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月之泽

    1

    虫行有迹,叶落成泥,衰草藏生机……

    山风有隙,水断成滴,生魂一缕入梦里……

    沉浸于如水月色,阿玘不自觉吟唱起这首昔日的短歌。曲是亓珵所作,常被他以叶片吹奏。她在一旁听着,久而久之便随口填了词,和着他的曲子一起哼着,却从未让他听到。

    虽然亓珵未曾提起,但是她能感觉出来,他在吹起这首曲子时,心中在想念着远方的兄长。而她将自己的歌声融合到曲子中,仿佛在说:我也在想念兄长,同你一起……

    哼着哼着,阿玘陷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她感觉自己的魂灵仿佛脱离了肉身,慢慢浮起至半空中,进而得以轻盈地旋转。向下俯瞰,只见月光给一切都涂上一层淡淡的银白色,而仍旧躺在圆石上的她的身体更如同注入了月光般散发着淡淡的微光。

    山风从体内穿过,如水流淌,而她亦能轻松穿过万事万物的阻隔,忽而腾起,看树梢颤动如海浪,而她的身体似是化作一缕轻柔的细纱绢,亦随着枝叶的颤抖而簌簌震动。

    此时,躺在石上的她像只小兽般伸展四肢,在披风上翻了个身。受肢体牵引,她的魂灵顷刻间回到体内。刚刚的一切如同浅眠中的梦,真实又虚幻。

    突然她一下子翻身而起,用披风裹住了身体,有些警觉地四下环顾。随着身体日渐恢复,她能感觉到自己肢体的柔韧性和夜视力都在渐渐变强。她屏息注视着密林深处,一寸暗影都不放过。

    就在刚刚,她分明感觉到有人隐匿在树林的黑暗里注视她,那目光中没有恶意,却充满了炽热和纠缠。只一刹那,便见那人颀长单薄的身形一闪而过,孔武敏捷,动作利落,未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只不过,如今阿玘的听觉亦超乎常人,而那踏断细乱枝茎的足音和衣摆摩擦树干的窸窣声响,纷纷化成纤小的飞虫,瘙痒着她的耳朵。

    她的心怦怦跳动起来。

    阿玘跳下圆石,赤足追了过去,但并没跑多远便一声惊呼,直接摔倒在地。尖锐的刺痛从脚腕传来,想来是被地面上盘踞的带刺藤蔓勾伤了。

    不过片刻,暗影如纱,于她上方遮覆过来。还未抬头,便先闻到了熟悉的气息,阿玘的心跳得更快了,脸颊也感到微微发烫。

    雀跃感渐渐充溢到她的四肢百骸,她忘乎所以地直起身,生怕一切只是她的错觉。

    随着她的动作,刚只是匆匆拢在身上的披风霎时间滑落,一片雪白映入男子的眼底。

    “你真是……”他不满地咕哝着,连忙蹲下身为她拾起披风。

    就算再装作不在意,他的鼻尖与她轻轻颤抖的肌肤也不过是纤毫之距。纵是常自诩坐怀不乱,处变不惊,此时的他也很难不庆幸幸好有黑夜掩护了。

    他慢慢起身,将披风从她身后提起,直到盖住她的双肩。他的呼吸一下又一下地吹拂在她的身体上,从下往上,近乎凌迟。

    她抖得更厉害了。

    他为她拢好披风,确保将整个身体遮盖严实,还执意想要将披风系紧,无奈手指僵硬,怎么也不听使唤,而那披风的带子像是故意与他作对似的频频从他手中逃走,最后他只好将两根带子相互缠绕多次便作罢,同时将她身后的长发理好,只有目光在有意识地躲避着,怎么也不肯直视她。

    “你好久没来看我。”阿玘轻声说。虽然这样说很奇怪,但是看对方脸色严肃,她担心自己若声音太大,会刺激到对方,以至于让他逃跑。

    男子依旧垂着目光,没有回答,敏感如阿玘,怎会察觉不到他在赌气?

    “我让你不开心了?”阿玘的声音仍轻轻的,但多了一丝执拗地探求。

    “我开不开心,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吗?”他闷声反问了一句。

    阿玘一时语塞,可她怕若她不接着说些什么,他就要离开了。

    “亓珵……”她叫他的名字。

    对方不可思议地抬眼看她,“你叫我什么?”

