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中之洲

    1

    上过药后,汝安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尽管族性渗入血脉,本该对异性之间的接触不设太多防备,但毕竟长期受礼教熏染,亓深并非全然不顾及男女之防。刚刚对凛绽声称的自幼习惯,多少也是强撑起的底气,却绝非是实打实地笃定。虽然此前,他与汝安,是有过彻夜的同榻共眠,亦有过浑身湿透的依偎,但毕竟皆是事出有因,且隔着层层衣饰,与情之所至的肌肤相亲仍有着天壤之别。

    上药时,他故作平静地面对汝安暴露在外的肌肤,一处处淤痕,如同蔓延在水面之下的紫色枝叶,既诡异又牵扯人心,而指尖挪动的点点触感,则一次又一次在他心海里掷下巨石,频频溅起巨浪,需要他驱使强大的意志才可将其压下。反观汝安,则是全然平静地袒露着背脊,未见丝毫的敏感或紧绷,如同玉石光洁冰冷的表面,没有情绪,亦没有破绽。亓深自顾自地揣摩着,不知她此时陷入了怎样的思绪中,竟好像已然忘却了身上的伤。没过多久,他便听到了汝安均匀的呼吸声。

    本来,他还想与她说些什么,借着夜幕将至的含混和暧昧,诉些许千回百转,但见她已入眠,便只好作罢。

    其实,他又能说些什么呢?对他来说,进一步,便是贪妄在前,不忠在后。

    走出房间,牧茧立马迎上前来。亓深神态平和地微微点头,牧茧亦随之缓和了神情。

    “将军,此次凛夫人执意将汝安接入府中,究竟有何打算?”牧茧有些忧心。

    亓深缓缓摇头,并未作答。

    他与凛绽之间,本都是出自约定。借着姻亲的关系,他获得她父亲的身份和兵权,而她则获得一个堵住悠悠众口的安生之所。他尊重她的身份和秘密,她亦敬畏他的威望和分寸。也是因此,此前他从未与凛绽提及过汝安和南林村诸事,而他以为她能够对他的隐藏和疏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不想,她不知通过什么渠道详细获知了南林里的事,还绕过了他直接将汝安接到府中。想来这番操作,既是有人暗中相助,最主要的原因则是凛绽的心里显然已对他生出他原本以为绝不会有,也绝不该有的想法。

    “她的伤没有大碍,但我常不在此处,若你觉得不便,我可以寻个信得过的女子在这里近身照顾她。更何况,如果你想回军营,这里也需要有人。”

    “将军!”牧茧听到要让他回军营,一时有些失了分寸,这一声唤出来后,又立刻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整个人顿时有些窘迫。

    “我是将军的副将,将军若需要我,我定当义不容辞,只是……”他微垂着目光,仔细斟酌着措辞,连额上都浮起薄汗,“她初到将军府,人生地不熟,还遭了这般罪,我想陪着她先养好伤,等她熟悉了府上的生活,我再回去也不迟。在南林的两年,与她朝夕相处,知她性子单纯,喜爱无拘无束的生活,现在到了将军府……这里是将军的府邸,我本不该担心,但现在夫人的态度不明,她又……”

    牧茧说到急处,气息忽觉不顺,急得险些红了眼睛。亓深见之,不禁轻轻一笑。他历来眼光澄明,实则早已将少年将军的心思看得如白纸黑字般分明。

    “咳咳。”亓深清声,间接止住牧茧的言辞,后者一时有些无措,只好僵着身子张皇地看着他。

    “我又没说要你现在就走,你急什么?”

