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李无忧是被一阵喧闹吵醒的。

    她睁开眼,已是鸡鸣破晓,阳光落在院中,春海棠摇摇欲坠散下的花瓣打落在草叶上,婢女柳青青一路小跑到草棚,怀中抱着白瓷兔子,急切道:“小姐,小姐大事不好了!”

    李无忧正揉着发痛的太阳穴,没有回话,她满脑子都是天香楼着火,那少年挥之不去的笑意,柳青青有些担忧,她咬了咬薄唇,放下白瓷兔子,盛了盆清水,打湿帕子,关切问道:“小姐这几日你一直盯着这批御瓷,睡不好吃不好,要是让大人和夫人知道,又得关半月不让出府。”

    柳青青拿着帕子擦去李无忧脸上的泥灰,井水的凉意让她头脑清醒回神,等她反应过来,接过帕子,把手上的泥垢擦掉,“就是做了虎头蛇尾的噩梦,应是最近累着了,回头切我舅舅珍藏的人参两个须,补一补就好了。”

    她自问着,这哪里是噩梦,简直是她平生第二次见遭大难。

    她与当场靖远侯从未谋面更无相识,居然还梦到英安王起兵造反,这似乎让人无法信服。

    天下皆知这英安王乃是先帝七子,封地在幽州,而幽州的兵权从未在大权假手于他人,国库空虚之时,他也是慷慨解囊,为君分忧,皇上倒也从未将他当成气候,可他要反,嘉景帝根基未稳,他为何不是迟迟不动?那不成这其中还有隐情?

    上京的达官贵人与她少有牵扯,姓氏名谁她也道不出一二,不过禁军指挥使裴庭之她从前在御窑厂见过几面,他是奉命来去烧制好的青玉瓷,眉锋厚眼,模样倒是与......裴寂眉宇间有几分相像。

    而裴寂和裴庭之......

    他们两人应是兄弟,可为何会有胯下之辱这出事?

    思来想去头愈发疼,她恼的拍了拍胡思乱想的脑瓜子,大抵是这几日不分昼夜,烧制这批朝廷再催的瓷器,累到胡思乱想了。

    至于八竿子都够不着的靖远侯谢思空,那就更不会有可能。

    她家在儋州离上京千里,决计不会与谢思空多有牵扯,况且人家是两代忠军之将,谢老侯爷威名赫赫征战大半生把入侵北梁的草原人撵出边境,而他独子谢将军,英年早逝,谢家也就剩下谢思空这单薄血脉,从上京传开名声多是些一掷千金搏美人一笑,又或是听曲儿醉卧红楼空穴走风的明堂,名声大,传的开些罢了。

    说起她自个儿,生的富贵命,却无富贵福。

    舅舅在儋州做知府数载,又抽身乏术管着御窑厂烧制的皇家所需瓷器。她父亲是嘉景帝的亲兄弟武安王,而母亲则是一场春日宴凑成的缘分,故而再未纳妾,夫妇和睦,生了李无忧以后,母亲又有了身子,只是母亲生产那日,王府大火,下人在房内不醒,而她的父亲顶着冲天的大火,拼着羸弱的身子冲入火中,给她裹上打湿的褥子被塌陷的梁柱压下,他忍着火烧的痛,把李无忧护在怀中,安慰她没事,他扯坏了嗓子,母亲悲痛的惨叫消匿在火海中。

    丧父丧母对一个孩子来说,早已是浮萍一盏,她绝望的求救,身上的梁木压的她动弹不得,只能活生生等着死。过了很久,一双文人儒雅修长的手沾满血污泥垢,他扒开残瓦碎片从废墟中把李无忧救出,她的舅舅顾纪允不听调令擅自回京,因管皇家之事贬到千里之外的儋州,在走前执意带走李无忧,皇上不允她出京,可整个上京传开这位武安王府的风言风语,最后皇帝无奈,还是默许顾纪允带走李无忧。

    养在儋州后,李无忧学了规矩,见着舅舅愁容不展,常跟着舅母谭婉来御窑厂帮着制瓷,烧制,检瓷。而她早已学会着知礼,识时务,做一个让人敬之尊之的闺秀,谭婉常说遇良人先成家,遇贵人而自立①,既然能做出些明堂,何须拘泥于后宅。

    她想过未来,若是来日都遇不着,那她便做儋州第一女瓷器师,再开几家民窑,开启她的制瓷致富路,赚很多钱,养舅舅舅母,一眼到头的安稳日子,也是她的半生目标。

    于是她就废寝忘食的琢磨定窑,这一待便是数日,只是眼下这批定窑怕是要功亏一篑了,她拿起白瓷兔子落在手中温润如玉的手感令人爱不释手,可置于阳光,晶莹剔透的白瓷出现隐隐的浅丝龟裂,同柳青青道:“这批瓷器都是如此吗?”