    在他的记忆里,眼前的女子几乎从未这样唤过他的名字,不过是一声又一声兄长,慢慢划开了两人的距离。此时,听到她这样叫他,就如同撬起了堵在他心里的一块顽石,欣喜的感觉如同细流,从石缝中汩汩而出。

    阿玘见他终于肯看她,可眼睛却瞪得发红,她担心自己叫错了,于是改口:“兄……”

    “住口!”亓珵厉声制止她,原本开始发热的心又骤然变得冰冷。

    阿玘被他吼得一惊,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襟,眼泪无声滑落。

    亓珵有些认命地望了一眼满月,而后近乎强迫般地盯着眼前的女子。只见她长睫扑闪,泪如断珠,小巧的樱唇泛着异样的殷红,虽仍是同一张脸,却显出不同于寻常的摄人心魄的美感。更何况,此时的她未着寸缕,仅隔着一层披风,便是无限春色。亓珵感觉,只差一线,自己便要陷入疯狂了。

    自她还年少时,亓珵便渐渐意识到,满月夜的她,与平常会有一些不同。那种不同很难说清,就好像她明明还是她,可她的身体里却藏进了一个比她再成熟十二分的她自己,透过那双同样的眼睛,诱使他窥见未来。即便只是这样看着她,就会渐渐在她的一呼一吸间难以自控。因此,他极力避免在满月夜与她碰面,也会小心地避免她见到旁人。

    而在他与她分开的这些年,不知道在无数个那样的夜晚,她有没有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蛊惑过什么人……

    想到这里,亓珵不可避免地联想到了他实则一直在避免思考的问题,遂怒道:“松开!”

    阿玘不可思议地看着亓珵,她之前也不止一次惹怒过他,可从未见他这般动气。更可况,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不松。”她亦低低地吐出两个字,有些虚弱地与他斗着气。

    他握住她的手腕,想将她的手从自己胸前扯开,可只稍稍使了一点力气,便使得阿玘的身体不禁前后动了动。眼见着她肩上的披肩又迅速滑落下去,他连忙伸手去抓,却不知怎么动作竟慢了半拍。

    他的手掌直接落在她裸露的腰背上,将她猛地往怀中一带。

    一时间,连空气都似乎凝住了。

    阿玘伏在亓珵怀中,惊魂未定地轻喘着,身后清晰地感受到他冰凉的手掌的触感,而被他触碰到的那片肌肤,霎时间如经受灼烧般滚烫。

    她不自觉地握紧双拳,将他胸前的衣襟捏得更皱更乱了。

    回过神的亓珵亦是慌张地看着阿玘,见满月将她粉白的脸颊烘托得分外莹润,晶亮的双眸更如一汪清潭,引他探求。

    他喉咙发干,声音中有着微不可察的轻颤:“你若现在回去,我不会拦你。”

    阿玘吞咽了一点口水,似是有所预感。

    “我们还没有说清楚……”

    亓珵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下一秒便俯身衔住了她的樱唇,将她还未说完的话语和气息一同吞吃入腹。

    “你要说什么……你还想说什么……”

    唇齿交缠,意乱情迷的间隙,残存的意志还是迫使他寻求一个答案。

    “是我吗……”

    他可以不在乎过去,他只想确认此时此刻,她心里的人是他。

    阿玘无法回答,连呼吸都愈发急促,蜷在他胸前的手指像猫儿一样一下又一下地抓着。

    他放开她,见她樱唇微张,一下一下喘息着,于是拾起地上的披风将她裹起,却再不容她有太多休息的机会。就在她发愣的当,他将她打横抱起,放在不远处的圆石之上,又迅速将她压在身下,呼吸吞吐间,已又是极尽缠绵之态。

    “是我吗?”他又轻声问了一遍。

    阿玘看着他,轻轻点头,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懂了他的意思。像是想要安抚他一般,阿玘的手轻轻钻进他的衣襟,可又无形中撩拨起了其他的东西。

    禁锢着亓珵的最后一道枷锁,终于无声地解开了……

    此时此刻,他想问的问题仍有很多,以至于每当他亢奋至顶点时,又几乎同时坠入黑暗的深渊。他胸腔里有一团苦闷的黑雾,经久难散,却越聚越浓稠,于是,他只能不停地向阿玘求索,用痴缠来叩问。