    牧茧脸色发红,少年白皙的面庞里透出的霞色,连暮光亦无从遮掩。

    “阿茧,你若有心,我不会硬让你离开。”

    牧茧闻之,噗通一声跪在亓深面前。

    “将军误会了,我对汝安,从未生过不该有的心思。汝安是将军心中的重要之人,这一点我最是清楚。我只是奉将军之命,守在她身边,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将军若不信,我这条命大可双手奉上,绝无怨言!”说着,牧茧抽出佩刀,向上捧给亓深。

    亓深俯视着牧茧,无意识地轻轻搓着指尖残余的药膏,直搓到那细腻暧昧的触感,变成一种让人生厌的黏着感。

    他尽管心里了然,但刚刚并未直言牧茧对汝安的心思。可牧茧的激动和失控,已形同将此种情感,轰轰烈烈地认下。

    亓深轻轻拿起牧茧捧在他身前的刀,刀刃微斜,便借着月光,映出了他自己冷寂的脸色。

    也难怪牧茧会害怕。

    面前之人战战难安,到底是少年心性,虽已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数载,可遇到感情之事,却仍是满腔浅显的赤诚,可也正因如此,亓深才感到无比钦羡。

    亓深尚稚幼时,父母便教导他,不要惧怕,要时刻以自己的身份为荣。葱茏本是与世隔绝的灵兽一族,可统领百兽,上通气理,下感地息,是绝对智慧神圣的族群,若非因外形似人而卷入人世暴戾残酷的纷争,本可在静谧洁净之地,永世长存下去。是以,多年来,他即便抛却尊崇的身份地位,在苦海里沉沦挣扎,在刀枪剑戟里舍生忘死,他仍时刻谨记自己血脉的根源,从不敢忘记宗族的使命。而唯有在这样的时刻,在远离危险和迫害的安稳之地,面对他人赤城的剖白,而他却不得不直面自己与汝安之间难以破除的屏障之时,他才会觉得这样的身份桎梏如同冷硬的枷锁一般紧紧捆缚着自己,迫使他只能在心中的苦寒地带无尽地流放下去,却没有资格贪图一丝一毫的光和暖。

    只要葱茏一族没有解除这样的枷锁——无法恢复真实的身份,回到真正的家园,那么他便不配有此妄念,除非他甘愿自己的宗族,永远被世人当做奴役的对象,朝宠夕杀,一代又一代地在恐惧和缝隙里躲藏,在背祖和污泥里求生,永世沉沦炼狱之中。

    他将牧茧的刀收回鞘中,扶着他的肩,让他起身。

    “阿茧,你可以喜欢她。”

    “将军!”

    亓深缓缓摇头,无意听他辩驳。

    “阿茧,你要知道,我是河中的守将,我已有妻室,我有大业未成,我与她绝无可能。”他的声音清澈,如淩淩清泉冲刷着牧茧,又冷又激奋。

    牧茧在心中懊悔,他怎会听不出亓深话语中涌动的巨大的无望和悲哀,可只因那一句“你可以喜欢她”,他如蒙大赦,禁不住为之轻轻颤抖。

    “将军,”牧茧稳住心绪,恢复了些许理智,“我如何想,实在不重要,我只知道,在南林的那些日子,汝安日日想着你,盼着你,她下心思和秋浔学那些复杂的药理,再难再险也要到山上去采那些药草,多半也是听秋浔说起你时常受伤中毒,想多学些医术好在日后为你解忧,那份心意我们都看在眼里,不会有假。至于将军说的……日子还长,且往前走着,才能看到结果究竟如何,大可不必如此悲观。而我,只想先替将军守好她,帮她扫除前路的危险和不测,缓和她多年来飘零不定的孤寂和不安,直到有朝一日,将军可以自己守在她身边为止。”

    说完这些,牧茧觉得心绪开阔舒朗了许多,尽管仍有一丝怅然如同夜里天幕上停滞的薄云,久久难以散去。

    亓深走后,牧茧轻推开汝安的房门。房屋里静谧无声,若是侧耳细听,便能听到汝安轻轻的呼吸声。他放轻脚步走到汝安榻边,却见汝安瞪着大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没睡阿。”牧茧抱怨一声,作势要去点灯,却被汝安一把拉住了袖子。

    他回过身,见汝安仍在那样直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的第一反应,是汝安听到了刚刚他和亓深在门外的对话。

    “阿茧,你可以喜欢她。”

