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错判

    薛涪赶人的计划被突如其来的地震搁置了。

    震动从城东中心位置的B市向外扩开,波及四面十多个乡镇。震发时有如世界末日,天地都陷入一片昏暗,高楼倒塌,江湖水涨上来,冲击着岸堤,人群抱头蹲在空地上,背抵着背,努力将自己蜷缩起来,哭声从这头响到那头。

    市政喇叭被绑在木棍上,放倒在人群前头。

    喇叭里不断重复着:请各位市民待在空旷的地方,不要乱走动,地震很快结束,请大家保持体力,不要焦虑恐慌……

    震动已经持续了一个多钟,动物都开始不同程度的出现发狂、四处横冲、寻死等各种异象。

    避难的人群里有家宠挣脱牵引绳的束缚,跃过人群,直直冲向倒塌的墙面,跳进崩裂开的地缝。

    群妖也顾不上是否会暴露自己,从隐蔽处现身躲难,甚至显露出动物特征保护自己。

    游鬼从地缝里爬出来,在混乱的人群里招摇过市,兴奋地狂欢着。

    姜晚拧着眉头,手掌摁在晃动的地表上,洲岷狂暴荡开的祸乱之力震得她手掌酥麻,一下又一下,声波长长短短,时疏时密,毫无规律可言。

    设在城东底下的区块结界早就被彻底震碎了,连修补的痕迹都没有过。

    怪不得,明明都调遣了那么多鬼差来帮忙,情况却还是一团乱。源头一直不解决,这事能平息下来才怪。

    城东城隍到底怎么干的活。

    姜晚心底腾起火气,体内的那股力又开始在五脏六腑各处流窜,和洲岷的祸乱之力一样没有章法可究。

    不对。

    姜晚重新摁在地上,闭上眼,鬼眼睁开,五感全开。

    体内的那股力和洲岷杂乱无章的祸乱之力和上了节奏,一下,一下,又一下,她能明显感觉到它们逐渐同步起来,连带着姜晚的不适都减弱了。

    一时分辨不出究竟是祸乱之力影响到了她,还是她的内力影响到了洲岷。

    总之,震感有些许减弱,但效果还是微小,改变不了什么。

    命簿从地里升起来,悬停在她跟前,书页快速翻动着,好多名字在瞬息间黯淡了光泽,黑字慢慢爬满了书面,字体扭曲着成了型,变成死者成篇的过往纪实。

    属于城东地块的大半本命簿都紊乱了,她耗费心神扭转回来的大多数命运,还是因为这个意外结束了。

    她试图运转法力修补,却也只是徒劳无功。被修补过的地方很快又黯淡无光,那些名字闪着闪着就灭了,无数个她看不过来的名字小时在瞬息之间。

    姜晚看着眼前陷在黑暗里恐惧不安的人,和远方被埋在废墟之下、掉入地缝之间,失去性命还未察觉到自己已经死亡的人,一种无力感从地下长出来,攀着她的脚踝,裹上她的心脏。

    心口像被石子堵塞住了,供不上血,眼眶却离奇的红了。

    她明明和这些人没有关系,明明早就辞去地府阎罗的职务,明明不知道情绪是什么,怎么会这么痛心呢。

    姜晚努力分辨着,回忆着人类的那些情绪类别,没有一个词是能和她现在的感受对上号的。

    她不由的想起了姜淮,山魈破出封印,把人间搅得一团时,姜淮也是这样的感受吗?

    所以他才毅然决然地牺牲了自己,和妖兽同归于尽……

    震动还未停歇,天地线上已经有了光点,世界逐渐亮堂起来,命簿在光照亮大地前又遁入无影。

    有数道身影从天上降下,穿过慌乱的人群,汇集向城东结界区块的入口处。

    大概是天界也发现了这处结界出了问题。

    姜晚扭头看向几步之外,努力装作慌乱,却又于心不忍偷偷给人群罩起保护结界的池子时。

    他也没有特别的慌张,身体抖动的幅度都源自于莫尧和挤在他身边的小孩。他甚至能冷静地不断强化加固结界,在这专注施法的同时还能时刻注意姜晚的动向。

    不愧是战神,这时候还能保持头脑清醒,维持敌不动我不动的战术。

    池子时倒不这么想的。

    他能推测到这震动的源头就是洲岷,可就这几次洲岷暴动的情况分析,没有有效结束暴动的方法,也没有能直接解决洲岷的办法。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保护住无辜的人类,和姜晚。

