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怎么讲?”

    “老相爷官居宰辅多年,在朝中威望高重,树敌也不少。”

    “如今苏家两个儿子都是天子门生,官职虽不大,但到底仕途有望。近来相爷南下巡查,老夫人独身把持相府,就算只为自己儿子着想,必然也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生出大事。”

    “若要私下杀人,毒杀更为便宜,何必闹这一出?”

    “现在的情形,想必是事发突然,苏家自知难以遮掩祠堂失火,所幸便朝外说,纵火者是那位得了失心疯的表小姐,如今凶手身死,便是有人在朝中弹劾,情理之上,也难免不足。”

    “如此说来,这场火确是苏表小姐自己放的。这倒是怪了,不是说这位素来性情和顺吗,突然纵火自焚,难道她当真得了失心疯?”

    “或许此事,你我该亲自问问她。”

    程滦抬眸望向屋梁,骨节修长的手指在半空中勾了勾,梁上不知何时出现的男子随即提着手中人落在他面前。

    “公子,人正要出城,已被拦下。”

    苏袅袅虽是被提溜着下来的,但奈何这冷面侍卫太不怜香惜玉,她一个屁股墩,尾骨差点摔骨裂,她默默思忱着改天得给自己做个坐垫,加上个靠枕应该不错,不行,太大了不方便带走……

    她这厢还思考着自己悲惨的尾骨,眼角忽而闪过一道银光,后脖颈霎时多了架沉甸甸冷冰冰的玩意,

    那刀尖顺过脖子抵在她下颌处,锋利的铁刃似乎下一秒就能要了她的性命。

    “初次见面,家仆失礼了。”

    一身月白浅裳信步走来,他墨发高束,颇显少年朝气,眼里分明满是心思,神情却是少见的闲适,叫人不由得放松警惕。一张脸,白净又通透,琥珀色的双瞳盈盈如秋水,眉色浓黑,鼻梁高挺,好看的十分客观。

    这样的人,叫人看着是会失了神的。

    “小侯爷果然生得好看。”她微张双唇,眼如点漆,唇角不自觉地勾起,话诚心城地赞了程滦一句。

    “你认得我?”

    “九死一生,不敢忘。”

    程滦脑海中闪过一双雨幕下半阖的清目,他没说什么,只是在苏袅袅面前站定,少顷蹲了下去,视线刚好与坐着的苏袅袅平视。

    “听说,苏表小姐得了失心疯?”温和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他说着,目光分毫不逾地打量着她。

    苏袅袅眉眼笑笑,弯成半月,“世间不顺人心之人太多,难不成各个都得了失心疯。”

    “为何要纵火自焚?”

    “不明显吗?”她双手一摊,露出衣服被烧出的几个晕着黑边的窟窿,“逃跑啊。”

    “又为何要逃?”

    苏袅袅嗤笑一声,“不是我说,明知故问这种事情,你们这儿的人都喜欢干吗?”她瞥了眼颈下半分不退的银光,妥协道,“行,刀都架在这儿了,小侯爷非要问,我也没有不说的道理。”

    “其实吧,来京之前,南州有位富商公子对我情根深种,说是非我不娶。如今苏家待我不好,不仅扣我银钱,还将我关进祠堂虐待,叫我差点连小命都赔进去了。”

    “京都这样苦,我自然是要收拾收拾回南州过好日子的。”

    “不过,早知今日会这样落到小侯爷手上,我就不逃了,留在苏家至少死的慢些。”

    哀伤划过眼底半寸,眼前女子复又冲他盈盈一笑,表现得倒不像她所说,那样地怕死在他手里。

    “想活下去,要选对路。”程滦的目光炙透着她薄如纸般的防御,“苏家在都中不容你,人马追击,孤身南下,你能活命抵达南州也是奢望。”

    “表小姐聪慧,又岂不知为人所用,总好过轻易送死。”

    “你不杀我?”

    “可以考虑。”

    “小侯爷说话还真是……直白。”

    和风徐徐,一股寒气冷不丁地划破苏袅袅的皮肤,银花花的刀刃上渗出血丝,她无奈咬紧了牙,“不如您先让这位大哥松松手,现在就把我砍了,咱们可真没得聊了。”

    “表小姐客气,唤我季侍卫便好。”

    耳后适时地传来一声提醒,苏袅袅扯了扯嘴,“哈,哈,我不客气。”

    程滦起身,手指捏住刀背,往外挪了挪常季手中的刀,“放这儿,别伤着贵客。”

    “多谢了哈。”

    “不必谢,毕竟有求于人。”程滦从袖口掏出一张府衙布告,“这个,表小姐在街上见过了?”

