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青木村,火光冲天。
烈焰吞噬木屋发出呲呲声,空中浓烟滚滚布满烧焦味。
村子的青壮年提着桶,舀水将火扑灭,情急时刻,妇孺也磨枪上阵,帮着灭火。
不一会儿,火势揠旗息鼓,村庄回归平静。
众人松了一口气,围作一团,对此次走水议论纷纷。
村长站在圈子中心,一一安抚众人。
乌语从镇上抓药回来,便看到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乌泱泱的人群在村口围着,挡住进村的路,她只好从侧边绕道钻过。
正当她路过人群时,村长抚摸着白胡须,沉声道:“可怜这孩子天生异瞳。”
“快看,语丫头回来了,在后面。”
忽然,众人一团散开,风向调转,聚在她的身前身后,将她包围。
事发突然,乌语下意识拉低帽檐,心中陡然升起不安,用余光瞥向村长。
却见他半眯着眼,不慌不忙地抚摸胡须,视若无睹。
乌语不自主捏了捏拳头,收回目光。
“异瞳”二字格外灼耳,不知村长说的是她还是另有其人。
整个青木村知晓她天生异瞳的人除却爹娘便是村长了。
可村长曾起誓:就算山崩地裂也会将它烂在肚里。
现下怎会又提到“异瞳”相关之事?
传闻,天生异瞳者通鬼域,乃大凶也。
世人不晓‘通鬼域’具体含义,便干脆略过,着重论道‘大凶’。
除却修真者,普罗大众对此当然避恐不及。于身无长物的凡人而言,天生异瞳者仿若杀人狂魔、不祥之物,天降灾厄不在话下。
虽是传闻,可总有些人奉之为教条。
异瞳者,杀无赦。
很不幸,乌语就是天生异瞳之人。
为免无端灾祸,爹娘从小告诫乌语要隐瞒异瞳之事,非必要不见外客、不外出,是以她的童年时光只在家中草草度过。
渐渐地,她也习惯了。
当初,爹娘挑中与世隔绝的青木村定居,常说宁愿她一辈子在身边,也要死守住这个秘密。
终究纸包不住火,这个秘密还是被发现了。
某日村长登门拜访,无意间撞见她的异瞳,爹娘威逼利诱同村长做交易,这才让他们一家三口长居于此。
为显虔诚,村长对传闻嗤之以鼻,不惜起誓,算是默许接受她天生异瞳之事。
如今怎会说起此事呢?
也许是她想多了,或许说的不是她。
然而村民气势汹汹围成一圈,如城墙般挡住她,数道目光投射过来,乌语没有回望,却能感受到:
这些目光……不太友善。
闭门自守多年,她实在不习惯许多目光的停留,只好将头垂低,道:“诸位挡着我回家了,可否……”
这时,人群里立马有妇女打断道:“语丫头,你家早被烧毁了”,语气激动,好似等候多时。
???
乌语认出这声音出自邻居大娘,往日两家虽交涉不深,但谈不上结仇,不至于无缘无故落井下石。
若她所言不虚……那——阿爹阿娘可逃出来了?
乌语瞬时蹙眉,抓住药材的手捏紧了几分,她深吸一口气,余光撇向家的方向,人群攒动,只隐隐约约见到屋顶角。
忽然局促不安感加强,乌语不再犹豫,一心往前跑去,少女单薄的身影在火光下移动,终于有人不忍地让出一条路。
赶到家后,一片狼藉,家徒四壁,锅碗瓢盆落一地,柱子有明显烧焦的黑色印记,哪还有家的模样。
乌语冲进去,却未寻到人影儿,爹娘应当是逃出来了,她提着的心这才缓缓降落。
然,因她跑的急了些,帽子不知何时垂落,漆黑中有个壮年偷摸着进了屋。
乌语毫无防备的转过身,正欲拉起帽子盖住,却被一双手狠狠推了后背一把,她没稳住重心,狠狠摔在地上,药材顺势滚落一地。
膝盖隐隐作痛,乌语没能即刻起身,心疼地望向药材。
与此同时,屋外的人听闻动静冲进来,举着火把搀扶她起身,漆黑的屋子瞬时亮堂,眼前不断投来火光,乌语赶忙伸手遮住眼睛。
却被突如其来的手打断,铺天盖地的惊呼声传来。
“真的是异瞳!左眼是绿色,右眼是蓝色,奇了!”
“真的真的。传闻是真的!”
霎时人群沸腾,一改初时的窃窃私语,像被触发的机关,恶言恶语接踵而至。
“天呐!村长说的竟是真的。传闻天生异瞳者乃天生不祥之物,一旦沾惹便会有无穷无尽的灾厄。今日走水怕不是巧合!”
“真是晦气,竟然在咱村住了十几年。”
“如此看,乌家二老离奇失踪真的只是巧合吗?”
“什么失踪。我看呐,说不定乌家二老早就死了!肯定跟她脱不了干系,你说是不是?”
“哎呀!倒了大霉,今日走水也将我家烧了个干净,她怎么有脸回来?”
……
莫名的指责、数落一字一语钻进耳里,就连搀扶她的妇人也变脸加入其中。
乌语茫然看向你一言我一语的众人,无心辩解,更无心遮掩异瞳之事,全然倾注在爹娘相关的言论中。
爹娘……失踪了?
何时失踪的?
她不过去镇里抓药而已,半日功夫就不见人影,岂不是天方夜谭?
