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梦之音

    1

    汝安抵达南林时还未及笄,到她离开时也不过匆匆两年时光。可同样是两年,与在惠安时相比,却显得日子过得飞快。

    不需要为生计奔波的人总归是快乐清闲。况且,抛却了高门的外壳,不用再扮演什么未知的角色,汝安反倒不再觉得茫然无措。为了打发时间,汝安白日里会向秋浔学些简单的药理,或是遵从他的嘱咐,拉着牧茧到山里给他采药。不过,秋浔要的从来不是寻常医者喜欢的治病救人的草药,而是各种稀奇古怪的毒药,所以在采药一事上,还是牧茧出的力更多。

    用秋浔的话来说,他走的是以毒攻毒的野路子。

    开始的时候汝安不信,不过牧茧作证,此前将军受伤中毒难以计数,大多是秋浔一手医治好的。秋浔的得意全写在脸上,汝安的表情却十分微妙。得知此事的最初几日,她总是刻意与秋浔保持距离,生怕不小心沾染上什么毒。后来虽然渐渐习惯了,也愿意与他学些基本的东西,但始终不曾沾染他那些装着珍惜药材的瓶瓶罐罐,因此说到底,她在这方面始终才疏学浅,没有触及到秋浔的精髓。

    不过,为了跟秋浔拜师学艺的事,院子里还是正儿八经地举行了一场拜师礼。

    亓深得知此事,亦来到南林与他们一同张罗。说是张罗,不过又是风风火火带来不少日常的吃穿之物还有些供汝安把玩的稀奇玩意。吉时一到,小院里便摆好桌椅,秋浔嬉笑着往正中的位子一坐,亓深坐在一旁,无奈地摇着头,牧茧皱着眉站立在亓深一侧,表情似是觉得眼前的场景古怪又好笑,唯有汝安十分严肃地走到秋浔面前,跪下奉茶,叫师父。

    秋浔瞄了一眼亓深,观察着他的神态,似是问他要不要这么认真。亓深亦使眼色,好像在说,不许戏耍我妹妹。

    秋浔有些无奈地将汝安扶起,试探地问了一句:“小汝安,当真要如此?”

    汝安起身,将茶递到秋浔手上:“拜师岂能儿戏?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再受徒儿一拜!”

    秋浔一口茶还没咽,差点喷到汝安身上,幸好及时用自己的袖子挡住。

    亓深想到,许是在惠安时,父亲给汝安请过不少教授琴棋书画的师父,因此汝安才对拜师一事甚是重视和熟悉。

    “咳咳,既然如此,为师定当倾囊相授。”

    汝安闻之,猛地直起身子,面上不仅没有半点欣喜,反倒是赤裸裸的惊恐。

    秋浔本还想打趣几句,却无意间看到了汝安颈间的白玉。许是刚刚汝安几次俯身施礼,使得本来藏在衣衫下面的白玉滑了出来。

    他顿时敛去笑意,不易察觉地看了一眼亓深,而后又把目光凝聚在汝安身上。

    亓深的妹妹、白玉……

    秋浔因长时间给亓深疗养身体,久而久之多少能察觉到他的身体异于常人。亓深将性命托付给秋浔,自然也对他极为信任,便渐渐地将他的身世和盘托出。

    秋浔此前多次看到亓深带在身上的白玉,无需多想便知是女子之物,后来亓深与河中守将之女结亲,秋浔无意间随口问他可是要辜负那白玉的主人,没有预料之中的促狭和难堪,亓深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现在,她只是妹妹。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本以为,这便是所有解释。可片刻后,他又说了第二句。

    若这世间始终如此,那我与她绝无可能。

    为何他与她,便没有可能呢?

    秋浔看着眼前的女孩,眉如墨画,肤白如雪,殷唇皓齿,明眸如一汪春池,漾影浮光。

    答案便是如此。

    他又轻轻笑了,却已不复是刚刚的轻佻之态。

    “今天是个好日子,值得宴饮一番。”他目光澄澈地看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声音却清朗,充溢着发自内心的欣喜。

    很快,他又转向亓深,“晚上别走了,陪我好好喝一顿。”他又分别看了牧茧和汝安一眼,“今日我们赏花,赏月,品蟹,品酒,不醉不归!”