    他想问她体内的苦争春是否已解,而若是未解,那她现在是被毒乱了心智,还是发自真心地渴求他。

    他想问故人何所归,今人何所往。若曾经的那个人不是他,那以后的岁月是否还能属于他。

    ……

    每一次暂歇时,亓珵都会低声问阿玘“几时了?”,阿玘看着天色,犹豫着是不是该回去了,却见亓珵坏笑着看她,目光如沼泽般湿润,引诱着她,几欲顷刻间将她埋葬其中。

    ……

    直到天际泛青,月色渐浅,晨鸟阵阵群起,亓珵终于拥着阿玘昏睡过去。阿玘抚着他鬓边墨发,在他耳边悄悄地低语道:“这一次,我会陪着你,就算是要为人也无妨……”

    2

    阿玘有些坏心眼地留下亓珵一个人在圆石那里,自己蹒跚着走回了树屋。秋浔从窗口远远看到她,连忙跑出来,不容分说地将她背到背上。

    昨夜等到很晚都不见阿玘回来,秋浔自然会去山里寻找,因此对于山中发生之事也都心中有数,只是眼下阿玘彻夜未归,他若一句不问,反倒显得有些奇怪。

    “昨晚没有回来吗?”秋浔装作睡得很早,对昨夜之事一概不知的样子。

    “嗯,”阿玘的声音含着一种甜腻的韵味,“我遇到一个人。”

    秋浔眼前一黑。

    这种事,这孩子怎么都不知道撒个谎圆一下,哪怕说在山里采了一夜菌子,他也会就坡下驴的。

    “这样啊,”秋浔嘴角抽动了一下,“玩得开心吗?”他决定避开对方是谁这个问题。

    阿玘点头,下巴一下一下按着秋浔的肩,又好像忽然回过味来,“你都不问我那人是谁吗?”

    秋浔绝望地叹了口气。

    就不能不聊这一茬了吗?

    莫非她很想和他仔细说道说道?

    “那,是谁呢?”秋浔声音有些轻颤地问。

    此时换阿玘犹豫了起来。

    秋浔心中埋怨,就跟你说不要聊这个,说不下去了吧!

    “师父,可是那人你或许不认识,所以我就不说了吧。”阿玘再次自顾自满意地点点头。

    自阿玘来沧溟之日起,山民已在亓珵的运作下陆续外迁,此时已经所剩无几。在这样的山里,夜半三更之时,阿玘自称与一个秋浔不熟识之人玩得很开心,若让旁人听了要怎么想?

    秋浔感到火冒三丈,不知是觉得自家白菜到底还是让外面的猪给拱了,还是嫌弃自家的白菜头脑太简单了。

    这要他如何放心呢?

    不用探脉也知,此时她体内的苦争春已解,其他病痛也已恢复大半,离开此地的时日已然进入倒数。

    可是,想到此后有那个人可以护在她身边,他多少又放心了些。

    短短几步,他思绪万千,翻涌不止,一会担心,一会又觉得可以再无挂碍。回到树屋后,他们相对而坐,秋浔一边没头没尾地继续思索着,一边为阿玘脚腕处的伤上药。

    “不如这几日,我们将亓深和牧茧叫过来聚一聚吧?”秋浔问阿玘。

    “好啊,可是师父,是有什么事吗?”阿玘虽然很想见他们,但她也知道,牧茧在殷华是为了替她打掩护,若叫他冒然离开殷华,难免引起有心之人的注意。亓深自来到百越,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想来也是在操持于什么事,阿玘轻易也不想影响他的计划。

    “你的身体已经基本调养好了,也差不多要离开了。离开前,我想和你们再一起欢聚一场。我们四人真的很久没有聚在一起了,下次再见,亦不知要等到何时?”

    阿玘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些,“师父,你说我要走了?”

    “你现在是百越的神女,将来还要做百越的国后,难道你还想一直藏在我这?”

    提到国后,阿玘不禁想到昨夜之事,有些面红。

    “那若以后我还想见师父,能再来沧溟看你吗?”

    秋浔略作思考的样子,“等你当上国后,自然可以来去自如!”

    “可是,若我不当国后,我还能离开霞萝吗?”

    秋浔微怔,没有想过此问,因为就他所知,所有以神女之名入主百越皇宫的,只有能坐稳国后之位的,方可长久,其他人,无不凄惨收场,而他万万不希望阿玘也成为其中之一。

    “现在皇储最有利的竞争者之一,不是亓深的弟弟吗,你不是喜欢他?”

    阿玘有些惊讶:“师父,你知道他?”