    洲岷暴动,大阁那群人的最优选定是牺牲姜晚,不论那个预言是真是假。池子时了解他们,不试过一次他们绝不会死心。就像试图蒙蔽外界,直攻勒亚山谷,像把燕桦仙子嫁去当卧底,试图从内部挑起魔族战乱。

    池子时算不准地府会不会有所动作,但鬼帝现在一定需要天命阎罗来替他镇压住地府沸腾的群鬼,又或许,他也会想到那则预言。

    光重新照亮大地后,人们的不安感消减了不少,震动也在半个小时后结束了。

    没有人起身走动,大家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在原地待了很久,直到喇叭里传来宣告震动结束的消息。

    他们掩面哭着,欢呼着,庆幸着,又悲痛着。

    姜晚又望了眼池子时,他也同样看向她,四目相对里,有一汪清泉波动着。

    于是,在池子时炽热关心的目光里,在他庆幸温柔的笑容里,她先一步扭开了脑袋。

    她还没原谅他呢,关于他费心隐瞒身份接近她的事。

    “姐姐没受伤吧?”

    同样的两句话一同响起,来自两个不一样的声音,一个热情阳光,一个稍显压抑。

    莫尧一脸震惊地扭头看向池子时,像是看到了什么世界奇观。他都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仙狐大人刚才那句话,那口气,一点也不仙狐大人的个性,反倒像是他才能说出的话。

    事实是,他确实也这么问的姐姐。所以,仙狐大人是在调侃他吗,可仙狐大人是怎么知道他要说什么的?

    莫尧咽下口水,心里头浮起来一个念头——仙狐大人会读心术,这念头吓得他直打嗝。

    对上池子时冷漠的眼神,莫尧哭丧的脸上扯起来一个苦笑,侧身去狂拍自己的胸脯,企图让这不合时宜的嗝停下来。

    姜晚的眉头又皱在一起,奇怪探究的目光再一次在池子时身上停留,转而笑着安抚莫尧。

    “我没事,你师父呢?”

    “啊,我师父?”莫尧这才发现从刚才到现在都没见过师父和半瞎子的身影。

    “在前头。”池子时指了再前头一块人群拥挤的地块给姜晚看。

    姜晚看过去,还真是,两人弯着背忙碌着安抚人群和受惊的妖族。

    莫尧也跑去帮忙。

    姜晚好奇地看了眼池子时,他没动。

    “这倒是又不学了。”她小声嘀咕着。

    狐狸的听力一向很好。

    池子时的耳朵尖染上一点儿红晕,咬着牙杵在她身边不动。

    有理有据地解释道:“张大仙让我保护你的。”

    姜晚轻呵一声,随他了便。

    城东政府在灾害结束的第一时间就实施了应急预案,派了多人对受灾群体做心理疏导,有序安排他们安置休息。

    妖界各族的长老也都到场领走了族人,该训斥训斥,该疏导疏导。

    令姜晚惊讶的,是天边升起的那轮在发光的球体,是三足金乌本体,努力蜷缩成一团,外披一层寒冰蚕纱,努力克制着自己散发的光热。

    原该赶到现场驱散游鬼的城隍倒不见身影,只有自称是他亲传弟子的卓天姗姗来迟。

    卓天一到现场,原本秩序井然的队伍又乱了,以他为中心围得严严实实,嘈杂着要求他救命。

    卓天在人前倒是装得像样,耐心地安抚着民众,再三确保了会尽力,又笑着劝慰民众听上头组织安排。

    他在城东民众心中的分量却是高,三五句话就能赶超别人费心劝说半个消失的效果,叫这些人耐下心来听安排。

    姜晚又盯了会,总觉得他身上有哪里不一样了,可有没法一下子说得上来是哪不对。

    莫尧在不远处的棚子门口冲她挥手。

    “姐姐,这儿,这儿。”

    姜晚思考的有些入神,还是池子时拽着她的衣角,轻声提醒她。

    “姐姐,道长叫你。”

    这称呼他是越喊越顺嘴了,那声调简直是莫尧2.0版本。

    姜晚瞪了他一眼,才抬脚往莫尧招呼的方向去。

    池子时被瞪得一脸茫然,是莫尧的口气,没模仿错。

    还要再软一些?