    亓深无奈地摇摇头,想来秋浔的间歇性疯癫症又犯了。

    在此前和此后的岁月,他们有很多这样的时刻。四个人围着一张方桌,把酒言欢,觥筹交错,吃着亓深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弄来的南边的时令菜肴,喝着城里最时兴的美酒,天南地北地漫谈,嬉笑,一直到满院清辉无人赏,杯盘狼藉无人收,因为大家都喝到桌子底下去了。

    亓深做事一直都有严格的时间界限,比如,什么时候他一定要回军营中去,什么时候一定要回自己府上,所以,像这样不用在乎时间流逝,肆意地流连在随安居小院的时光对他们所有人来说都显得格外宝贵。

    但一定不只是因为如此,汝安有这样的直觉。这一次的宴饮如此特别,定是有别的原因。在许多往后的岁月里,当汝安闲来无事的时候,这一夜的情景都会格外清晰的浮现在脑海里,因此她越来越能确信,那一夜几人的寻欢作乐,定是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与此同时,从那一夜之后,有什么东西深刻且不可逆地改变了。

    但那有着不同寻常意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是师父说的话吗?

    比如,在吃蟹的时候,他极为认真地看着汝安的眼睛,讲着南地的蟹,就像在讲什么娓娓动听的故事。

    “……河蟹至十月,与稻梁俱肥,壳如盘大,膏腻堆积,色如琥珀,还有蟹鳌,像男子的拳头一般大,吃的时候还要配上腊鸭、牛乳酪、醉蚶,笋和菱角也都刚刚好……”

    说着,他如痴如醉地笑着,但眼神极为清澈。

    后来,又不知怎的讲到了南境的花卉,他说,南境的花无不硕大饱满,长在山野里的大多连缀成片,城中官贾亦多有好花之人,俱是不惜一掷千金,特意开辟出大片空地,种成花海。在专门的赏花日,家里的桌、杌、灯、炉、盆、盘、盒、壶,无不用作花器,连吃食、酒水、衣服花样、被褥帷幔,都无不与该花卉相关,待赏花日结束,从府里清扫出的花瓣,需得用十几辆牛车才能运走,府中花香更是经月难散。联想到此盛景,汝安不由得心驰神往。

    赏花的习俗实则是早年从北地流传至南境,但长原国力衰微多年,早已难见此盛景。对于北地官家的习俗,汝安亦知之一二。在惠安的两年里,她曾去过不少官宦贵族家的宴席,可这般盛景确是未曾见过。

    说着说着,夜已极深,喝空的酒器堆满了脚边,以至于凉风拂面,这熏然之意都无法散去。亓深和牧茧皆已在桌边睡去,不知是喝得太多,还是被秋浔的喋喋不休催入了眠。

    反倒是汝安,因为一直认真听着秋浔讲述的南境见闻,反倒酒喝得少了些。夜风一吹,便更加清醒。

    她从屋中取来几人的披风,先为睡着的亓深和牧茧披上,再给秋浔披到身后。

    “师父,你想念故乡了吗?”汝安轻声问道,她此前已经了解到秋浔本是百越人,早年经历了一些变故,为亓深所救,才流落到此地。

    秋浔不置可否,只是仍熏熏然地笑着。他抬起头,看皓月当空,无声地散放着幽微的光辉,这原本寻常的场景于此时此地,意外地显得神秘莫测,诱人神思。

    “汝安,你可听过葱茏族?”

