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格昨晚睡得很好，醒得也早，一觉起来已是早上七点，睁开眼睛清醒一会，推开门却发现，家里就剩下她和小姨两个人了。
“珂珂去上学了，小姨夫起早去修老房子。”
严格格哑着嗓子哦了一声。
“我去早市，你在家？还是跟我一起？”
严格格：“带上我，我也去。”
前段时间网络上带火过一个话题——早市，是各地周边农村生活幸福感的来源。关于这点，严格格举双手赞成。
一块钱一碗的豆腐脑，里面既可加糖又可加盐的调味料，炸糖糕炸撒子炸油条，现包的清真包子，一笼一笼叠罗汉，袅袅烟火气升腾而起......
小姨给严格格买了竹桶甜粽，像小时候一样，边走边吃。走了一会，又看见买毛鸡蛋的，圆圆厚实的形状，沾上辣椒粉，三块钱一串。
中原方言暗含成文砍价规则——凡是三块钱起价的东西，必定可以五块钱俩。严格格心满意足地扫了五块钱，得到两串刚出锅的鸡蛋仔。
小姨走到卖鸡的摊子，回头问严格格：“中午想不想吃大盘鸡？”
“想！”严格格嘴里塞了东西，连连点头。
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严格格吃完竹桶粽，擦擦手，站在街边，对着熙熙攘攘的早市人群拍了张照片。连滤镜都不用加，晨光足以衬托眼前热闹街景，还有小姨手上拎着的一袋子砂糖橘。
把照片发在微博，定位洛市，附文案“回家真好人间烟火Doge”。
很快就有几条评论。
这个微博号是严格格的小号，从开始做设计就一直在用，主要是分享传统非遗文化，如今积累了一些粉丝，除去一些水粉，剩下的活跃用户都是对非遗文化真爱粉。大家并不知道她是做非遗设计的，还以为她只是单纯地分享国粹，顺便回家过中秋节打卡。
严格格轻笑一声，也不做解释。
充实的一早，惬意又舒适，可惜的是，这惬意的一天并没有得以完整。
中午严格格帮小姨炖好大盘鸡，刚端上桌，还没开吃，小姨就接到了电话，说小姨夫在修房子的时候，下梯子的时候没踩稳，摔了下来。好在不算高，并不严重，卫生所检查设备不够精密，现在转到了市里医院，还是要拍个片子才放心。
严格格反应比小姨快，先一步下楼，到小区门口拦出租车。医院离家很近，十多分钟就到，严格格是下了车去推医院玻璃门的时候才察觉秋风微凉，原来出门太急，忘记拿外套，此刻身上感觉阵阵凉意。
更让陡然生寒的还在后面。
她在三楼检查室门口看见了送小姨夫来医院的人。
八年时光足以让少年成长成男人，牛相逢变了，好像青葱的杨树镌刻了些风霜雨雪的痕迹，手脚修长，肩膀更宽了，脊背更直了，头发剪短了，大概是个子高的缘故，他穿了一件黑色衬衫往那一站，就显眼得让人难以挪开眼睛。
他手里拿着一摞检查单子，正在微微颔首听护士讲话，然后询问了些什么，灯影恰巧就歇在他浓密眼睫处，高挺鼻梁，神色淡淡。他应当是看见她从电梯里走出来的，可他并没有过多意外的神色，只是静静看了他一眼，像是平静无风的湖面，只一眼，又迅速收回了目光。
奇怪，像是知道会碰见她。
这样对比，久别重逢，不淡定的倒是严格格了。
她定了定神，缓平呼吸，才走过去。
-
小姨夫伤的不重，下梯子的时候还好是脚先着地，有了缓冲，只是扭伤了腰，艰难走出了院子，站在路口边拦车，恰巧，拦到的就是牛相逢的车。
小姨先是抱怨小姨夫：“逞能！就逞能！这下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养着吧！”
然后转头向牛相逢道谢：“小伙子，谢谢你帮忙送老骆过来？谢谢。”
牛相逢竟有些局促，只点了点头。
严格格轻咳一声，及时站出来帮他打圆场：“小姨，这是牛相逢，我同学......这是我小姨，还有小姨夫。”
牛相逢其实是认得的。
从前上学时送她回家，撞见过几次，匆匆几面。后来谈恋爱了，严格格也不让他见她家里人，好像是不希望别人知道她和小姨小姨夫生活在一起，她不好说，他也就没问。
喜欢一个人，和她的家庭有什么关系呢？
这次顺路刚好把人送到医院，也是天意。
“医生说要住几天院。”牛相逢语气自然，好像是很自来熟的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先下楼去缴费。”
哪能真让人家去付钱呢？
小姨推了严格格一把，严格格小跑几步，追上牛相逢的脚步。
医院人不多，他们并排站在电梯里，谁都不说话。严格格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料想牛相逢应当和她一样。她悄悄透过电梯镜面墙的反射看牛相逢的侧脸，他五官轮廓分明，颌骨是很锋利的轮廓，眉睫浓而长。冬天最冷的时候，他的眉毛会冻结薄薄的一层雾凇。她看见过，也踮脚亲吻过。凉凉的，冰冰的。
不合时宜的走神，严格格被自己滑坡的联想吓了一跳，赶紧敛回视线。
