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错判

    “你在埋什么?”

    “过去。”王小小专注着手里的动作,脱口而出,又几乎是瞬间的,浑身上下的毛孔都警惕起来,后槽牙紧绷着,随时应对接下来会出现的情况。

    好奇地夺走她的东西,不客气地翻看一通,然后大声嘲笑她,辱骂她。

    又或者把她的脑袋也摁进土坑里,踩在她脑袋上用力碾压,发泄了情绪后大笑着离开。

    王小小在脑子里预演了好几种事情走向,就连台词都能预测,她早就放弃挣扎了,只希望这次结束的早一些。

    她没有继续填埋的动作,盯着那人围着坑转了一圈,跟着蹲下。她盯着那双手,心里数着倒计时。

    三,二,一,问,你还有过去?

    “哦。”

    预想之外的答案。那个声音不冷不淡地回答了句“哦”。

    哦?

    哦?!

    这算是什么回应,冷漠的,还是带着嘲讽意味?

    王小小愣了很久,设想的情节没有发生,那人没有动手,也没有用令人厌恶的语气吐出讨厌的话。

    相反,她只是安安静静地蹲在边上,专注认真地像在参加一场葬礼,成为埋葬王小小丑陋不堪过往的见证者。

    最后一捧土落下,那人动了,王小小紧张地盯着她的动作,却也只看见她站起来用力地在土堆上狠狠跺了几脚。

    阳光照下来,打在她们身上,有些暖洋洋的。她眯起眼睛看,这才发现这人没有影子。

    没有影子,意味着,不是人。

    “发什么呆呢,已经埋好啦,快起来吧。”

    那人,不,那鬼兴高采烈地冲她晃着手,惨白无血色的手如藕,晃动起来有些卡顿,王小小却觉得一点也不吓人。

    不是人怎么了,有些人比鬼还可怖百倍。

    那人见她不动,随着她的视线往下,看见地上只有一个影子,顿时局促不安起来,往后退了两步躲到树后头。

    头一次,有人没有被鬼吓跑,反而上前两步和它说话。

    还说,要和它交朋友。

    “你好,我叫王小小,很高兴认识你。”

    看啊,她原来也是可以这么轻快地说出这句话,而不会感觉到焦虑。

    那鬼惊诧地抬头看她,无法聚焦的乌黑眼眸好似在闪星星,小心地在询问,真的吗。

    王小小将手往前递,同样期待她的反应,那鬼在衣摆上使劲蹭了两下,虚握上。

    是冰凉的触感,比摸了团空气更有实感一些。

    这是王小小从窒息困局中逃跑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和鬼成为朋友,也就比王小小心里预想的这辈子没朋友好一些。

    她小时候没有朋友,第一个愿意和她交朋友的是小区里一个人缘很好的小女孩。

    她们在早晨认识,中午交好,到了晚上就被迫绝交。王父母认为那个女孩天天和男孩子厮混,长大了肯定不学好,于是,她的第一段友情在父母强硬的态度下结束。

    而后,第二次、第三次……每一次他们总会有新的借口,不是学习就是家境。干脆地她不交朋友了,也不爱说话了,班里的同学也自动远离了她。

    这样看来虽然是鬼,好在父母再也不能逼她绝交了。

    而且在王小小看来,它比大多数人都要真诚友好,至少不用虚与委蛇,带着友好的假面具和不喜欢的人交涉。

    逃跑在外的日子让她差点就觉得自己马上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不用再看心理医生,不用再大把大把地吃药,不用再忍受躯体化反应带来的身心折磨。

    世界很小,小到随便哪个熟人都能撞见她,然后把她的行踪告到父母跟前,再接着她就被警察指给王父母看。

    家里供奉了黄仙,是父母觉得她抑郁症状是因为鬼上了身,打着为她好的名义请来的。她被绑了回去,又一次被黄仙施了法术。

    这次王父母要她相亲嫁人,联姻的对象是他们千挑万选出来的,一个海归博士,她假装乖顺的同意了,王父母也松口让她回去继续教书。

    只是没想到,在父母担保下的好男人和她“恋爱”的一周不到,竟要把她送到上司床上,她不同意,那男人就动手打她,避开了脸下死手。

    她心里早就凉了,这就是她父母口中的好男人,会赚钱会顾家,履历优秀拿得出手的好男人。

    上司最后当然也没得逞,被王小小举着烟灰缸破了脑袋。

    事情被揭露开的时候,媒体报道里却成了她出轨爬床,铺天盖地地骂声传来,几乎要淹没了她。

    新闻被王父母砸钱压了水花,抹了她的名字,可骂声却并不停歇,躲在键盘背后的人哪知道事情真相,听风是雨,只管自己骂得爽快了。

    她拖着颤抖不住地手,努力平缓着短促的呼吸,再次出现在心理诊室。她眼神空洞,眼泪早就流干了。

    苏医生被这个消失了半年,声称马上就要康复的患者吓了一大跳。

    虽然病情又恶化了,可多少还是能看到她留存着求生的信念,没想到再次听到她的名字竟是在新闻播报上,跳楼身亡,年仅二十四岁。

    花还未开就已经湮灭了。

    而现在,经历过被原生家庭沉重的“爱意”关怀过,被“友好”同学情谊关照过,被“和谐”同事情温暖过,被“好男人”照顾过的王父母的灵魂,跟着王小小的躯壳一同站在那夜的阳台边上。