    “亓深自然与我说起过,若能由他当上百越将来的主人,你做国后,岂不甚好。”

    阿玘有些羞赧地笑了,随即又显得有些担忧,“师父,若不是他呢,我该如何?”

    秋浔垂着目光,手微微捏紧。

    “阿玘,为师只是希望,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活下去,不要走极端。”他神色严肃,不过很快就变成平常不正经的样子。他伸手捏了捏阿玘的脸颊,“毕竟,为师最好的药可都给你用了,那放到坊间可都是千金难求的珍稀之物啊!”

    说罢,他走到屋子一个角落,翻出一个灰扑扑的紫檀木匣,拿到阿玘面前展开。

    四份小小的药包依次置于其中,左边的两包画着红色的曼陀罗,右边的两包是蓝色的鹤兰花。

    “这是我新制的两种药,还没取名。”秋浔摸着下巴,看着盒中的几包药。

    “那能否先请师父介绍一下,这两种药各有何奇效?”

    秋浔轻挑起一侧长眉,得意地看了她一眼。

    “嘿嘿,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且看这个,”他伸出食中两指轻点药包,“这是剧毒,细微一点,便能顷刻间要人性命,哪怕不入口,只是沾到肌肤上,也能够渗入肌理,若不及时洗净,轻则五感尽失,重则含笑九泉。”说完,他期待地看着阿玘。

    阿玘配合地拍手捧场:“那敢问师父,这个呢?”

    秋浔露出讳莫如深的微笑,伸出两指点了点另外的两个药包,药包表面的鹤兰栩栩如生,与山中生长的一般无二。

    “此药,与无澜不相上下,不仅能解百毒,驱病疫,更可活死人,肉白骨。”

    阿玘吃惊地瞪大眼睛。

    “师父,你刚说,这是药?”

    “是药啊,怎么了?”秋浔被她问得一愣。

    “师父,你受什么刺激了,竟然做了药?”

    秋浔终于知道她在惊讶什么了。

    他轻轻敲了一下阿玘的额头,“傻样,我早在南林的时候就开始在做药了阿,不然那么多次,亓深和你中毒,我是怎么救的?”

    阿玘揉了揉额头,“你不是最擅长以毒攻毒吗,我以为……”

    “以为什么?那毒药是能乱吃的吗,还把我的无澜当糖吃,看我不……”秋浔作势还要敲阿玘的头,阿玘见状死死地抱住额头,含泪求饶。

    秋浔作生气状,又被自己气笑了。不知这般欢喜的时光,还有多少可以浪费。

    他恢复了寻常神色,将两种药各拿出一包交给阿玘。

    阿玘见他不再是玩笑的样子,遂坐直身子,伸出双手恭敬收下。

    “没有师父在身边,一定要护好自己,遇到事情,多与他们商量,千万不可胡来。”秋浔难得语重心长,面上却仍是笑着,一副轻松作派。

    阿玘心中一紧,眼睛有些湿润。

    “师父给你的药,务必收好,救命的留给自己,要命的下给敌人,记住了吗?”

    阿玘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你做什么?”秋浔见状,伸出大手揉了揉阿玘的头发,最后还是忍不住,将她抱在了怀里。

    “又不是永别,不是说了吗,等你当了国后,可不能忘了在深山老林里还有个师父阿。”

    “师父,”阿玘声音哽咽,“师父不能和我一起去都城吗,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这里呢?”

    秋浔唇边露出一丝苦笑,想来有些事阿玘真的还未曾记起,或许干脆永远都不记得了。

    但现如今,他离开与不离开也都没有太大差别了。

    “这里是师父的故土,师父不想离开。”

    如果可以,他是真的不想离开。想守的人没有守住,想找的人没有找回,他这一生,颠沛辗转,终是空虚。但这里还是留存了太多美好的记忆,不管是年少时与同门一起在此地学医制毒的日子,还是多年后与汝安重回此地,甚至是汝安离开至今的点点滴滴,他都视如珍宝。如果可以,他多想在此山中,青丝变白头,最终化成一抔黄土,再尽数归还山野,也算不枉此生。

    只可惜,待阿玘离开后,有的人终还是不会放过他。

    就在阿玘要离开的前一夜,亓深和牧茧闻讯赶来,让众人意外的是,还有一位“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能将这山中的一小方天地当作自家后院一般来去自如的,不是亓珵是谁?

