把茶盅笼在手里，微微倚上后背的座椅，似乎想起什么，便接着说：“对了，今天我刚收入门的那个女孩子，到时候你把她带过去。”

    “她？”傅青吾下意识地皱眉，“可是她身上一点灵气都没有，春巡凶险，多数参与其中的都是已经破境接近内门选拔或者已经参与过内门选拔和各峰长老选拔的弟子。”

    “她没有灵气，进得了我寒山的门？”常不离笑了笑。

    傅青吾猛然想起进殿时戚梧和那个女孩子衣衫截然不同的干净程度，一时有些震惊：“这个女孩……是一个人走过来的？”灵力这么低微，没有二师弟带着，她那个样子，一个人走了多远？

    她看上去，似乎还不到十六岁。

    一个不到十六岁的女孩子，未曾修炼却有灵力傍身，唯一的解释是，有人“渡”了她，或者她通过某种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方式“入道”了。

    灵修和魔修都有自己独特的入道方式，所谓“入道”，就是与天地产生感应，感知到万物联系的过程，只有“入道”的人，才会知晓如何运用天地灵气/魔气修炼。器修多以器入道，符修以符入道，武修以武入道，法修以术入道，医修多以药入道。但这些凭借外物入道的，只是最基础的“入道”方式，天赋越高，“入道”的方式往往越特殊。一般各宗遴选凡间弟子，都是从幼年入道的开始，成年入道的修炼会很难，修炼的年龄几乎决定了修炼上限。常不离主修道法，作为罕见的道修，他的入道方式直接与“道”本身相关。常缨继承了母亲的天赋，以器灵入道，剑符双修；傅青吾以武入道，资质似乎在一家人里相对平庸，但修界共识就是：武修是最不需要“天赋”（主要指感应运用灵气）的修者，能修成大能的，无一不是内心极其强大纯粹、道心坚定、悟性上佳的“武痴”。至于戚梧，他/七岁前似乎“入道”过，但因为他来寒山时记忆修为都混乱不堪，他自己也想不起原来学的什么，而在第一次天赋测试时寒山武器库的“苍鸠”主动嗡鸣飞出，上赶着认主，他便从头修起，成了剑修，后来机缘巧合又兼修了医道——所幸戚梧这种特殊情况兼修的道法与他自己失忆忘掉的奇异地不冲突，他便一直修到了现在。

    新来的师妹通过特殊方式入道，灵力却如此低弱，以至于山门灵阵自动判定她为有灵气的死物，把她放了进来。

    傅青吾只是犹豫了一瞬间，又坚定起来：“她太弱了。随便来个最低等的魔，都能把她吸了。”

    “距离春巡还有一些时日，”常不离悠然捧起茶盅，又喝了一口茶，“若她能到入境，你就带她去吧。”

    “入境还是低了。这样不是上赶着送死，就是浪费人力保护她。何况她自己也未必想去。”

    “……太危险了。”傅青吾叹道。

    “你说得也有些道理。那么你便亲自与她接触吧，看看她自己的想法。”

    常不离还是一副万物皆在掌握的样子，若是在江湖上，便是妥妥的老神棍做派。

    老神棍轻啜了一口茶，啜了半嘴唇茶叶渣滓，无奈地把喝空的茶杯放下，对着下方一脸狐疑的傅青吾说：“慢慢来，不着急——还有，暂时不要对外透露我要收她为徒的消息，这事你也去跟常缨说说。那孩子嘴上没把门，得要人看着。”

    常不离说完了话，阖上眼睛，坐在掌门位子上的身子又舒服地往里靠了靠。

    傅青吾大概懂了：他爹要赶人了。麻溜地走人，出殿，傅青吾突然想起一茬：师尊好像没有提要跟戚梧讲这事。不过——他想起戚梧，心想：特意提醒戚梧不要大嘴巴，简直和提醒韩长老做药酒需要药材一样，忒没必要了。

    “不要跟其他人说是吧，”常缨说，“知道了知道了。没问题。我也期待小师妹到时候在内门大选上凭自己的实力一鸣惊人！”

    常缨传讯过来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活蹦乱跳得像一尾到处扑腾的鱼。要不是眼前有风吹进来，戚梧几乎认为烛火在那一瞬间是被她的声音拉得左摇右晃的。

    他无奈地笼了笼烛火：“我是认真的。你一会儿可能还会听到大师兄这么对你说。”

    常缨疑惑：“有这么神？那我等等。”

    脑海里于是安静了。

    寒山的天已经暗了，自己的饭点似乎也到了。戚梧收起书案，离开自己的院落，轻轻关上门。

    寒山很多东西，用灵力都可以控制。比如用灵力维持樱花四季不败、烛火一夜长明。不过戚梧还是喜欢自然一点，只在非常偶然的几个时间，他会用灵力“维修”一下自己院子里的事物。于是他的院落被他营造得和普通的人世间几乎没什么两样。比如院里他亲手从寒山余脉移栽的梧桐树，还有他正屋门前的水缸——灵修哪里用得上水缸呢？只是戚梧按照某种令自己舒服的感觉搭配出来的。呆在这种环境，让他感觉熟悉而安心。或许这与他缺失的记忆有关。但这么多年来，他自忖过得不错，对追寻怎么也想不起来的过去，也并没有什么兴致。或许他以前是有家人的，但师尊捡到他时他就是孤儿——被追得慌不择路误跑进的魔族窝点的一个孤儿。其他记忆零零碎碎想不起来，但被发现、追逐的感觉到现在他还是记忆犹新。不过话说回来，既然那时的他这么窝囊，那只能说明他的家人抛弃了他。被抛弃的人选择主动抛弃那段过去，也没什么不好。

    傍晚练剑的弟子也渐渐少了。寒山的晚间安静而清凉，迎着拂面而来的风，戚梧一个人慢悠悠地步行在山道上。他非常享受人少时踩点去饭堂的时光，刚下晚课时饭堂拥挤的人潮常常让人看了便觉得伤眼，久处其中更是伤神。唯一需要在意的是晚些去往往只能领上些残羹冷炙——宗内那几位与他交好的弟子曾经偶然撞见过他，了解到他这个习惯，得闲时也会早些拉着他吃饭，或者给他留点好的吃食下来。傅青吾有时也会帮他打包带饭进他的院落里看他。

    不过今晚，他是一个人。

    他悠闲自在地拐过弯弯曲曲的山道，快到饭堂时，看见一边的松树下有个白色的人影晃动，他瞥了一眼——

    喔，白天的那位刚醒来就哭了的师妹。

    看来常缨与她吃完饭后，她没有回自己的院落——新入门的弟子，哪怕是编外的，都有混居的院落区。距离四年一度的寒山入门选拔还有好几个月，新弟子院落大部分是空的，常缨应该已经和她提过了，随便先占一个房间不是问题。这位师妹站在松树下，扶着树干，看着寒山的夜色发呆，全身有种莫名令在她周围的人都会安静下来的气息——不是安定的那种安静。一个人的时候，她身上那种莫名的悲伤感便有些浓郁。

    他对探究新师妹的内心世界没有太大兴趣，收回目光，径直向饭堂内走去。

    常缨久违（但他并不期待）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跳了出来：“你是不是和傅青吾串通好了？合着就我一个人还需要被你们两个人提醒一次？”

    “啊，”戚梧说，“当然需要。”

    另一边，找上门来的傅青吾看着常缨说：“你什么时候不把后厨预备的吃食随便往自家院落带，什么时候我不提醒你。——小师妹的事，记住了？”

    常缨手一抖，把食盒往自己身后挪了挪，作案失败，遂开始咸鱼状态：“啊。”

    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