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奇,乌语竟一点儿也不怕鬼。
在她看来,或许人与鬼只有一个区别,那便是阳间与阴间的区别。
阳间,人与人交往;阴间,鬼与鬼相伴。要说有什么不同,称呼不同罢了。
当然,其中或许有她鲜少与人交流的缘故,以至于她未能意识人与鬼的不同。
乌语举着蜡烛的手颤了颤,脑中却异常兴奋,对着女鬼友善打招呼。
刹那间,女鬼摇身一变妙龄女子,身着寻常紫衣,浑身干爽,收起怨恨的眼神,茫然道:“你……能看见我?”
透过火光,乌语的异瞳看到了枝乐的全貌,听见了枝乐的声音。
自那以后,二人仿佛打开了话闸子。
火光仿若她链接阴界的大门。
曾几何时,她只能看见鬼魂嘴巴一张一闭,却听不见鬼魂说了什么。
异瞳透过火光去看,翻天覆地的变化,好似眼前的不是鬼魂,倒像是活人。
女鬼名叫枝乐,生前死于溺水,也是青木村人,正当乌语想询问更多时,爹娘竟举着火把赶来,她不得已匆匆留下一句:“下次我再来找你”,便恋恋不舍跟着爹娘回家了。
不想,那日过后,爹娘仿若变了一个人,异常担心她的安危,不再放心她一人待在家中。
是以上山打猎时,爹娘破天荒带着她,至此几年之久。
乌语本想找时机偷溜去见枝乐,却总被发现,无奈之下她只能放弃。
若不是近来爹娘感染风寒,她也没机会单独出门。
可惜河边与镇上不同路,乌语担心爹娘的病情,只能暂时搁置与枝乐见面的良机。
不曾想,兜兜转转她能赴约了,却已无家可归。
此次再见枝乐,是为赴约,亦是为爹娘失踪之事寻求帮助。
思及此处,她点燃蜡烛,四周一阵阴风袭来,蜡烛明暗交加,愈发摇曳不定,此刻太阳早已落山,暗夜悄无声息临近。
乌语空出另一只手,五指并拢放在蜡烛一侧挡风,却在此时,一阵阴风袭来,树叶沙沙作响,蜡烛忽地熄灭,四周陷入静寂。
肩膀处忽然传来刺骨的寒冷,背后响起一道清冷男声:“敢问姑娘……青木村怎么走?”
突如其来的人声吓得乌语起鸡皮疙瘩,她猛地转身回望。
月色清寒,一张陌生面孔映入眼帘,微弱的白光倾洒在男子衣摆上,隐约可辨是青色。
他背光而立,直直盯着乌语的异瞳,神情淡漠,琥珀色的眼珠满是波澜不惊,好似世间没有什么能引起他的情绪。
乌语被他盯得一时出了神,这还是头一回有陌生人没有躲避、没有震惊、没有疑问——直视她的异瞳。
在此之前,她曾埋怨过为何天生异瞳的是她,不是别人。
于她而言,异瞳带给她的只有痛苦。
虽然青木村与世隔绝,可她的爹娘却通今博古。父亲武艺超群,常讲亘古亘今的战术给她解闷;母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常娓娓道来广阔天地间的奇闻轶事。
虽身在乡野,她却能透过爹娘和书籍中窥视到藏在青木村外多姿多彩的天地。
然而落在同龄人眼中,却觉她整日不与人交流,除了躲在屋中,就是躲在帽子下,是个胆小怯懦、软弱可欺的。
于是每次出门,总会有一群无所事事的少年骂她“缩头乌龟”。
乌语不愿给爹娘添一分麻烦,选择息事宁人,不同他们一般计较,
可夜深人静时,她却不免深想:
如果没有异瞳,是不是就不用遭受这一切?
其实她心知肚明,没来青木村之前,爹娘应当活得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就算爹娘从未提及家世背景,她也能猜到几分。
爹爹谈吐不凡,擅长战术,或许在战场厮杀,搏过军功。
娘亲气质幽兰,多才多艺,或许是一方天地赫赫有名的大家闺秀。
本来他们拥有美好的未来,却因为她,放弃繁华与世隔离,甘愿到青木村定居。
是以,她一直在默默责怪自己。
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异瞳……
爹娘本不会来此。
更不会在今日离奇失踪!
乌语陷入回忆难以自拔,左手不可抑制地发颤,不料只一瞬,一股暖流忽地涌入左手,她思绪回笼,抬头望去。
男子五指并拢,虚空对着她的左手,输送法力。
乌语微微一愣,道:“你是修道之人?”
“不算是。我叫言曳,你叫什么?”
言曳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恰在此时,乌语的左手不再发颤,她这才重新打量他。
月光聚拢,乌语看清他的长相,狭长的丹凤眼,卷翘的长睫,五官凌厉攻势,薄唇含着微微笑意,竟意外平添几分温和。
先前警惕的心缓缓降落,乌语撇开视线,淡然道:“我叫乌语。你……要去青木村做什么?”
言曳听出少女话语中的疏远,会心一笑,却道:“嗯……天机不可泄露。”
闻此乌语忍不住皱眉,道:“既如此,恕我无可奉告。”
青木村毕竟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若是冒然带不知底细的陌生人前去,不幸惹出是非,又是她的不是。况且,容不下她的是居住在青木村的人,而不是青木村。
语罢,乌语没有离开,她淡淡地转身,漠然看向潺潺流水。
少女羸弱的身躯此刻异常坚决,言曳忍不住头疼。
不是他不想说,实在是怕说出来吓着这个人间的小姑娘。
至少在他眼中,乌语是小姑娘。
言曳升任地府阎王,早已没数活了多少年,但百年是有的。虽已活了百年之久,可他的容颜永驻在弱冠之年,看模样大不了乌语几岁,实则足足比她多活了两三代人!