    亓深的话,仍在他耳边回荡,烧得他整张脸又红起来,好在房中已足够黑,不会将他的窘迫暴露在汝安面前。

    “你刚听到什么了?”他微侧过身,有些怯怯地问道,却不敢直视汝安。

    汝安没有回答。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俯下身凑到汝安近前。汝安的眼睛大大的,映着漏进房中的月光,如同含着一汪水,湿漉漉的,却没有明显的情绪和波澜。

    牧茧忽觉胸口像是被针刺了一般。

    “你怎么了?身上还疼吗?”牧茧的声音轻柔,却透着一丝慌乱,他帮汝安将额前的乱发理好,而后静静地凝视她,想从她如同深渊般的静默里看出些什么,可惜那里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只见汝安平躺在榻上,一手轻轻抚着胸口。

    “兄长走了吗?”她望着榻上的帐幔,声音空洞地问。

    “是,将军刚刚到凛夫人院中去了。”

    “这样阿……”她的声音幽幽的,仍不见一丝起伏。

    “你到底怎么了?自从沧溟回来,你就时常按着胸口,是胸口痛吗,明日我寻位医者来给你瞧瞧。”牧茧见汝安这副样子,已经焦心到不行。

    汝安仍是不紧不慢,无波无澜,缓缓摇了摇头。

    本来生病时寻医问药是最平常的事,可汝安忽觉得莫名地揪心,毕竟过去的几年里,她与这世间最厉害的医者生活在一起,根本与寻医问药无缘。

    “陪我到院中坐会吧。”

    牧茧在院中石桌上,趁汝安更衣的功夫,将刚刚凛夫人带来的菜肴和酒水布好。不一会,汝安从房中出来,却径直坐到廊上,远眺一方院落之上的月景。轻薄的白色绢面襦裙将她柔韧的身形描摹凸显出来,外罩着的浅蓝色丝衫,又将她松松地笼在当中,把那些分明的线条不着痕迹地隐藏起来。一显一隐间,已将有些人磋磨得不成样子。

    “阿茧,你可以喜欢她。”

    可他真的能吗?

    牧茧呼吸急促起来,喉里有隐隐的灼痛感,他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拇指反复地划过杯缘,却忍着没有喝下。他看着汝安寂寥的身影渐渐隐没在黑暗中,其神思显然已经飘远,却不知赴往了何处,这种感觉就好像她看似就在他面前,可这不过是一具空壳,而真实的她,已经远在千里之外。

    牧茧终还是恐惧,他来到汝安近前,单膝跪立于她面前。

    “汝安……”他轻唤她,却不知到底要说什么。

    汝安闻之,缓缓朝他转过头,眼神空洞,窅暗,深不见底。

    “你到底怎么了?”牧茧心如刀绞,声中已有哽咽。

    汝安看着牧茧眼中泛起湿润,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似在宽慰他,又有着无限悲悯。她伸手探向他的脸,拇指抚过他的眼睛,随之沾上些许湿意。而她指尖的冰冷亦透过牧茧的皮肤,顷刻间渗入他的血肉里。

    “阿茧,我无事,”汝安的声音轻轻的,仿佛从天外传来,“我只是,不知道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牧茧闻之猛地抓住她停歇在他脸庞上的手,如同抓住一只易碎的蝴蝶,“你在说什么傻话?”

    他缓了缓情绪,道:“我知道,凛夫人将你强行带到此处,你心里不舒坦。她无非是觉得你和将军的关系不一般,不想放任你们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相处。但是你放心,你若心里有将军,我们便与她争一个名分来,从此就安心住在这府里。你若……不想留在这,我拼了命,也会带你离开,你想去哪,我就陪你去哪。”

    “呵呵……”汝安笑起来,“名,分,呵呵……”

    牧茧身体僵住,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阿茧,我说的不是这些。”汝安将目光重新投射到天幕上,“名分什么的……对我们来说根本不重要……”

    她说的我们,在牧茧听来自然是指她和亓深之间。他觉得心里一剜一剜地疼。

    “我们只是想要……”汝安的目光朦胧,似在思索措辞,“我们或许只是想要,有个自己的家……”

    安定的居所,足够的资源,远离外在的侵扰和纷争,不再漂泊和分离,四散凋零的家族终得以繁衍生息……

    “我知道……”牧茧苦笑,“你想要一个你和他的家……”