    夜晚很安静,没有星星,月光很皎洁,没有风,却感觉置身冰窖,手脚寒凉。

    茫然空洞的大脑短暂的有了片刻清明,疲惫的身体喘着气,刚才身体内被无限压力扩张充斥的感觉渐渐被遗忘。

    在过去的好多年里,大脑都是这样运作的,在下一波疼痛到来以前删除那些难受的记忆,假装一切都是第一次经历。如此这般反复,直到身体一点点垮塌,再也承受不住越来越频繁爆发的躯体反应。

    寒凉的夜起了一点小风,楼上的小娃娃不知道被什么惊醒放声大哭,有推门声响起,紧接着是温柔的女声哄着唱摇篮曲。

    呢喃的摇篮曲尾音拖得很长,调子很轻,让小娃娃心安地重新进入梦乡。

    王小小扯了扯早就麻木的嘴角,带着平静地笑意爬上了护栏。

    高楼在此刻并不显高,楼底的树木近在眼前一般,像是她伸脚便能够到地面。

    她机械地回头看了眼亮着微弱灯光的房间,暖光并没有将小屋子的寒意驱散,屋子里的陈设很少,点缀的物件更少,只有一个相框格格不入地摆在电视机前头——屋子的正中间,全屋最醒目的地方。

    下一次,投个好胎吧。

    宁愿做个孤儿,也别生在这样的家庭。

    但现在,让我睡一觉。

    真好,终于可以好好睡觉了。

    随着□□落到地面发出巨大的声响,王父母的魂体也随之离开那具躯壳的束缚。

    经历了女儿曾经经历的一切,随着女儿站在阳台的那刻心中的恐惧不过一瞬,了然的选择了接受死亡。

    姜晚指头一碾,灰黑的粉层飘落到地面上,方才凝结的结界在此刻消散于无,流墨的大屏消失不见,那把扇子安静地躺在了姜晚侧旁的桌子上。

    王小小轻颤着身子从噩梦中醒来,突然回涌的记忆像要把它的脑袋挤爆,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淌。

    白芋慌了神,忙拿白大褂的袖摆去堵:“哎哎哎,你是怨鬼,可不兴掉眼泪的。我告诉你,怨鬼掉泪不好上路的。”

    “别哭别哭,姑奶奶求您了,憋着点,你这样我我工作不好展开啊。”

    “都记起来了?”姜晚不咸不淡地问着,眼睛扫过还未恢复神识的王父母和黄仙,眸子闪过一丝厌恶又好素质地压下去。

    王小小吸了吸鼻子,点点头,跪到姜晚跟前。

    “我是自杀的,它从来没害过我。它进不了居民楼,也出不了小区,平时我们只在楼下见面,它陪我散步陪我晒太阳……”

    “出不了小区?”白芋拧了眉头。

    姜晚知道它想问什么,“世上怨魂比你拿到手里的名录要多的多,这就是鬼差存在的意义。”

    白芋惊诧:“也是怨魂?”

    白芋想起了王小小落下去的最后一幕,入眼满是红色,血到处都是。

    是血冲破了禁锢封印,让那鬼可以到处活动,只可惜,没自如多久就被城隍拘住了。

    “大人一定要为它翻案,它是无辜的。”王小小跪地笔挺,眼里没有对浮世的恨,也没有愁郁不解的情绪。

    如此境遇魂体竟没有一丝戾气,也是难得。

    “放心吧,我们大人已经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定会为你们主持公道的。至于某些人,我们大人也定会狠狠责罚的。”白芋站在边上勾起白无常渗人的招牌笑脸。

    有时候真的很想把话唠且自来熟的发言代表人,白芋,丢进血池里,但想想若是因为这个再和鬼帝吵一架,也是大可不必,所以她摁着眉心决定再忍一忍。

    那是人,还活生生的人。

    她对人使用记忆之眼已经够破格了,还责罚呢,是害怕鬼帝没有立刻提溜起她的后勃颈带回去狠批一顿吗。

    人是暂且动不了的,再说因果已结,命盘自然会给他们一个“好”下场,何须让她脏了手。

    她可一向很恪守地府条令规定的,从不逾矩。

    至于黄鼠狼,处理起来是有些棘手的。这细算起来要归妖族管,若是放回去,这些狡猾的东西怕私下包庇也就不了了事了吧。

    姜晚招招手,白芋就近身来,姜晚低语了两句,白芋露出了阴恻恻的笑,揪着那还未清醒过来的黄鼠狼迈出了帐篷。

    王小小眸子圆溜地左右转着,带着些惊恐,又有些慌乱。

    “大人,这案子……”

    “放心吧,城隍跑不了,他的狗腿也跑不了。”

    王小小的脑袋重重磕在地上,响亮地三声。

    姜晚没阻止,想想马上要来的那场训斥,这三下响头她还是担受得起的。

    白芋喊来接班的无常腿脚也很利索,没等她催,规规矩矩地敲了敲并不存在的门,试探性地问了声,然后瑟缩着走进来给她行礼。

    新上岗的白无常声音如蚊:“殿下,是带回地府吗?”

    “嗯。”

    姜晚在手机上敲字,余光扫了眼。

    那鬼差刚将拘魂索扣在王小小手腕上,腿刚迈出去,背后又响起了没有温度的女声。

    “白芋又从哪捡的你?”

    白无常一个哆嗦,腿软着差点跪下去,头也不敢转回来,瓮声瓮气地答了句。

    它也不知道阎罗殿下听没听着,正犹豫着要不要再重新说一遍,后头的人终于出声了。

    “去吧,要是她不想记着那些事,就带去孟婆那儿领碗汤。”

    白无常咽了咽口水,闷声应着,它一点也不敢问为什么不需要先走流程。

    白芋说了,在地府,阎罗大人就是规矩本身。

    她即规矩,入职那天它们都要背诵并将这话刻进脑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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