    对此,秋浔泰然自若,亓深温柔如故,阿玘故作高冷矜持,却总是在亓珵的注视下染红了面颊,唯有牧茧,一张脸比锅底还黑。

    “他为什么在这?”牧茧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不知怎的,在饭桌之上牧茧刚好与亓珵夹着秋浔而坐,既方便吵架,又不至于正是对面,那样未免过于碍眼,恐怕满桌佳肴都下不去一口。

    “你都能在这,我为什么不能,”亓珵反唇相讥,“更何况,是这老家伙邀请我来的,你有什么不满找他去说。”他讲到“老家伙”的时候,直白地以目光示意秋浔,秋浔顿时火冒三丈。

    “你这臭小子,说谁老家伙,我也不过长你们十余岁,还未到不惑,怎么就扯上老不老的了,晦气!”

    “秋浔,他说是你邀请他来的?”牧茧不可置信,索性质问秋浔。

    怎么可能?

    不过看着亓珵略有深意的目光,秋浔还是躲闪开视线,“不就是来吃顿饭吗?你小子也是,嚷嚷什么?你们家将军都没说话。”

    牧茧见亓深只是温柔地笑,小口啜饮着清冽的甘泉酒,遂也不再作声。

    “好啦,这么好的酒都堵不上你的嘴?”阿玘虽不知牧茧为什么生气,但是多让他饮些美酒,进些佳肴,总是没错,于是在一个大碗中倒满了甘泉酒,递给牧茧。

    “有本事干了这碗,若你还能嚷嚷,我就把他撵出去!”秋浔轻拍桌案,想激牧茧吞酒。

    牧茧却也不傻,“凭什么只我一个人喝,他也来!”

    “好!”亓珵态度坦然,随后用缠绵的目光看向阿玘,声音变得轻柔魅惑:“倒酒。”

    阿玘的脸唰得一下红了,她躲闪着目光,轻应了一声“哦”。

    亓深拿着酒杯的手,不自觉地僵了一下。

    阿玘拿着酒壶,慢慢地挪到亓珵身边,在他面前的酒碗中注酒,水流哗哗作响,那声音似是一个劲地挠人。阿玘感到光是站在亓珵身边,身体就微微发烫似的。

    阿玘倒酒时,亓珵便在一边旁若无人地盯着她看,这一幕画面真是刺得牧茧眼睛疼,他实在忍不下去,拍案而起。

    “有种就跟我干了这碗,否则就别在这碍眼!”说着,牧茧一仰头,先干为敬。

    一口气干了一整碗烈酒,牧茧顿时被一股清气灌顶,不多时便感到四肢微麻,五脏俱醉,想张口说什么,却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含混不清的声音,更感到天地加速运转,自转速度怎么也赶不上公转速度了……

    他一头栽倒在桌案上。

    “莽夫。”亓珵不屑道。

    “暴殄天物。”秋浔点评。

    亓深摇了摇头。

    阿玘有些担忧,拍了拍牧茧的肩头:“阿茧?阿茧?”

    牧茧扭动了一下身躯算作回应。

    大家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我先送他到房里休息吧。”阿玘起身。

    “我来帮你。”亓深亦起身。

    “我去给他把把脉。”秋浔作势也要溜,只因他实在不想单独和某人坐在一处。

    “先生留步。”亓珵用眼神示意秋浔坐下。

    秋浔不知为什么,总有种上辈子欠了这小子什么的错觉。初次见时,还拿捏对方拿捏得手到擒来,后来不知怎的,随着亓珵真的将山民陆续迁走并妥善安置,主导权也渐渐转到了亓珵手中。此时,反倒换秋浔被拿捏了。

    待其余三人离开,亓珵默默地饮下一口酒。不愧是山中清泉所酿,入口清甜醇香,余味绵长。

    “先生没有忘记与某的约定吧。”

    秋浔亦默默饮下杯中酒,“自然没有。”

    往后恐怕也不会再见,有些话或许是时候道出了。

    “你想问的便是我之前提过的‘无心咒’吧?”

    亓珵再次将秋浔的酒杯斟满,示意他继续。

    “初次见你时,便觉得眼熟,想来便是我与阿玘那次一同从河中赶往沧溟的路上,在临楚山野里的一家荒僻的驿馆里,见过你一次。”

    “那是什么时候?”