    牧茧神色仓皇,好像一时间有好些情绪都无处安放。

    “没关系。”过半晌,他好像自己说服了自己,“你既有这份心思,我定也是站在你这边,待你将来得偿所愿,我再……我再……”

    汝安看着语无伦次的牧茧,缓缓摇了摇头。

    许是她悲观。她觉得此生都不会有那样的一天。

    可她不知,她的反应,再次赦免了牧茧。

    “汝安,”直到此时,牧茧还抓着她的手,只不过他不像刚刚那般惊惶,而是放松了力道,将她的手松握在手里,“我也是一个没有家的人,在你有家之前,先收留我好吗?”

    ……

    另一边,亓深在凛绽房中,一下一下地品着茶,听着凛绽温软的絮语声,目光却始终朝着门的方向。

    他在试图透过门上那个他已十分熟悉的缝隙,看外面漆黑的夜幕,再在夜幕之上找到那一抹向往的银白。

    可惜,缝隙过窄,银白难寻。

    夜里寻月,是亓深和汝安共同的习惯。仿佛只要沐浴在月华下,一切鲜明的、隐藏的伤处,都能被无声地滋养和疗愈。

    不知,汝安现在在做什么,还睡着,还是已经醒了……

    “将军!”凛绽的声音忽而凌厉起来,随即她似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控,有些羞愧地垂下头。

    亓深转身看着她,“夫人莫怪,我只是忧心吾妹初来此地,会睡不习惯。”

    “将军可是怪我私自接她来此?”凛绽眼中有滢滢泪光,“城中已有一些不利于将军的流言,我也是不得已……”

    “夫人多虑了,若要查清谣言的源头,于我也不过半日。”

    凛绽身子一僵,一时间有些无措。

    “不过多亏夫人体恤,我倒也省去了半日辛劳。”

    “亓深,给我一句实话……”

    “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将她纳到房中?”

    “夫人,你越界了。”

    “到底有没有?”凛绽已泪如雨下,洗过的明眸朱唇艳而哀戚,如同被雨水打落的石榴花。

    “没有。”

    “没有?”

    “夫人,你累了,早些歇息。”说着,亓深作势要离开。

    “将军。”凛绽亦起身,拉住了他的衣袖。

    “我不问了,你留下好不好?”她的声音弱下来,“你说过,只要在府里过夜,你定是歇息在我房中,这是你答应过我的体面。”

    亓深微侧过头,看着凛绽抓着自己衣袖的手,因过于用力而显得十分孱弱苍白。

    “那是自然。”

    亓深坐回刚刚的位子,闭起眼睛,双手抱在胸前。凛绽轻轻拭干眼泪,转身熄了房中几盏灯,便到榻上就寝。她侧着身,隔着纱账看亓深隐在黑暗中的身影,那么生硬又遥远。一次又一次,他都是坚持如此过夜,既成全她的体面,又从不靠近半分。

    毕竟,一开始,是她坚持,娶她的人决不能靠近她。她将手掠过后肩,隔着单薄的衣料摩挲那一片肌肤。那里是她永远难以启齿的暗疾,亦是她终身孤寂的烙印。

    她从不敢奢望,这世间真的会有人不在意这样的缺陋。可她更忍受不了的是,当她面对在意之人,因自己的暗疾而感到自卑之时,竟发现对方在意的是另一个姿色远不及她的人,尤其是这种不及甚至远超她对自己暗疾的评判。因此,她几乎想冲到亓深面前,让他不用再忌讳此前与她的约定。她想与他更靠近一些,甚至想将衣衫剥净,像最普通的夫妻那样,向他袒露最真实的自己,看他到底会不会介意。

    她心绪翻涌,眼泪再次如断珠般坠落,又顷刻间隐没在枕面上。

    这时,亓深在黑暗中睁开了双眼,继续试图从那门上的缝隙中攫取哪怕一丝丝月华的细屑。

    2

    汝安彻夜未眠,直至天光破晓时才爬到榻上去,可才陷入浅眠没多久,又被一阵喧哗声吵醒。

    来到院中,见牧茧锁住院门,向她走来。

    “怎么了?”汝安细声问道。她的肌肤在刺目的晨光里苍白得几近透明,唯有眼下有淡淡的青黑。

    “几个无知仆妇,非要让你去给凛夫人请安,已经被我打发了。”牧茧握住汝安的手腕,将她往房中带,“别担心,这里有我,你再去睡,睡多久都无妨。”