    汝安略作思索,而后轻轻摇了摇头。

    秋浔更加粲然地笑了,仍旧有些痴迷地看着月亮。汝安心中有些许惊异,只因秋浔的样子实在是与往常大大咧咧的样子太过不同。

    今日的他,虽然仍在笑着,但内心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一种极为汹涌的情绪。

    自幼敏感的汝安,在这样近的距离,这样静谧的夜晚,能够非常清晰地感受到这种情绪。

    “葱茏族是起源于百越中部的一个古老的种族,他们的外貌与人相近,但又有显而易见的区别,比如……”

    秋浔慢慢向汝安探过身,而后轻轻握住汝安肩上的一缕头发。

    “他们的头发,在夜里,会有明显的月色。”说着,他眯着眼睛,凑近手中汝安的头发,仿佛是想从中看出些什么,不过很快他就微笑着松开手,任手中的发丝滑落。

    显然,汝安的发丝黑如浓墨,没有半分异色。

    “还有呢?”汝安似乎完全沉浸在秋浔的讲述中。

    “还有……角……”秋浔嗫嚅着,脸上笑意淡去,反而透着一丝凄楚。

    “角?那是什么意思?”汝安追问。

    “那是……”

    “秋浔,你醉了。”亓深的声音突然响起,他看着陷入沉思的秋浔,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早点休息。”

    汝安不知道亓深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她看向他,见对方也在看着自己。亓深神色如常,不像是有分毫醉意。他微微笑着,向汝安点点头。

    那次欢聚便那样不了了之。

    不过一个新的印象,自那时起便轻轻飘落在汝安的脑海里。

    葱茏族,与人相似,月色的长发,角。

    这形象渐渐在她脑海中扎根,变得越来越清晰,就像是自己曾亲眼见过那样。在一段时间里,汝安终日冥思苦想,白日里神思恍惚,夜晚亦是难以安寝,直到有一日,她失手将秋浔的毒药喝了下去。

    牧茧作为汝安的贴身侍卫,自然很快就发现了倒在秋浔房里的汝安。一开始,他只是以为汝安睡着了,因为汝安闭着眼,呼吸平稳,面容平和,看上去没有任何痛苦。不过,他很快发现了汝安握在手中的药瓶,随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急忙将汝安放到房里卧榻上,再赶忙将秋浔找来。秋浔迅速给汝安探了脉,又通过药瓶确定了汝安吃的是什么,随即沉下了神色,却不见其他动作。

    “她吃的什么,现在如何,你为何不给她服解药?”牧茧此时慌乱无措,心中只是后悔为什么没有看住她,却全然没有考虑亓深知道了是不是会惩罚他这种细枝末节。

    “七情六欲,十三幻梦,无药可解。”秋浔语调平缓,听不出一丝情绪的起伏。

    “十三幻梦,是将军此前中过的毒!那岂不是……”

    牧茧犹记得亓深上一次意外中此毒时,院中兵荒马乱的场景……

    “那还犹豫什么,我们快去啊!”牧茧作势要奔出门外。

    十三幻梦是早年秋浔在百越所制的奇毒,供军中使用。中毒者会陷在自己营造的幻梦里,尽管醒着,仍是寸步难行,只因眼前所见虚实交杂,直到最深切的愿望得到满足,才能走出幻梦,清醒过来。之所以说此毒无药可解,自然是因为外人如何能了解中毒者内心的愿望。

    于是,上一次亓深中毒时,秋浔和牧茧几乎找来所有他们能想到的人或物奉到亓深面前,数不清的银钱珍宝,从城中蒙眼带来的美人,亓深一直以来用心搜集的古籍,甚至还有敌人的首级,折腾了半个多月,亓深仍陷在幻梦里,看不清现实事物,更听不到身边之人对他讲的话。最终,连秋浔都感到束手无策,却意外地为村中的长老所救。

    在救治的过程中,长老屏退众人,与亓深单独在房中,因此秋浔和牧茧都不了解具体的解毒之法,但牧茧认为只要再找来长老,就一定可以救汝安。

    可突然间,牧茧如同被冷水兜头泼下,只见他停下脚步,右手猛地握拳砸向门边。

    那位长老,在上个月刚刚故去了。

    “你先出去,我会有办法的。”秋浔沉声说道。

    “你能有什么办法?上次……”

    “出去吧。”

    牧茧一心焦急,可自己眼下却毫无办法,见秋浔坚持,便只好寄希望于他。

    其实,自亓深上次中此毒以来,秋浔一直在竭尽所能探求此毒的破解之法。说来讽刺,早年在百越制毒时,只想着越是奇诡难解越好,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自己人沾染上自己制的毒来为难自己。