    听到这话,柳青青杏眼微红,帮着李无忧系好攀膊,边走边担忧道:“昨日从炉中取出,出窑后放了三个时辰,这瓷器不是裂了就是花了,还有几个起了泡。”

    李无忧仔细听着,院中的春海棠挡住她眼下的路,她拨花枝小心挪开,晶莹的水珠飞溅到胳膊上,淡淡的清凉令她起了层鸡皮疙瘩。

    烧窑房内,四位瓷器师父顶着被火燎红的脸,粗糙的双手小心捧着白瓷,越看眉头越紧,角落烧火的小童栽着头,将醒未醒,又胆怯的垂着脑袋,门帘掀开,小童被吹醒不少,见到姗姗来迟的李无忧,他怯退半步,像是做错事的孩子等着责怪。

    五位瓷器师父正愁眉不展,见李无忧进来,男师傅尤三忙不迭的递上手里的瓷瓶,厉声道:“昨夜出窑,这瓷器散着热气,今早一来全是拿不出的废货,上京的官员正赶着来儋州,若是让他们见着,定是要戳着脊梁骨,受顿苦刑!”

    尤三说话向来直来直去,说话也是沾了辣椒粒,焦躁泼辣。

    李无忧淡然的擦了擦喷到白瓷上的唾沫星,目光落在白痕交错的白瓷上,指腹摸在凹凸不平的痕迹上,她垂着脑袋,遮住了一丝愁容。

    另外两位一前一后说道:“小姐,另外十二处定窑都生着烈火,人也是熬了一宿,若是再熬下去,身子怕是要撑不下去了。”

    “是啊小姐,从元宵过完,我都两个月没回家见了,你闻闻我身上都快跟馊菜一个味儿了。”

    李无忧放下瓷瓶,抬头朝众人笑了笑,毕恭毕敬行了规矩,笑着道:“我知道各位师父为了宫内要的这批瓷器,忙了数日,今日若是开窑先回去休息两日,好好吃口热酒,歇歇身子。而且朝廷再快马加鞭,来儋州少说也有十日的功夫,前头做了茶盏五百盏,瓷碗千盏,这白瓷的账还差三十,这一炉就当废了,我盯着重新做便是。”

    众人见李无忧有理有序的说着,给了他们台阶下,便不再多做为难,只是道:“无忧,你不必事事多操心,我们歇半日,明日回来接着做便是。”

    “不行,”李无忧望着一桌的白瓷,心中思寸着问题所在,坚定道:“各位师傅都带着徒弟,养不好精神他们学不好手艺,那西面新建的四座烧陶窑,他们尚是初出茅庐,师傅还得劳心费神,定是要养精蓄锐,好好教导他们。”

    双方又推脱一番后,尤三压着火,袖子一甩,拍桌不耐道:“行了行了,再脱下去,这天都要黑了!小姐说要咱们好好歇着,咱们就养好精神再回来做事。”

    他耍起泼皮,大伙儿哄堂笑了起来,闹事随之翻页,李无忧也是适时一锤定音道:“有劳各位师傅,来着走了一趟,其他定窑的火候也得多盯着些,这几日昼夜微凉出窑瓷莫要再有此类之事,若有办事不力者一年的月俸减半,去练泥过筛半年已做惩戒。当然各位师傅工人如此辛劳,半年的月俸定是要涨一倍。”

    在座的几个滑头的老师傅闻言赶忙咳嗽掩住眉间喜色,大家都明白李无忧的意思,顾纪允虽为儋州知府也是出了名的清流,早年间可是做丝绸盐商起家,后来分了家产,手底下的铺子不知有多少油水,光是御窑厂给的月俸早寒颤的塞牙了,要不是顾家添了一成油水,他们早就不干了。

    只是尤三见了几人算计,也没正眼瞧上,毕竟人家姑娘是知府家的千金,还算着账欺负人家姑娘,若是传到顾纪允和谭婉耳朵里,这帮老油头又得挨顿鞭子。

    待人散去后,尤三脚到门口,又是折回,把汗帕摔到桌上,淡淡尘烟飞溅,他恼道:“小姐,我尤三是个粗人,想啥说啥,他们今日这是故意为难,你这般纵容,来日还不知出啥祸事!”