    “不就是请个安,我去就是了。”说着,汝安想拂开牧茧的手,转念一想,又觉得她这个样子,实在无法见人。

    “怎么了?”牧茧见她犹豫不决,出声问道。

    “没有树汁覆面。”汝安指着自己,垮着脸回道。

    “我昨日便想问,你干嘛学那些村里人,搞这种伪装。”

    汝安垂下目光,露出一丝苦笑,“在没有安全感的地方,隐藏自己真实的容貌,也不失为是一种保护。”

    牧茧顿时如遭针刺,“你觉得,我保护不了你?”

    “不是。”汝安辩解,“这是两码事。你能保护我,我从未怀疑,但是不代表我要放弃所有自保的手段。”

    “你所谓的自保,就是把自己变丑,我真是无法理解!”

    “阿茧,”汝安的声音沉静下来,“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唐,但是,你知道在丛林里,很多生灵都会为了自保,舍弃自己本来艳丽鲜明的颜色,而选择和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这样他们才能不被注意,才能活下来。而那些外形夺目,有着美丽姿态和皮毛的物种,无一不最终沦为人类圈养和亵玩的对象,因为这就是人性,既爱美,又嗜虐残忍。”

    牧茧哑口无言,他知道汝安说的是对的,但是又不明白这些为何要与眼下的处境混为一谈。

    见牧茧一知半解,汝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人,永远只能是人,要如何强迫他站在兽的角度来看待问题。

    汝安的反应无意中刺痛了牧茧。他有些焦急地拉住汝安的手臂,“我知道了,按你说的做便是了。”

    别对我失望。

    这后半句被他强行吞入腹中。

    汝安也对自己刚刚的态度感到些许歉意,连忙缓和了语气,“阿茧,还要麻烦你夜里偷偷出府,帮我到附近山林里寻些树汁来,一次恐很难取到很多,但还是越多越好。”

    “这有何难,可是难道没有这劳什子,你便真的不出门了?就拿今日来说,你的饮食要如何解决?”

    “恩......”汝安确实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无意识地茫然四顾,最后目光定格在了院中的那颗树上。

    春风和暖,恰是枇杷金黄时。

    “今日,便先吃这个好了。我先再去睡会,若再有人来,统统帮我档回去,纵是让兄长得知,想必他也不会怪我。”

    牧茧果真如她所说,白日里不管来者是好心关切或是恶意滋扰,他都一概拒之门外。外面的人见不到真正想找之人,本想大肆发难,可牧茧毕竟武将出身,从来也不是怜惜泛滥的性子,见对方带着府兵有意动武,干脆揪住领头的尽可能远地掷出去,果真旁人也就不敢再有动作。

    日暮低垂时,汝安终于从泥沼般的梦境里脱身。果真是春日了,午后的温热竟给人身上覆上一层粘腻的汗液,醒来时正有傍晚的凉风袭来,既舒爽清凉,又有莫名的伤意。汝安一边安抚着不安分的心跳,一边缓步走到室外去寻牧茧,只见牧茧伏在院中石桌上,竟也在睡梦中。

    汝安终于意识到,昨夜牧茧陪着她,实则也没怎么睡,今天又守了她一日安宁,想必早已疲惫不堪,等入了夜,还要为她到山里去寻劳什子树汁。汝安心中不忍,可她能做的也只是到牧茧房中寻了件衣物给他披上。随后,她走到枇杷树旁,借着昏黄的日暮之光,观察那些饱满的带着绒毛的果子。傍晚的风拂过,那些果子便憨憨地轻晃着,煞是可爱。

