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滑入群山怀抱时，云朵混进去滚了一圈，惹了半身金红。

    光打在女人的脸上，她错过脸，只有眼睛以下被光圈住，其余的往四周散发出窗格投下来的橘色光晕。

    办公室变得暖和起来。整齐的桌椅和柜子簇拥着屋内的两个人，他们正讨论着什么。

    “朱霞娟老师，那就麻烦你了。”男人站起身，手臂向前伸展，椅子往后划了一痕。

    朱霞娟和他握了手，酒红色的木桌泛着光。

    “我会联系他们的。”

    他们相视一笑，男人脸上的笑容带着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些。

    过了一会儿，男人打了声招呼离开了。朱霞娟目送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门框一边。她跟上去，轻轻关上门，走在另一道披着霞光的走廊上。

    一步，两步。她低下头，一步踩着另一步的影子向前。

    她的脚步加快，甚至带着点雀跃。朱霞娟迫不及待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从最下面的柜子里拿出一堆文件，取出压在底下的一张照片。

    照片标题的红字写着：2017届初三（10）班。

    她先是看了一遍，再把照片翻过面，手指戳着，用名字反复比对着从前的学生。

    直到几声短促的手机铃声响起，她才发现自己是坐在地上的。翻开手机，先前发在班群的消息已经有几个学生找上她了。其中不乏逢年过节给她发祝福的、在班群一句话不说的。

    “这群学生啊……”朱霞娟脑中逐渐回想着当时的画面，笑着调侃到。她退出班群，点开最近找她的一个学生。

    【朱老师你好，这周日我有空，上午十点是吗？】

    朱霞娟回复完他，看了一眼上面的备注。

    杨逍。

    朱霞娟吸了一口气，脑子的一根线和另一根线好像突然搭上了。她又重新翻找柜子，果然在角落里找出了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

    看到这张纸，她心里埋藏的很多事像一个小积木一样，叠加成了一块，随后重重落在朱霞娟的心口上。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_

    “你说学校搞校庆要邀请我们毕业生？”

    说话的女生声音带着些震惊，但手上的动作半点没停。她一只手拿着晾衣杆，另只手拿着四五件衣服往上架。

    电话那头的人应了声，又道：“而且我听说了——杨逍，杨逍也要来。”

    “啊？”听到这句话，女生手上的动作慢了些，“慢着，是我想的那个杨逍吗？”

    那人听她这么说，很快肯定了，“没错姚欣同学。如假包换，千真万确。”

    但姚欣听完后，只是简单“奥”了一句。

    奥。

    奥？？？？

    相较于冷淡回复的姚欣，手机那头的张黛就没这么冷静了。她眉头紧皱，气得长长地哼了一声，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质问她。

    似乎是感觉到了对方的怒气，姚欣这才意味深长地补了句：“奥——”

    你还不如不补呢？！

    姚欣咳了声，又说：“他来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一以后也不会跟他有什么交集，最多就是校庆上碰一面。二我当时的确喜欢他，也给他写了封情书，但他也拒绝我了不是吗？”

    “这不一样！！”电话那头的人恨铁不成钢，于是大喊到。

    姚欣不明白，她奇怪道：“有什么不一样的？我喜欢他都多早的事了，初中吧，那时候喜欢一个人不是很正常的吗？我要是现在碰到他，不先来个秀才三件套都对不起他。”

    说完后，姚欣还得意地想：如果现在有个游戏结算画面，自己肯定是胜方MVP，小人头顶上还有个大大的皇冠。而张黛的结算画面肯定是个灰溜溜的举着白旗的小人，头顶上有个大大的“loser”。

    实际上，电话那头的张黛脸黑得吓人。她本来就因为几年前的事对不起姚欣，在这节骨眼上，她更不想姚欣没有知情的权利。

    但她还是不敢说。真是的，难道要她现在就跟姚欣说，其实杨逍当年也喜欢你，只是那封情书……

    “怎么了？”姚欣听她许久不说话，问到。

    电话那头的声音气势弱了不少，“啊，没什么……”

    姚欣没听出来她的不对劲，她把盆放回架子上拿起手机，接着聊起另一个话题了。

    张黛恢复了刚才的语气，笑着问她：“那你周日校庆还去吗？”

    “去啊，干嘛不去。”姚欣说。

    -

    姚欣是真没想到，前几天说着碰不到面的人，周日就能在地铁站见到。

    见到就算了，居然还是这么尴尬的场面。

    -

    姚欣可以说是对这次的母校校庆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早在确定好行程之后，她就定好了周日的返程车票。