    “小侯爷想让我见过还是没见过?咱们可以商量。”

    她讨笑应道,察觉到对面人并不接话,肩上刀刃又跟着重下几分,只得顺从他说下去,“好,我说实话还不行吗。”

    “来时路上,我确实听闻程家二夫人自缢于景和寺,事出蹊跷,官府怀疑是他杀,正在重金悬赏追捕凶犯。”

    “那日去景和寺祈福的人不少,自然有那么一两个见过二夫人的。”

    “不过我啊,不是那种为利舍义的人。”她偷瞄着程滦的反应,伸出手轻拽了拽他垂下的袖袍,压低声音道,“我昨夜左思右想,自己会被人送回景和寺又安全下山,必是小侯爷心生恻隐,高抬贵手留了我一命。”

    “您放心,知恩图报,我自小就是这样明理的人。”

    “是吗,可惜了,”

    程滦眉梢微挑,眼底情绪翻转,目光下垂看向她扯住自己袖角的手,指甲上凤尾花的颜色只剩一层极淡的绯色,削葱根般的细指灰沉沉的,手背上还有几道被火灼伤的痕迹。

    “人不是我杀的。”他坦荡荡开口,闹得对面苏袅袅一愣。

    “啊?”

    “表小姐报恩莫要报错了地方。”

    “迷香惑人,难免口误,屋里的认错不要紧,但你所见之人确实不是我。”

    “太常寺少卿石青山,与我婶婶早有私情,当日真凶,正是他无疑。”

    程滦扯开自己衣袖,随手将那张布告扔到苏袅袅身上,“其实我请表小姐来,也是想把这份悬赏交予你。”

    “这两日,城中关于我弑亲的流言甚嚣,祖父在城外驻防不便插手,我虽顶着一个小侯爷的头衔,手中却并没什么可用的实权。程家在京都立足十年,前路艰险,绝不可在此时沦为他人笑柄。”

    “所以,我希望表小姐能替我正名。”

    混银线织就的衣袍在斑驳光影下闪着轻柔的光辉,晨风夹着草木泥土味灌进苏袅袅的鼻子里,她跟着程滦突然微凛的目光一道蹙了蹙眉。

    “阿季,去看看门外是谁。”

    程家府宅占地颇大,多是占了当年皇帝封赏的便宜。这宅子正门对着桐林大街,后门临着的路又偏靠向一条西街,几处院落,在各异的巷道里开了不少小门。

    程滦花苑的后门外,正连着一条极窄巷口,左右不过臂长二三,这会儿不多不少,正塞进来一队十二人的府兵。

    “大人,人就在院里。”

    罗乐生双手抱剑,盯着那木门,声音疑惑,“你确定?此处可是镇北候府。”

    “大人不必忧心,虽说一品军候府不得擅入,但这又不是云州,不由他一家独大。况且那镇北候早已年迈,他家小侯爷也不过是个文弱儒生,这些年连府中大门都没出过几次,大人难道忘了他一年前……”

    “可他现在毕竟是太子府的谋士。”

    “大人,一个败将之子有何惧,咱们便是强行进去将人抢了,有相府撑腰,太子殿下又能什么。”

    府兵按剑欲动,眼前紧闭的木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

    “谁在外头喧哗?”常季推开门看清来人样貌后,双眼一眯,“罗乐生,你来做什么?”

    “季兄弟,”罗乐生笑笑,抱拳朝他做了个礼,“实不相瞒,罗某特意带了一队人来请兄弟帮忙。”

    “是吗,我怎么瞧着你像是来闹事的。”

    “嗳,季兄弟说这话可就生分了,你我两家素来交好,平白无故的自犯不上相冲,我若不是走投无路,怎会来叨扰季兄弟你啊。”

    罗乐生拜了又拜,赔笑道,“是这样,我家老夫人有支极看重的金簪,只因是先母传下来的物件,虽未有十分难得,但却是老夫人心头的一块肉,素日里,侍女中谁也不敢怠慢。”

    “谁知今日,竟有家贼趁府中失火的空档,将那金簪盗了去,老夫人气急攻心直接晕在地上,我等不敢懈懒,领了主子的命就跟着那小贼追来了。”

    常季顺着罗乐生手指的方向回首去看,接着就“啪”地一声关上了门,冷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打算进去搜查侯府吗?”