    她看准了几个最成熟的,取下拿到桌旁,开始一个个剥起来。枇杷并不好剥,好在气味清甜,便让人觉得这份辛苦也是值当的。汝安铺开自己的丝帕,剥好的便放于其上,想等一会牧茧醒来便能直接拿来吃。

    这一剥,便是三十七颗,密密麻麻堆叠在果皮之上,占了半张桌子,而那压在最下面的丝帕早就不见了踪影。有嗜甜的小虫闻着味飞来,挥也挥不走,汝安无奈,只好先行吃起来,边吃,边挥手驱赶着飞虫。

    待牧茧醒来,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光景。

    满月初升,柔和的光辉披戴在女子恬静的面庞上,唇齿开合,咀嚼,芳香阵阵,细细的吞食声刺激着他混沌的体欲。因离得近,牧茧看到一条清晰的枇杷汁水的痕迹顺着她的手向下蔓延,经过纤纤细腕,爬过柔嫩光洁的手臂,直隐没到肘部堆叠的袍袖中。

    野蛮,却不粗俗。

    无心,却极其诱惑。

    牧茧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支起身向她的面庞凑过去。汝安没有防备,着实吃了一惊,手上还拿着咬了一口的枇杷,直接向他的嘴送过去。

    湿润清甜的触感直撞到牧茧唇上,他像是陡然惊醒一般,突然意识过来自己刚刚荒唐的举动。慌乱不堪间,顺手接过枇杷,匆忙将果核以外的部分吞吃下去,而后又意识到这是汝安刚咬过的,体内刚熄的火焰又狂然掀起,焚得他坐立难安,恨不得立马逃离这里。

    汝安却没有深想,只当他是睡糊涂了,“你怎么在这睡了,天气虽渐渐暖了,夜里还是有点凉的。时辰还早,你先吃一些,一会到房中再睡会。早知道,我该早点醒来,换你多睡会的……”

    汝安恍若无事般喋喋不休着,低低的絮语一字一句进到牧茧耳朵里,都像小爬虫一样在搔痒。

    牧茧“噌”地从位子上站起身,将手胡乱往衣摆上擦了擦,“我差不多便出发了。”

    汝安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呆呆地点点头。牧茧亦僵硬地点点头,随即三两下便轻盈地翻墙而出,那感觉分明更像是落荒而逃。

    汝安感到有些许莫名,又说不上来究竟是为什么。她的目光落回桌上那十几二十个已经剥了皮的枇杷上,发起了愁。

    恰在此时,一个人影从刚刚牧茧翻墙而出的位置一跃而进。汝安还以为是牧茧落了什么东西,起身迎过去,而后她立刻意识到来人并非牧茧,而是亓深。

    “兄长?”汝安惊喜,“你怎么来了?”刚问完,她便感到有哪里不太对劲,而后忽然反应过来,指了指院子的大门,“兄长,你怎么……没有走门?”

    亓深尴尬地笑笑,下意识地回避了汝安的视线。

    “我……”

    “兄长,你来得正好,我剥了好些枇杷,你快来一起吃些。”还未等亓深回答,汝安便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将他按在石凳上。

    只见满桌狼藉之中,一颗颗剥好的枇杷如同美玉一般圆润饱满,泛着些许光泽,亓深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些口津,感到颇有食欲。

    为了从军中赶回府里,亓深还不曾用过晚饭,更何况满月夜,他身体的各项机能本就比平常要敏感得多,便也就不再客气,信手拈取食用起来。说来也巧,一直传闻清安居院里的枇杷口味极佳,他却从来不曾用过,没想到第一次吃到这府中的枇杷,竟然是汝安剥给他的。

    一会的工夫,十几个枇杷便入了亓深的腹。

    汝安起身收拾,亓深随口问道:“牧茧呢?”

    “哦……”汝安有些不好意思,“我让他帮我到林子里去取树汁了。”

    亓深了然:“这东西属实麻烦,你确定要坚持这样做吗?”

    “确实要麻烦他一阵子了,”汝安有些犹豫:“兄长,你可知我要在此处停留多久?”