    一直以来,他制毒,只追求毒性要强,解法要难,如果是那时的他遇上眼前的情况,只要拿出更奇诡的毒来相攻克便好,全然不会顾忌毒药带来的其他痛苦。

    但是对亓深,对汝安,他却无法作此解。

    他拿来自己新近研制的缓解致幻草药效果的药剂,给汝安服下。若是此前,他定不屑于用这种被动的解毒手段,可看着汝安平静的面容,他的心中如有水流平缓流动,庆幸自己还有办法能够应对眼下的局面。

    又过了许久,汝安终于睁眼醒来。

    “汝安,你觉得怎么样?”秋浔探了她的额温和脉象,没有什么异常,但是他始终无法放下心来。

    “师父……”

    汝安嗫嚅着,目光朦胧,好像看见了他,又好像透过了他在看向他的身后。

    但听见汝安叫了自己,秋浔还是欣喜过望,想来也是缘于他制来做测试的毒药并没有那么强的毒性,本来,他也是做来,打算给牧茧试试的……

    “我在!”他紧张地握住汝安的手。

    “师父,我这是在哪阿?”汝安仍是神思恍惚的样子,悠悠地问道。

    “我们就在随安居,哪里都没去。”秋浔声音轻轻地,但是却因紧张而有些急促。

    却见汝安摇了摇头。她坐起身,直视着前方。

    “在山里。”

    “山里?”

    汝安点点头。她的目光中有些疑惑,似是在凝神注视着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

    “有一个……人?”

    “人?什么样的人?”

    汝安一时间没有回答,过半晌,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人。”

    “不是人?那是……”

    汝安伸出两手的食指,在脑后笔画了一下,“有角。”

    秋浔片刻间如遭雷击。

    “在哪里?你好好看看,是在哪里?”秋浔有些激动地抓住汝安的肩膀,他的目光中亮起了久违的热烈光芒,只因一直以来深藏在心里的希望,如同将息未息的余烬,终于再次燃起。

    这种感觉,于他而言,就像少年时,为了一个新药方,不要命似的去山里找药的感觉。

    “山……”

    “什么山?有什么特征?那山长什么样?”

    “山……”汝安的神色有些犹豫,像是不知道怎么形容。

    “汝安,汝安?”秋浔有些激动地摇晃着汝安,却见汝安的神情愈发困惑。

    “师父……”汝安轻声唤道。

    秋浔猛然清醒,意识到自己的失控。

    “别怕,师父在,别怕。”

    汝安的眉头舒展,神色归于平和。

    在层层叠叠的雾气中,汝安缓步前行着。在枝叶纵横的密林里,有一个脑后生着长角的人影时而出现在前方。她便追着那个人影,一直往前走。那个身影那么熟悉,汝安却始终想不起他是谁,只好一直跟在后面,她想,只要等那人停下,她总归会看到对方的。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交叠错杂在一起的枝叶向两侧延伸开来,开阔的天幕豁然显露在上方,白月如盘,当空而对,清辉如水,淋漓沁凉。

    身影回头,竟是亓深。

    亓深看着她,目光似往常那般温柔,温和的侧脸轮廓鲜明,柔顺的长发松松拢在背后,散发着月色的微光。

    不,似乎他整个人都在月光下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亓深没有开口,但她分明听到他对她说,跟我走吧,我们回家。

    她很想问,哪里是我们的家,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想跑到他身边去,双腿却重如石化。

    她眼睁睁地看着亓深转回身,朝着满月的方向,越走越远……

    兄长……

    你又要走了吗……

    兄长……

    汝安的眼中盈满了泪水,就在即将溃决之时,她合上了双眼,任泪水无声坠落。

    秋浔一直在一旁,没有错过汝安的每一个神情。从她听不到他讲话开始,她的目光越来越专注,显然是清晰地看到了什么,就在她的前方。而后她明显感到焦虑,不安,直到刚才,终于恢复如常。

    “师父……”汝安再次开口。

    秋浔亦恢复镇定,轻轻将汝安的手握在手里,“我在。”

    “那是你说的葱茏族吗?”