    “季侍卫这是说的哪里话,算不上搜查,不过是进去走一圈,以防小贼潜逃,污了侯府名声罢了。”

    “养得出偷盗财物的家贼,我看名声要遭污的是你们。”常季根本不吃他这一套,抬刀只身挡在门前,喝道,“空口无凭,一句有贼就要持械进一品军候府搜查,罗乐生,你当这是什么地方?”

    “天子脚下,岂非没有王法!”

    “常季,”

    身后木门兀地被从内推开,只容一人的空档里,行出一位端方公子。巷道迎面的风太冲,程滦持扇闷闷咳了几声后,抬首看向对面,“既说空口无凭,便请罗副将拿出凭证来,不必争执。”

    “公子,他们……”

    “小侯爷思虑周全,是属下愚笨了,一件小事而已,怎么还闹得季兄弟不快。”

    “来人,把东西呈上来。”罗乐生招招手,方才与他附耳交谈的侍卫立时近前递上一块相府手令与一张女子画像。

    画中人,除却一身丫鬟服饰以外,五官倒是分毫未变。看得出,苏家是当真不在意这位表小姐,竟不怕有人认出来为其平反。

    程滦拿过画像,倒真的仔细端详起来,“这就是那小贼?”

    “是,小侯爷别看她样貌不错,这确实是个没心肝的人,府内谁不知那金簪是老夫人亡母之物,至亲相传,又岂是寻常钱财能比较的。”

    “是做得过分了。”

    “小侯爷眼明心清,想来是肯为我家老夫人尽一份力的。”

    程滦抬手将东西递回去,“阿季,替罗副将开门。”

    “公子?”

    “凡人皆有思亲之心,更何况苏老夫人年迈,又卧病在床,你我哪有横加阻拦之理。”程滦执扇往后退了两步,“开门,请人进去。”

    “多谢小侯爷成全。”罗乐生恭敬得体地朝程滦作了拜礼,转身握剑,正欲进门。

    “对了,”程滦忽而叫住他们,辗转道,“有件事需得告知副将。”

    “我院里种了些驻颜的血阳竹,南疆送来的,不大好养活。这花喜静易怒,若有生人近之,则花瓣凋零根叶枯黄,不喂以人血不能存活。”

    “陛下御令,这些花株十日后便要呈去御药局制药。牡丹花会在即,进献给太后的珍品不容有失,还烦请副将搜查时当心些,总不好除了金簪一事,再叫自己背上什么罪名。”

    罗乐生眼见满院子密密麻麻的花苞,一只脚僵在半空中,堪堪收了回去。

    “这……今岁进贡的血阳竹不过百枝,近乎都在这儿了吧?”

    程滦抬手摆摆扇子,“不算,也有两三株在御药局种着。”

    “呵,”罗乐生深吸一口气,微躬着身子,往后退去几步,“这……镇北侯府戒备森严,一介小贼。想来是连侯府大门都踏不进的,定是底下人看错叨扰侯府了。”

    “副将不搜了?”

    “嗳嗳,不必了。”

    程滦双眉一蹙,“贵物失窃总要有个交代,罗副将还是进去看看为好。”

    “不不不,小侯爷院中的花草金贵,我们都是粗人,一不小心落着的可就是掉脑袋的罪过,万万不敢与小侯爷为难呐。”

    “那不然,副将随我绕到正门进去搜搜?”

    “万万不可!街上往来行者众多,无故持械进一品军候府搜查岂不有违规制,若将坊间巡视瞧见了,属下断难向老侯爷交代啊。”

    “罗副将倒是很懂规矩,如此,那就从上面看罢。”话音刚落,程滦一个侧蹬借力,提着罗乐生的后衣领站上一人半高的墙头,“你找找,有人吗?”

    人居高俯瞰,一览无余,满苑花意之中,除却飞虫蝴蝶,哪还能再见到别的。

    罗乐生身子紧绷绷的,脸侧突然渗出许多汗,他喉咙一滚,面色紧皱道,“没,院里一个人都没有。”

    “唰—”

    程滦拎着罗乐生下来,他松开人,拂了拂手,“副将,冒昧了。”

    罗乐生眉头紧皱,连忙拱手俯身,“小侯爷何言折煞我等,您善心成全本是好意,是属下错眼叨扰,老夫人还在家中等着回禀,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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