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天第三季度的营收一路长红，各部门都削尖了脑袋在总经理那里找存在感，生怕自己的功劳被漏掉。

    这年头，功劳争了不一定有，不争可能就变成别人的。

    这种情况下，总经理每周要看的报表，一般都由财务部门直接递交。

    当然，难免有数据不太好看的时候，报表就会半夜长了脚似的，赶在上班前跑到莫奈或者小陈的桌面上。

    至于最终表落谁家，完全看谁运气不好。

    莫奈进公司时右眼皮直跳，然后就在频频闪烁的视野里看到了一份财务报表。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老祖宗诚不我欺。

    莫奈一向雨露均沾，扯扯左眼皮，鼓励它千万要争口气。在她将眼睛扯成肌无力之前，陆知晏的身影及时地在门口一闪而过。

    莫奈抓起报表正想跟上，才发现总经理后面还跟着叶总。

    叶景行平日走路动若脱兔，今天两个人走在一起，却如复制粘贴似的，步子都迈得快而沉稳。

    他一改往日的懒散，整个身板挺成一条直线。双手背在绷紧的后腰上，两指间紧紧夹着一张蓝紫色的信封，进了办公室之后，顺势抬腿往后一扫，门“嘭”地应声关上。

    叶景行难得没有一来就瘫在沙发上，而是郑重其事地端坐在办公桌旁，晃了晃手里的邀请函，“三天后的酒会，你去吗？”

    恒叶集团的合作伙伴Ｂ银行成立３０周年，将在宁城举办一场低调的商务酒会，同时向外界正式介绍新上任的业务部经理。

    据说这位苏姓女经理，是高薪从国外挖来的。她出国多年，圈内少有关于她的讯息。

    “不想去。”

    陆知晏的脸藏在竖着的电脑屏幕后面，让人看不到表情和情绪。他面前的文件已经翻到最后一页，却迟迟没有落笔去签。

    叶景行手指微微一弹，那张请柬像只蓝色蝴蝶，轻飘飘地扑到对面人的手边，他试探地问：“那我帮你找个理由推掉？”

    “不用。”

    陆知晏的视线落到请柬熟悉的字体上，握着钢笔的力道不自觉大了几分。

    叶景行被委托当说客开始，就憋着一口气，吐不出来也压不下去，难受得很，“那你到底去不去？见她还要做个心理建设？”

    陆知晏抬头与他对视，心里百感交集，脸上却一如既往地平静，“她为什么突然回来？”

    为什么要回来？

    明明七年前就已经在他心里死了，现在听到她回来，却有种诈尸般的恐惧和慌乱。

    叶景行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她今晚在恒叶大酒店定了个包厢，要不你自己问她？人很多，都是老朋友，应该不至于冷场。”

    陆知晏感到尖锐的疼痛，原来是笔尖扎进了肉里。

    他抽一张纸将墨水擦干净，冷淡地说：“我没有空。”

    叶景行硬着头皮说：“她猜到你贵人事忙，特地定在公司附近……”

    陆知晏皮笑肉不笑，“她这么了解我，没猜到我不想见她？”

    叶景行被呛得心里一沉，脑子里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个念想：你不想见的人，却是别人心心念念的人。

    陆知晏一指门口，毫不含糊地赶人，“我不介意你跟她转述我的原话。”

    谈话不欢而散。

    叶景行出去的时候，莫奈抱着一个文件夹站在不远处，见他出来了，一路小跑着过来打招呼，“叶总好。”

    叶景行伸出一只手拦住她，“怎么冒冒失失的？”

    莫奈露出一张讨好的笑脸，“这是陆总要看的报表，我看你们有事在谈，就没有进去，怕他等久了会生气。”

    叶景行看她笑容明朗，对新岗位适应地不错。他被这难得轻松的情绪感染，轻轻地笑了一下，“快去吧，今天尽量少和他说话，他心情不好。”

    他让出一条道，示意她赶紧进去。

    “谢谢叶总。”

    莫奈心说：叶总多虑了，就算陆总心情好的时候，我也不敢和他说太多话。

    她做了一个月的总助，在叶景行那里也混了个脸熟，有几次加班晚了，还能蹭上他们两个的夜宵。

    年轻的领导相处起来没有代沟，也不端架子，工作之余也有很多话题和乐趣。

    陆知晏待人有礼，情绪稳定，工作计划清晰有序，远比想象中好相处。在叶景行面前，甚至会抬杠斗嘴，像是青春期争强好胜的少年。

    莫奈进了办公室，看到陆知晏就觉得气场不对，叶景行从来没有留下过这样冷冰冰的烂摊子。

    她想起叶景行的告诫，很听劝地打个招呼，就放下报表准备开溜。

    “莫奈。”陆知晏叫住了她。

    她在心里暗暗叫苦，立刻乖巧地退回去，“陆总还有其他事吗？”