    就在昨天，她不仅收拾好了东西，还以备不时之需地准备了篇稿子。

    “姚欣，你在写什么？是什么作业吗？”舍友灌水的时候正好路过，问到。

    姚欣转过身笑着说：“给学弟学妹们写点学习经验。”

    “那你加油，可得好好写，记得推荐我们临师。”

    另一个舍友叫着她的名字说道：“诶，临师宣传招生没你，我可不看。”

    大家笑了一阵，姚欣就起身接着从洗手间出来的舍友后面洗漱了。

    “干嘛？”从洗手间出来的舍友不明所以，“我看起来这么好笑吗？”

    然后姚欣早早洗漱，美美睡了个自然醒。等她洗漱穿戴完拿上面包，就捏着个挎包准备出门了。

    “姚欣，走啦？”刚刚还在埋头苦读的舍友抬头问到。

    姚欣说：“对啊。正好，你帮我看看我这身怎么样？”

    舍友摘下耳机，把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姚欣的五官很耐看，因为平常带着笑的缘故，所以很有亲和力。她扎着高马尾，几缕发丝顺着耳朵垂下来，穿着一身浅色衬衫和长裤，看起来很有活力。

    舍友点点头，真心夸赞道：“不错！”

    姚欣回给她一个大拇指，收拾好心情出发了。

    今天是周日，但赶这趟地铁的人一般都不少。幸好安检的时候没看到多少人，姚欣暗自松了口气，希望等下上车能有座位。

    她盘算着时间，原本以为一切都像道路通行的绿灯一样，尽在掌握之中。没想到等她刷了地铁卡，下了台阶，小跑着就要赶上地铁的时候——

    “滴”的一声，地铁车厢关闭了。甚至没给姚欣留点反应时间，就留下了一个远去的车屁股。

    “诶……”我还没上车呢。

    哎，姚欣想，不过如果忽略了她伸向地铁口的手的话，那这件事情也不会算太糟糕……

    “咳咳。”

    ……的吧。

    啊啊啊好尴尬。

    她在心里默默收回这句，也顺便把自己伸得笔直的手和向前方坚定的目光收回了。

    姚欣转而往身后抬起目光。其实在她转身之前，她心里就有点不太好的猜测。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被灰蓝色卫衣包裹住头的男生。姚欣疑惑地看着他，男生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摘下了口罩和帽子，露出了一张姚欣既陌生又熟悉的脸。见姚欣还没反应过来，他用带着清朗的声音确认道：“姚欣？”

    她电光火石间确认，眼前这个人就是杨逍。

    姚欣感觉自己的眼睛和嘴巴瞬间睁大了，眉头也能扬得夹死一只蚊子。

    至于剩下的，呵呵，只有四个字。

    我想报警。

    -

    朱霞娟没有打开那张纸。

    在看到那张纸的一瞬间，她就想起了那张纸上写了什么。

    八年前，她刚当上十班的班主任，就对杨逍这个学生印象深刻。正值青春期的小男孩剪了寸头，头发摸起来刺刺的，眉眼看起来很乖，行为却正好相反。

    少年时代的学生都带着些天真烂漫，还想一出是一出。这当然包括杨逍。

    他爸说他喜欢弹琴，将来想当个钢琴家。尽管杨逍每年都上学校的文艺汇演，弹钢琴的时候的确令人赞不绝口。但朱霞娟却不这么想，她分明觉得杨逍对当小卖部老板兴趣颇深。

    那是个走读生走天下的时代。走读生，胸前常佩戴着明黄色的校牌，可以在中午或者傍晚有资格出校门吃饭——杨逍就是其中一员。

    简单吃个饭显然不满足于杨逍这类的走读生。朱霞娟有时候放学看到杨逍手上塞着团纸条，背着个空书包袋出去，回来就能把包塞得满满的。里面装的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每次杨逍从后门进去，朱霞娟都能在隔壁班前门的讲台听到众人的欢呼雀跃声。

    不过每一次，朱霞娟都没有戳穿。不过这些也不算什么。

    又或者，是她在一节语文课上问大家的理想，当杨逍回答她要开一家小店当个小卖部老板的时候，朱霞娟也没有太多震惊。

    他当时是真心这么想的。

    朱霞娟觉得。

    学生时代的天真烂漫就像是卡通图案的气球。拿在手上的时候最开心，时间长了或者是飞走了，总会少了些乐趣。所以她不想当根针，把他们的气球戳破。

    直到他们上初三的时候，朱霞娟截获了那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