    而李无忧的心全在一桌白瓷身上,细茧覆在温润的釉面上,眯眼瞧着淡淡浅色灰粒,等一会儿才回道:“尤三叔,儋州定窑一生火便是百姓三年赋税,若是要换,此人定是要赶超这几位师傅的手艺,徐师傅的剔花,陈师傅的刻花,还有您的刻花上釉,手底下那几位徒弟学了五年,若是让他们独当一面,这拉坯的功夫,还有烧制火候能握住几成?”

    这一问,尤三嗔了舌,自个儿徒弟几分几两,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制瓷少有天赋者,多是在火中多年淬炼莫怕滚打出来的本事,她这是明着让步,实则打了几人的脸。

    “青青,给我拿来榔头,”说着李无忧握着白瓷瓶颈,横放桌上木盒里,接过柳青青递来的榔头,敲碎白瓷,“尤三师傅,北梁除了儋州,还有上京,豫州,冀州,徐州五大御窑厂,来日这炉火熄了对我和知府大人并不打紧,只是苦了百姓多背重些赋税,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咱们能做的,便是将这火烧旺,世代更迭,而非一朝一夕。”

    烧窑房内正染着熊熊烈火,李无忧不仅没出汗,面颊染了层豆沙色,温婉秀目的眉眼变得专注和愁色。

    “可我们也是累啊!再说这次上京来的官员来的乌压压一片,什么督陶官②,禁军,侯府谢家,都是来拿货的,等下回又是加急的货!”尤三驳斥道,他拿起汗帕子抹了把热汗,脖子上染了层霞红。

    听到这话随意提起的谢家,李无忧动作微停,脑子嗡嗡作响。

    侯府......谢家......

    上京谢家来儋州所为何事?难道真是为了这批官窑?

    梦里那双温柔的眼,如落水涟漪般轻点水滴漾开波纹,它细细的秘秘的,渗入她的生活。

    她咬了咬唇,压下心中所想,松开瓶颈,捡起龟裂的碎裂,“尤三叔,你们做好分内之事,其他事由有我们撑着,至于加急的货,那新开的四座烧陶窑,给小徒弟们半月时间涨涨火候,好好打磨淬炼,烧火的伙计外头再请几个,到时几位师傅过过眼,火候可以便留下。”

    尤三从李无忧的嘴里听到自己想要的,松了松嘴,叹笑道:“如此便好,我下去做事了。”

    “嗯。”

    待尤三走出去,柳青青倒了杯茶给李无忧解解渴,“小姐,大人和夫人这般宽厚,是不是太纵容他们刁性了,徒弟私下吃酒闲散,开出的瓷器不是裂了就是炸了,起泡,没个和规的。”

    李无忧倒是不以为意,看了眼角落等着发落的小童,她拿出碎片放在桌上,把榔头递给柳青青,“青青把这些白瓷全部打碎,裂开的,有气泡的瓷片留下,其余全都不要。”

    听到这话,柳青青心头一疼,这些白瓷虽然有瑕疵,卖到外头的瓷器商少说还能赚个些银子,可若惹了歹人,又是桩难纠缠的案子。

    小童扑簌簌的泪珠子落下,他揉了揉鼻子,眼前出现一块干净的帕子,顺着干净如明玉的手,他抽噎着,嘶哑道:“小姐,我......没有怠工......”

    李无忧瞧见小童眼底乌青,手上沾着黑灰,她弯下腰,轻柔的擦掉他眼角的泪花,“我知道,小七已经很棒了,姐姐相信你。”

    “不,不是,”小童抽噎着,眼角的泪花子止不住往下掉,“师傅说,若我再握不住火候,明日起便不能在这儿待了。”

    李无忧倒是敲了敲他的脑门,推敲道:“你想想白瓷冷却开窑时,我也在场,要是有问题,我定会第一个叱责你,但是过了一夜白瓷上有了暗浅不一的裂纹,你再仔细想想。”

    小七被这一点,停了哭泣,坠着晶莹的泪珠子,喃喃道:“我没有烧过火候,从窑炉里取出也是完好无损的......”

    到底是哪步错了?

    还没等小七多想,便被李无忧按着递了包蜜饯,哄着道:“姐姐是这管事的,他们吓唬你玩玩的,徐师傅像你这般时,可是一下烧坏了两个定窑。你现在回去好好歇着,我还等你着一炉的火。”

    小七惊奇的瞪圆双眼,噙着浸着泪珠,点头如捣蒜应着,“嗯,我一定会烧好这炉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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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①遇良人先成家,遇贵人而自立。出自《礼记.大学》

    ②督陶官:朝廷用瓷的宦官、朝廷官员或地方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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