    姐姐。

    姐姐~

    池子时在心里揣度着语气,步子依旧紧跟在姜晚后头,在人群推搡着要挤到她前,总能快速出手替她挡下。

    姜晚有预见性一般,侧过头去看他围挡住人群,仔细护着她往前走的动作。

    时刻警惕的心像是落到了实处,下头有一双大手,稳稳当当地托住了她。

    她好像也没有那么恨他。

    莫尧扶着棚子的塑料帘子,请她往里边走。

    池子时弯腰钻进去时还盯着莫尧的脸研究语气,盯得莫尧背后发凉,摸着小脸,往边上的铁架子的光面瞧了又瞧。

    也没沾上东西唉。

    莫尧缩着脖子,两手交叠在前,站在后头伸长了脖子往前探,生怕离太近了仙狐大人又不高兴。

    棚子里,柳如云和半瞎子半蹲着,两手各自搀扶住一位跪在他面前的女人。

    那些女人佝偻的背影有些熟悉。

    “求求您,救救我老汉吧。”

    “我们早上是有眼无珠,不识泰山,不知道大师您真本事。那外头都说卓大师好,薛道长也说,我们就……”

    是早上那些大妈。

    姜晚后头想听莫尧说说经过,只瞧见小孩缩在角落里,垫着脚尖伸长了脖子看,又时不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池子时的神情。

    她觉得这狐狸除了兵法和打仗其余的一概不通,对术法和人心的研究可能都不如她。

    怎么有人下换面皮的法术单给她一人的,别人瞧见的都是池子时,单独又做了一张给她看的,叫池野的新面皮。这叫什么事,她打眼一瞧别人对他的态度就看出了端倪。

    就半瞎子毕恭毕敬又假装长辈那不自如的样,她都不着鬼眼查探就知道这人扯了慌,有事要骗她。

    莫尧暴露的就更明显了,私下里对池子时的称呼怎么也变不过来,偷偷叫了不知道多少声仙狐大人。每每叫出口都紧张地观察她,见她没异样才长舒口气。

    这幼稚的把戏叫人没法和骁勇善战的战神联系在一起,她都有些怀疑,从无败绩的战神究竟是不是他。

    看着不像,再看看。

    姜晚目光扫过莫尧,小道士立刻读懂,一面观察着池子时的神情,一面小步子挪得飞快。

    “姐姐~”莫尧露出整齐的八颗牙。

    池子时盯着,挑了眉头,扯了扯嘴角,舌尖不自在地舔过尖利的犬牙。

    姜晚刚想问话,又猛得想到什么,有些害怕地侧头去看池子时。

    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这位传说中高冷无情的战神,现在神情怪异地鼓着腮帮在学一个人类道士呲牙花。

    姜晚欲言又止,在她搜索出合适措辞前,池子时先一步变回了她熟悉的表情。

    她忽然就觉得狐狸这张没有什么大神情的脸看着特别顺眼。

    据莫尧回溯,这几个大妈在地震前又找了卓天来救人,结果越救越坏,本来招魂后回了点血色,还能看的脸一下就塌陷下去,气息奄奄,心跳慢到快要消失了。眼看着植物人变死尸,她们才想起柳如云的好,想求他再可怜可怜她们,再救救人。

    姜晚盯着被看护的很好,一点没收灾祸影响的几个大汉,又看看跌跪在柳如云身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可怜女人们,脑子里响起了姜淮的声音。

    [救她们吧。]

    那声音温柔,近在耳边,又如在天边遥远。

    姜晚的鬼眼慌忙睁开,努力感知打探着,却没有结果。

    她无力地望向柳如云,他额间隐约流露出姜淮的魂息,光点忽明忽暗,像是在回应她什么。

    “求求您,再救救他吧。”抓着柳如云衣角不放的大妈哐哐磕着响头,脑袋磕在沙土地上,印出红痕,粗砂粒嵌进她的脸也毫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地磕,那架势像柳如云不答应她就不停歇。

    柳如云求助的目光望向姜晚。

    他是想救的,不为这求情,也不为这响头。

    可他知道,他没那个本事,救不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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