    秋浔的神思似是回溯至深远的过往,“若我没记错,那是阿玘来到南林后过了两年左右发生的事,仲夏月的一日夜里,亓深奄奄一息地回到南林,他从边镇带回几本记载葱茏族要事的竹简,遭人一路追杀,死里逃生,后来……待他身体恢复后,便说要去趟惠安,牧茧亦随他一起,没过多久,我亦带着阿玘,从河中,奔赴沧溟……”

    秋浔暂停,饮了一杯酒,又接着说起,“你肯定不解,为何我要背着他们,带阿玘离开。”

    亓珵不语。

    “因为那时我怀疑,阿玘可能怀了亓深的孩子。”

    亓珵置于桌面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握起。

    “那时时间尚短,无法通过把脉来确定,又恰逢她月信推迟……女子月信推迟实属寻常,很多原因都可导致这种情况发生。现在想来,那时的我,可能只是心里迫切地希望是那样而已。”

    “什么意思?”亓珵瞪着秋浔,目光犀利如刀锋,却被秋浔云淡风轻地避开。

    “阿玘后来确实有孕了,但与亓深无关。”

    “你说什么?”亓珵瞪红的眼中,几乎要能滴出血来。

    秋浔继续道:“那时的我还想着,若是误会一场,便当作带她游历一番,长长见识。她本就喜欢游玩,定是欢喜的。若真的有了孩子,我便将她带到沧溟,瞒着所有人,帮她将孩子平安生下来,再抚养成人。

    她与亓深血脉特殊,若诞下的子嗣有明显的葱茏族人特征,定会为尘世所不容,要么就是被送入百越的皇宫,成为玩物。这也正是为什么,亓深多年来极力避免与女子发生过深的关系,更不可能对阿玘……

    在路上的时候,我一度真的以为是自己误会一场,但想着既然出来了,便带她回一趟沧溟,想来她也会喜欢那里,没想到,就在抵达沧溟不久后,我发现阿玘真的有孕了。

    我相信换做是谁,在当时我处于的境地,都会认为这个孩子是亓深的。

    但那时的我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个细节,那便是,在临楚的驿馆,我们见过你。”

    亓珵的心忽而擂动如鼓,掌心也渗出汗来。

    “我见到你后不久,结合驿馆主人的说辞,便推测你可能是中了何人的咒术。那时的你神思恍惚,衣衫褴褛如乞儿,却又浑然不觉。驿馆主人说,你刚来时还能看着人勉强说上几句话,像是要寻什么人,可后来干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彻底痴傻,好在似是有武力傍身,力气也大,每日给一点吃食,还能哄着帮忙做很多伙计,驿馆主人便干脆收留了你。

    我虽然知道你中了咒,却也实在无力救你,只当你是个可怜的陌生人。而之所以当时我对你丝毫未多加注意,是因为阿玘骗了我,竟装作不认识你的样子。

    现在想来,遇见你后,她确实有些不对劲。她向我问了很多关于你中的咒术的事,当然多是关于解法,我便说,那无心咒,多是主人下给死士的,不顺利完成刺杀之类的任务,就会变得不人不鬼,形同痴傻。而要刺杀之人当然也是他自己心里知道,别人是没办法帮他的。

    那时候,阿玘和亓深先后中过几次十三幻梦,那种药能将人困在幻梦里,不达成心中所愿,便无法解毒,阿玘自然联想到这种毒,便向我讨要之前给她和亓深都服过的醒神的药,那虽不是解药,却也有安神镇定之效。可那药如此难制,我怎会平白赠给陌生人,遂严辞拒绝了她,她也没有坚持,我以为这件事便这样揭过了。

    在驿馆那一晚,我睡得格外沉,后来没多久,我发现自己携带的药包确实少了一些,但因我本就粗枝大叶,以为是自己路上弄丢了,也就没有多想。现在想来,阿玘应该是那晚给我下了迷药,而后拿了醒神之药去偷偷找过你。

    而那期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就只能问你自己了,毕竟阿玘的记忆还没有全部恢复。但我或许能够合理地怀疑,阿玘的孩子,是你的。”

    3

    亓珵如五雷轰顶。

    他痛苦地闭起双眼,捶打着自己的额头,却仍是对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毫无记忆。他能想起的唯有亓深送书简回惠安后不久,父亲认为这是他回到百越的良机,于是着手筹谋。他出发后,先按照自己的计划,赶到河中想见阿玘一面,却被告知阿玘已经离开那里,前往了百越。于是他便直赴临楚,想在路上追上阿玘。但后来发生的事,便渐渐如坠迷雾,等他恢复神智时,人已经在霞萝城门口了。

    难道,那时真的是阿玘悄悄救了他,还与他……

    可她为何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如此干脆地弃他而去?