就算爹爹如往常般上山打猎,现下酉时三刻,早该下山归家了。
乌语强迫自己冷静,事出反常必有妖,此事定有蹊跷。
她一回家便被揭发异瞳的秘密,不仅如此,还莫名背上弑亲凶手的罪名。
一桩桩一件件,仿佛都是为她量身制定。
兀地,她脑海中回想起村长不慌不忙的模样,猛地瞪大双眼。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乌语缓缓拉起帽子盖住,顾不上膝盖的疼痛,一步一步朝着村口行进。
村民自觉离她三尺远,谁也不想同她沾惹,不料仍有人不怕死,躲在暗处搅混水,高喊:“她要逃跑!”
一旦有人开头,其余人便如被点燃的炮仗,纷纷附和,骂声一片,对着她指指点点。
却依旧不敢上前拦住她。
众人眼睁睁看她远去,走到村长身前,声线平稳,问道:“村长,我爹娘……真、的失踪了吗?”
丝毫没为刚才无端的指责而退却和害怕。
乌语目光灼灼望向村长,她不信爹娘离奇失踪了。
她宁愿相信他们逝世,也不相信他们抛下她而离去。
村长摇摇头,眼神飘忽,有意无意地躲避少女的凝视,道:“丫头,我以为你知情。”
登时旁人议论纷纷,为村长捏一把汗,直面异瞳,岂不是更易染上厄运,村长真是不容易啊!
可对面的乌语却看得清楚,这哪是不容易,分明是心虚了。
遥想当年,为证实她有异瞳,村长可是蹲下来直晃晃看了好几眼呢。
今日这才一对视,就撇开头躲避,很难不让她多想。
乌语想趁此质问,熟料村长装模作样望了望四周,随意指着一处狼藉,道:“唉。此次走水不知是因异瞳惹怒了上天亦或是巧合……
传闻异瞳者通鬼域,乃大凶也。经此一遭,村庄若想有未来势必要做出些改变。
你说呢,语丫头?”
这是在逼着她承认一切都是她所为?
“村长所言何意,我为何有些……听不明白?”
她不是傻子,能隐隐猜测到村长在火上浇油,莫名走水、异瞳传闻,话里话外想将她与走水扯上关系。
但实话说,她不知这于村长有何好处。
忽然,村长哀声叹气,弯着脊背活像被重石碾压直不起来,他故作玄乎念了几句古语。
随后仿若翻越千万重山直起腰,注视她道:
“你,走吧。
再也不要回来了。
青木村护佑神不能容忍一个弑亲的嫌犯。”
护佑神?
几句喃喃古语,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想忽悠村民,打发她?!
可笑至极!
乌语咬紧牙关,默默环视周围。村民一旦与她对视,便匆忙避开目光,抓耳挠腮,好似在苦恼,又好似在惋惜。
可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为她说句公道话。
他们只觉乌语是倒了大霉,丝毫没认为自己是帮凶。
有时候,沉默是金;可有时候,沉默亦是戟。
然而,只一瞬,乌语心底升起的绝望陡然无影无踪。村长统管村庄,是话语权最大的人,村长发话逼她离开,就算厚着脸皮留下,村民潜移默化也会排斥她。
何况没有证据,任凭她声嘶力竭,也无济于事。
人们宁愿相信传闻,也不会相信自己执迷不悟。
再说如今爹娘下落不明,她本就没必要待在青木村。
普天之下,四海为家。
思绪渐渐理清,乌语回归淡然,道:“不是青木村容不下我,是你们容不下我。这世上若真有护佑神,绝不会护佑扭曲事实之人。
清者自清,终有一日我……会清清白白回来的。”
语罢,乌语潇洒转身,头也不回移步,逐渐消失在众人视野。
却在此时,先前推乌语的壮年走至村长身旁,附耳道:“爹,就这么让她离开?不是说好烧死她祈福吗?”
村长冷冷瞪了壮年一眼,随后道:“这妖女早让人盯上了,哪里轮得到我出手。小丫头片子口气不小,出了村可就像鱼儿离了水,活不过三日。”
壮年撇撇嘴道:“可惜了,平日戴着帽子,不想竟是个美人胚子。若她不是妖女,给我做妾正好!”
村长斥道:“你……色令智昏!女人能当饭吃?你继续这个混样儿,怎么赢得民心,继任村长?”
村子没一会儿便归于风平浪静,好似除了一场大火,万事大吉……
另一边的乌语走至河边,背着手在河岸徘徊,陷入苦思。
她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与鬼魂交流。
这是阿爹阿娘都一无所知的。
自她记事起,她便能看到一些黑脸、白脸的模糊幻影,起初以为是错觉,熟料年岁越长,看的越清晰、越多。
直至幻影与活人音容无二差别,她才确信,那便是话本子常写的——鬼魂。
此后,她便如重获新生的鸟儿,既然不能与人交朋友,那同鬼交友总不会泄露秘密吧?!
乌语兴高采烈冲出村子,见着一只鬼便打一声招呼。
熟料,他们之中似乎存有一道屏障,试了一路,却无一只鬼回应她。
乌语失魂落魄地来到河边吹风,傍晚时分,爹娘打猎快要归家,望着来时的路,她无精打采地点燃蜡烛。
火光摇曳不定,乌语小心翼翼呵护蜡烛,却在此时,一道有气无力的女声传来,嘴里喊着:“救、救命……”
乌语举着蜡烛循声而望,周遭漆黑一片,救命声戛然而止,诡异的气氛慢慢弥散。
她忽觉背后一凉,下意识回望,一个面色苍白、身形瘦弱的女鬼浑身湿漉漉,双脚游离,目光呆滞死盯着她,眼神里尽是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