“回来过中秋节吗？”
牛相逢率先打破寂静。
严格格环手搓了搓自己胳膊，并不打算如实坦言：“......算是吧。”
牛相逢也没有追问，好像对她的答案也并非十分关心，只是于久别重逢的老友之间的客套话。
然后。
然后就陷入一处寂静。
严格格在牛相逢的陪同下交了费，又上楼去拿X光的片子。小姨让严格格先照看这边，她要去老房子把小姨夫的行李拿回来，身份证件什么的还都在行李包里，办住院手续都需要。
“小姨，我去吧。”牛相逢又站了出来。
“怎么好再麻烦你？”
“没事。”严格格并没有感受到从自己头顶方投的目光，只是听见小姨说：“那让格格跟你一起去。”
也是应该的。
严格格没有拒绝。牛相逢车停在楼下，她跟在他身后揶揄了一句：“我小姨，又不是你小姨，跟着瞎叫什么。她以为自己声音很小”
“那我该称呼什么？”
牛相逢只顾自的系上安全带，也不管她接不接茬，默默把副座调到合适的角度，让严格格稍微座的舒适一些。
这台车是一辆黑色越野，倒是很符合牛相逢的气质，就是内饰比较简单，什么也没有，前挡处放了个透明样品袋，扫了一眼，能隐约看见里面小字[非遗手作培育基地规划]和[非遗产品商标注册申请]的字样。联想到小姨夫说的牛相逢现在正在做的事，好奇发问：“怎么想到回来搞传统手作了？”
牛相逢目不斜视：“本科和研究生读的就是这系列，专业对口。”
“哦。”
严格格想起了，牛相逢当初被她骗了，她说自己去北京的美术学院，牛相逢也就报了在北京的工业大学，结果她一声不响改去了广州，不告而别。
当初有多潇洒，如今就有多尴尬。
严格格把头扭向窗外，干巴巴地接话：“......记得小时候镇里刺绣的人很多，家家户户女主都参与，市场还没饱和吗？还要再建培训基地？”
“不会饱和的。”牛相逢说，“洛市汉服文化声名远扬，现在有太多商户只是为了利益，失去了传统技术，真正的好手作汉服却卖不出去，基地现在在培训创新新款式，生产周期更短，更迎合市场，也能打击那些山寨货。”
“......想法不错。”
严格格尴尬点评。只是想闲聊的，没想聊这么深。
市里到镇上一个小时左右车程，此刻已经是傍晚。
深秋的夜黑得这样早，又迅猛，刚刚还看见天际有垂暮夕阳，眨眼间就沉寂到地平线去了。
黑幕降临，晚风吹过，低垂的夜空不见星月，这意味着，很快会有一场急雨。
到了镇里，严格格好奇地把手拢起在眉间，透过车玻璃向外望。
这条路她记得，以前上学的时候，每次回镇里，客车都会经过这里，那时候还没路灯，唯一的光源是车前的两束远光灯，每当下雨下雪的时候，雨花与雨片在光里跳着舞坠落。
如今路修好了，平整宽敞，有路灯，有绿化，甚至还有在营业的便利店，严格格自言自语，如果现在把她扔在这里，怕是都找不回从前的家。
“二年前就修了。”牛相逢侧头看她一眼，眼里光线昂扬却不似车外明朗。
“变化也太大了。”
“不是变化大，”牛相逢说，“是你太久没回来了。”
时间太久，是否有具体的时间概念？
其实是有的，从严格格十八岁上大学，拎着个破行礼箱踏上去广州的火车的那天起，就没回过镇里。
那几年，放寒暑假过春节她也回家，在学校附近的餐馆打零工，或者去摆摊帮人画肖像。小姨给她打电话，她总说自己太忙，总之就是不回去。
她对这里没有任何留念。
却不知在她离开后，有人却回来了，替她守护着这里的一切。
车在老家门前缓缓停下。
她解开安全带，将要打开车门的那一瞬间。
“等一下”
牛相逢脱了自己的外套，披上吧，刚下完雨，深秋的风还是很伤人的。
柔软的棉质衬衫，除了暖暖的余温，不掺杂其他的任何味道，像从前一样。
回忆像开闸的洪水涌了上来。。。。
以前他送她回家，会把校服外套给她穿，把她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像只行动不便的企鹅，他再满意地拍拍她的头。
“家里和广州比不了，秋风凉。”牛相逢说。
家里当然没法和上海广州那样的大城市比。
这里没有繁华的商圈，没有便捷的线上外卖，没有迷人眼的夜生活和缱绻情调。这里有的只是平原，一眼望去，一马平川，还有绿油油的农田地，肥沃的黄土地掩盖了这里曾经是三朝古都辉煌，一场又一场的战争，终究是什么也不剩了。
严格格曾经逃离，又回了。但回来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她自己也没想明白。
“牛相逢，你为什么回来？”
她只是十分好奇牛相逢的答案。
作为同样离开过，又归家的旅人。
牛相逢沉默着，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
车内温黄的灯光将他眼眸映得更加深邃。
“没什么，念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