身为新任十殿阎王之一,他还未任职便被委以重任——度化恶鬼册的恶鬼。
寻常凡人一听见‘鬼’字,就如老鼠见了猫,生怕沾上厄运,更别说眼前这个人间小姑娘了。
此次他要度化的第一只恶鬼便是埋伏在青木村的——水鬼枝乐。
恶鬼册上说到,这是一只因爱生恨的女鬼。
本来她与心上人相约河边幽会,不料心上人没来,来得另外一人。册子上没具体叙说所来何人,只一笔略过,说枝乐心碎失足落水。
因未得到心中所爱,于是平白生出嗔恨心。短短几十年,女鬼枝乐靠着吞噬周遭游魂,已然壮大成一方恶鬼。是以必须找到她,将其度化!
可惜言曳天生路痴,判官只将他送行在枝乐死前之地。不想言曳徘徘徊徊没看见任何鬼影就算了,就连离开的路,他也没找到。
言曳心道冤枉,要说上次来人间,还是他头七之时,后面他决心修炼,随着法力的提升,职位也在上升,整日忙于管理地府,他已不再痴恋人间。
几百年,于人间只是沧海一粟,匆匆忙忙便过去了。变化之大,也能说过去。
短暂的回忆略过,言曳回神,现下好不容易有人来此,乌语就是他出去的希望!
“如果我说,我是去……找鬼呢?”
言曳小心翼翼反问,默默凝视乌语,不放过她任何动作。
听到这话的乌语,眼皮一跳,心中仿佛被石头击中,隐隐不安,好巧不巧,她此行也为找鬼。
这人莫不是会读心术?
乌语转身,下意识反驳:“我很好骗?若是我说‘我能看见鬼’,你信吗?”
“我信。”
言曳眼神闪烁,不可置否道。
乌语顺时愣住,换作是她,跟旁人说她的异瞳能看见鬼魂,透过火光甚至能与鬼魂交流。
恐怕无人会信。
她曾发誓:若有人对自己说离奇古怪之言,哪怕是异想天开,也绝不要当面质疑对方。
因为,那种被人质疑的感觉,是难以述说的绝望。
而她,刚刚竟也无意识质疑了他人。
想到这儿,心底无端涌起阵阵愧疚,她有些分不清,是对言曳的愧疚,还是对曾经发誓的自己的愧疚……
过来好一会儿,她收起情绪,呆愣道:“谢谢。你是第一个相信我的人。”
言曳轻挑眉毛,笃定道:“看来,你并不知道自己会通灵。”
“通灵?”
少女忽地急切问道,明亮的眸子在月色下尤为动人,言曳兀地如鲠在喉,他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跟乌语吐露实情。
此次来凡间,他只为完成职务。除了和恶鬼册上的恶鬼扯上关系,对凡间的一切事物,则是能避就避,尽可能不沾染因果。
若不是在这里转了几个时辰,他是万万不会与乌语搭话的。
期间几个时辰,不乏有其他人路过,言曳都忍住了问路之心,直至乌语的到来。
他是阎王,黑夜于他就如白天无二差别,别人需要举火把照亮前路,他不需要,就算四周漆黑一片,他也能看清周遭景物。
包括乌语。
在她出现的那一刻,言曳心底升起一道声音,催促他去问路,终于情感战胜了理智,他在心底安抚自己,问路能沾惹什么因果,不过是小人情罢了。
但,见到异瞳之时,言曳却不这么想了。
尽管他内心一颤,但仍面不改色,常年的地府生活,他早见惯了各种奇闻异事,只是异瞳之人,他确是第一次见。
地府传闻,异瞳者,通灵术之源,阳身入阴界,知前世通今生,百鬼不侵,罕见也。
他曾翻阅卷宗,三界六道,独远古巫灵族出过一个异瞳者,而今几千年之久,巫灵族后裔早已不知所踪。
更确切的说,巫灵族自远古诸神之战后,便毫无征兆地没落了,强大的通灵术法消失殆尽。
现今只流传一些寻常的通灵术,通灵师们只能看见鬼,让鬼附身,却做不到与鬼魂交流,亦做不到入阴界,百鬼不侵。
至今无人可知异瞳者如何通灵,如何入阴界,如何做到百鬼不侵。
关于异瞳的记载,上古卷宗只当注释、野闻略过,貌似写卷宗的人都不相信异瞳的存在,因此,言曳也只当是个传闻。
今日一见,才隐约觉察兴许这不是传闻失实,而是难以置信的事实。
对此,言曳只当又是一件奇闻异事,心底渐渐归于平静,只是乌语本人貌似懵懵懂懂,丝毫不知异瞳的威力。
他也曾看过人间的传闻,凡人对异瞳更加一无所知,竟将其视为不祥之物?
荒谬至极!
再怎么说,‘通鬼域’三字明显说的是通灵术,再不济,也能延伸到阴阳眼——肉眼能看见鬼魂。短短三字,说得不明不白,最后用‘凶’字结语,仿佛将异瞳者钉死在棺材里,说他们生下来就是错的。
言曳混迹地府年岁已久,对人间的七情六欲已不再感同身受,是以他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粗略分析。
一时间,言曳思绪万千,他回过神看向乌语,竟发现她一动也不动,乖巧的如同小鹿,等待他回答,面上不显一丝烦躁。
只一瞬,言曳改变主意,模棱两可道:“简而言之,就是能看见鬼。”
“只有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