    亓深有些许歉意地说:“在我来说,你随时可以离开,只要你想。”

    “但我不想因此给兄长带来麻烦。”

    “麻烦倒也称不上,不过此次我属实不知她究竟要如何。”

    汝安看亓深为难得皱起了眉,也就不再提及此事,“那兄长今日来是?”

    亓深微笑,从怀中掏出一枚小瓶:“这是我从军中带来的外伤药,是秋浔此前所配制,拿来给你。”说着,亓深向汝安房中走去。

    汝安想到昨日上药的场景,脸颊忽而有些发烫。

    进到房中,亓深欲起烛火,却被汝安拦住。汝安径直走到榻边,侧身背对着他。她犹豫了片刻,而后有些僵硬地褪去了外衫和襦衣,留下内里的抹胸后,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褪了。

    与昨日浑噩的样子不同,汝安今日觉得自己浑身都十分敏感。

    在黑暗的房中,汝安静等了一会,直到心绪从浮躁转而沉淀,却慢慢察觉到二人始终难以重叠的呼吸声逐渐汇成纠缠之势。

    恰在此时,亓深亦到榻边坐下来。汝安察觉到身后之人慢慢靠近,顷刻间感到全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

    亓深打开药瓶,以指腹蘸取,按压在汝安背后的淤痕上。

    汝安毫无防备,未加克制地轻哼了一声。

    亓深的手微微抖了一下,而后继续缓缓移动着。这一次,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汝安几乎难以止住的颤抖,这种颤抖与他心跳的频率渐渐合成一道,引得一种极为舒适的酥麻感开始在他体内迅速蔓延。

    电光火石间,他们都意识到,是血脉在作祟。

    “兄长,停下吧。”汝安颤抖的声音传来。

    “痛吗?”亓深不假思索地问了一句。刚一问完,只见汝安“噌”地披起上襦,而后近乎仓皇地跑到房外。

    亓深看着自己僵在半空中的手指,而后苦笑着将药瓶盖好,放到桌上,而后拿起汝安的外衫,随她一同来到门外。

    此时,汝安已在廊上坐定,有些怅然地望着月色。

    亓深来到她身旁,与她相对倚着栏杆,一同赏月。

    二人之间,已扫去刚刚涌起的暗流,恢复成平常的模样。

    汝安一手抚着心口,叹息道:“我们的身体……还真是很不寻常。”

    亓深失笑:“可这于我们,反而是正常。”

    汝安感到些许窘迫,实在是做人太久,许多问题她也只能站在人的角度来想。

    “既如此,满月夜时,或许我们不该待在一处?”汝安试探着问道。

    “无关乎会发生什么,恰是满月夜,我真的只想和你在一处。”亓深的回答干脆,坦率,如同他的目光那样,清澈见底。

    汝安闻之,没有了刚刚的局促,反而是顺畅地理解和接受了亓深的话。

    可话虽如此,若是下次一不留神,可能还是会发生刚刚的情况……

    汝安摇了摇头,决定先把这个问题抛诸脑后。

    “兄长,我还想知道更多与葱茏族有关的事,你能讲给我听吗?”

    “当然。”

    银月当空,亓深与汝安讲述了许多他从遇到的族人和找到的古籍里获知的葱茏族之事,汝安认真地听着,时而点头附和。

    “……在葱茏族的语境里,会把月亮称之为荒月,尤指满月,因为葱茏族一贯认为,之所以我们能从满月的照耀下恢复生机和能量,是因为月亮通过它的力量,吸收了我们的疼痛和疮痍,因此在满月之上,才会有那么多像伤疤一样的暗影,那对葱茏族来说真可谓是最荒凉的景象。所以,满月夜时,我们一方面会为自我恢复了生机而感到庆幸,另一方面,我们也会由衷地感谢月的赠予和救赎,并发自内心地为她感到哀伤……当然,这只是众多解释之一……”

    听着听着,汝安自然地将头枕在手臂上,香甜地睡起觉来。亓深见状,不禁欣然一笑。他起身将她轻轻抱起,送回房中榻上安睡。

    待牧茧归来时,便看到亓深守在汝安窗外,倚着栏杆默然休憩的样子,如同倦鸟蜷缩在自己的巢里,怡然,放松,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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