    亓珵头痛欲裂,干脆一口气饮尽了碗中的酒。

    “那孩子呢?孩子在哪?”他摇摇晃晃地揪住秋浔的领口。想要站起身,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秋浔扶他坐稳,顺手将一物投入他衣襟当中。远远地,见亓深与阿玘并排走来,便不再多言。

    “今日之宴,竟是这般潦草收尾,可惜了。”秋浔看着已然昏睡的亓珵,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过,好在该说的都已讲清,你这小子,我可是与你两清了。”

    ……

    第二日傍晚,几人纷纷上路。亓珵回临楚,处理积攒已久的公务。牧茧护送阿玘回殷华别宫,亓深则照旧去处理自己的事情。

    亓珵与阿玘约定,回霞萝前十日,他将亲自前往殷华相迎。

    临行前,阿玘不舍秋浔,离开的步伐久久难以迈远。在所有在场之人的记忆里,阿玘从未对离别一事有过如此的执念。她从来只是淡然接受,决然转身。

    可此时此刻,她红着眼紧抓秋浔的袖口,也不说话,只是固执地不愿走。眼看日暮西斜,秋浔趁她不备,用了一点迷药使她入睡,以免耽误行程。

    分别前,秋浔将阿玘抱在怀中,用下颌轻轻摩挲着阿玘的面颊,就像在哄一个小小的孩子入眠。

    阿玘合着眼,对一切无知无觉。

    秋浔看着她无暇的睡颜,在心里无声地祈愿着。

    经此一别,只愿你一切安好。若有来生,愿你为女我为父,必当长相陪伴,永不相负。

    ……

    夜深后,秋浔回到漆黑的树屋中。茫然顾盼间,好像哪里都能看见阿玘的影子。点起小小的油灯,一点昏黄驱散了室内些许暗影,却怎么也赶不走重重叠叠的寂寥。

    灯影闪烁间,秋浔看到桌上两张皱巴巴的方纸并排放着。拿近细看,竟是两张包药的油纸,纸上分别画着曼陀罗和鹤兰。将曼陀罗那张翻过来,上面以凌厉的小字写着“玉歌残”。鹤兰那张,笔锋却是娟秀柔和。

    唯有“思浔”二字。

    秋浔刚将油纸折好,收入袖中,便听林间传来一声尖啸。秋浔神色微动,走到树屋之外,见原本黝黑的丛林里,已经星星点点地亮起满山的火把。

    目光收回近处,见树屋外已有十几位黑衣人默然而立,黑压压一片肃杀。

    为首的人俯身抱拳,动作带风:“毒王别来无恙,我等恭候多时了。”

    秋浔刚将他们几人送走,这些人便已经占据了整座山,想来是早有准备。

    秋浔走到此人面前,亦施礼道:“多年不见,首领身手不减,不知深夜造访,还带人袭山,究竟意欲何为?”

    被称为首领的人神色冷冽,声音却故作亲厚,让人不寒而栗:“我等奉王上之命,诚心邀先生出山,还望先生不要令我等为难。”

    既是早就料到的场景,秋浔也懒得虚与委蛇:“得王上厚爱,是鄙人之幸。鄙人旧时有愧于王上,一直心怀歉意,得王上不弃,愿效犬马。”

    “既如此,那便走吧。”首领猛地揪住秋浔的衣襟,硬是逼着比他高大许多的秋浔俯身到他近前,他狠声道:“先生费了那些许力气将山中人尽数送走,想来其中定有重要的亲友,还请先生能够践行自己的诺言,不要有些不该有的心思,否则,将那些人尽数找回,对小的而言也不过是费些许功夫罢了。”

    秋浔唇边扬起一抹笑意,眼中却渐渐凝成寒冰。

    “鄙人不会逃,首领带路吧。”

    漏夜三更,寒月微明,一行人从山中奔逃而出,逐渐远离,在他们身后,沧溟山从深处开始燃起熊熊大火,渐成漫山之势。大火烧了几日夜,直到一场大雨倾盆而下,才逼得火光渐退,却露出满目疮痍与焦黑。往日一切皆不复存在,唯有寒鸦怆然,啼鸣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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