    “周五有个酒会，你跟我一起去。”

    平时在一些不必要的商务应酬工作上，陆知晏都是给予很大的自主空间，尊重她去不去的选择，这样命令似的口吻还是第一次。

    莫奈自然不敢多问，识趣地答应下来，“好的，陆总，麻烦您把具体的时间和地点发给我。”

    陆知晏在手机上点了点，“顺路，我去接你。”

    莫奈才发现他不是在给自己转发酒会信息，而是在看地图，查路线。

    奇怪，陆总怎么知道住址？

    在她产生某些自恋的念头之前，脑子里灵光乍现，想起之前三人夜宵的时候，她提到过自己住在离公司不远的小区，每天都是骑共享单车上下班。

    叶景行这个扒皮地主闻言，还要克扣她的交通补贴。

    陆知晏见她呆呆地站着不动也不作声，似乎在想事情。

    他放下手机，刻意发出细微声响，然后定定地看着她，用眼神问：还有事？

    莫奈冷不防对上他探究的视线，尴尬地扯着嘴角干笑，“谢谢陆总，我先出去了。”

    陆知晏看着她仓皇逃窜的背影，莫名觉得有趣。

    叶景行之前说过，莫奈工作认真上进，做起事来甚至比小陈还让人放心。只是偶尔断片的时候，像只受惊的小仓鼠一样呆萌。

    陆知晏想起她在垃圾桶里扒外卖盒的样子，确实，挺像的。

    ———

    周五，酒会如约而至。

    莫奈调任商务助理后，接待宾客的事宜明显增多。她特意抽出几个周末报了商务礼仪培训班，还拿到了优秀学员的荣誉。

    所以，挑选合适的酒会着装，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但她第一次出席这么重要的场合，不能出半点错，自己丢面事小，可不是什么失败都有第二次机会。

    莫奈慎重征询陈晨的意见，可惜这是理工女的知识盲区。最后她多方请教学习，采纳了学姐们的建议。

    商务酒会不像常规的晚宴那般正式隆重，着装庄重大方即可。

    莫奈选了一字领的赫本风小黑裙，长度刚好过膝，搭配黑色缎面高跟鞋，再加baby珍珠项链和耳钉点缀，尽显知性优雅。

    为了增添一点酒会的精致感，她将平时挽着的长发垂下，烫成温柔又随性的微卷发。

    第一次尝试这样的风格，莫奈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偷穿大人衣服的笨拙模样。

    她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现在不是小时候了，你也已经是个大人啦！

    莫奈一会用粉底补补妆，一会用手指卷卷头发，一直磨蹭着没出门。直到陆知晏发信息过来，才匆匆下楼。

    陆知晏伫立车旁，一身黑色西装，双手背后，昂首凝视晚霞。

    他站得笔直，像良弓未拉开时，绷紧的弦。

    莫奈眼前闪过一句诗：你站在那里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远处看你。

    她欣赏了一会，才遗憾喊出声：“陆总。”

    陆知晏闻声转过身，原本黯淡的眼睛，聚焦到莫奈身上之后，才迎着她羞涩又期待的眼神，露出一点神采。

    “很漂亮，也很适合你。”

    他语气淡然，听不出多上心，也不觉得敷衍。就像他的人一样，几乎每天都会碰面，却总给人一种若有若无的距离感。

    莫奈上车，发现陆总竟然难得地打开了调频电台。

    “我曾难自拔于世界之大，也沉溺于其中梦话。不得真假，不做挣扎，不惧笑话。我曾将青春翻涌成她，也曾指尖弹出盛夏。心之所动，且就随缘去吧。逆着光行走，任风吹雨打……”

    车厢里回荡着《起风了》悠扬的旋律，吴青峰用最温柔的嗓音，唱出了青春最遗憾的模样。

    莫奈坐在副驾，目光所及的范围内，能看到陆知晏黑色的西装衣袖，露出一截白色的衬衫袖口。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打，不知道是跟着音乐的节奏，还是单纯的下意识动作。

    莫奈觉得今晚的月色柔美，音乐悦耳，真希望陆知晏开得慢一点，不要错过沿途美妙的风景。

    等红绿灯的时候，陆知晏失神靠在座椅上，眼神幽深空洞。直到后面的车按着喇叭催促，他才如梦醒般回过神来。

    莫奈觉得这样的陆总特别奇怪，但他们并不相熟，她没法用过来人的眼光分析，他到底哪里奇怪。

    她只能尽力削弱自己的存在感，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惊扰了他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