    秋浔知道,她问的定是她眼中所见之物。

    “没错。”他轻声回答。

    “兄长他,亦是葱茏族人,对吗?”

    秋浔的手微微握紧了些,又担心会握疼汝安的手而慌忙松开。

    亓深的身世他心知肚明,却无论如何不可对外泄露。

    不过眼下,若是解开汝安的疑惑,就能驱散她眼前的迷雾,他也只能为之。

    只盼着等她醒来,不要记得他们此时说的这些话。

    “没错。”

    汝安闻之,神色并没有什么异样。过半晌,她转过头,看着秋浔,眼角还有泪痕,目光却已恢复了澄澈。

    “师父,对不起……”

    秋浔不解。

    “我没看清,那山究竟什么样。”

    2

    汝安的毒,无药自解,想来秋浔的回答,刚好是她心中所愿。

    不过,另一个心结悄然无声地在她体内形成。

    一个又一个疑问,如同水中的鱼儿吐出的气泡,纷纷在她脑海中浮起,让她应接不暇。

    许是汝安自幼以来便面临着太多的谜题,不管是母亲的离去,还是与父亲辗转千里,后来连父亲也不知所踪,以至于渐渐地,即便是发生了什么她看不透或无法解释的事,她也只会心安理得地先将其全盘接受下来,再将其置之一旁,根本无心去刨根问底。因为本质上,她清楚地知道,有些事情,即便她追问和理解了,却也终是无法改变。可现如今,这些疑问过于频繁地产生,不停地在她周身打转,她几乎要被这种无形的重量压得喘不过气。

    兄长是葱茏族人……

    那莫非亓伯也是葱茏族?

    (或者其实有很多葱茏族,披着不同的身份,隐藏在自己的身边?)

    亓珵是百越人……

    (他该不会也是葱茏族吧?)

    据他所说这几年就会寻机回到百越,不知道他现在走了没有……

    这与葱茏一族有何关系吗?

    还有她与他之间,那份尴尬又无疾而终的婚约。

    可既是百越人,为何自幼便流落长原,还碰巧寄养在亓伯家中……

    他的父亲是何人,母亲又是何人?

    亓深为何自幼便以仆从的身份在亓家生活,舍弃姓氏和安稳,少时从军,一路舍生忘死,终于成为边城守将,自立门户,却又突然恢复了从前的姓氏?

    还有神秘的南林村人,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为何……

    汝安觉得额头被猛敲了一下,本来就已经晕头转向的她差点一头栽倒下去。

    回过神,见秋浔皱着眉紧盯着她。

    一滴冷汗从颈间滑落。

    “师父……”她瑟缩着往后退了退。

    “怎么?这次又想尝尝我的什么药?”

    “没……没有。”想来也是后怕,幸好上次喝的不是什么见血封喉之毒,要不然纵使毒王在侧,怕是也束手无策了。

    “那你,莫不是与我这沿阶草有仇?”

    汝安闻之一愣,随即猛低头一看,只见一地沿阶草的残茎断叶,手上,裙摆上亦附着少许。

    她垮下小脸,心虚地看着秋浔越来越黑的脸。

    “罢了,我就知道我不该沾染什么治病救人的草药。”秋浔气急败坏地说。

    “师父!”汝安心急,不顾满手蓝色,死死抓着秋浔的袖子。本来一代毒王已经决定改邪归正,想要好好系统研究医学药理了,若是被她给搅乱了计划,该是多大的罪过!

    “师父,我这就再给您去摘!别说是沿阶草,就是龙芽草,马鞭草,鸡眼草,冬虫夏草我都统统给您找回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秋浔抱怨,话音未落,却见汝安连影都没了。

    “跑得倒快!”

    在山野里奔跑的汝安,一扫阴霾,只顾“餐风饮露”,好不快意。顷刻间,她便爬到了山顶,与石雕像相对而坐。

    汝安想了想,双收合十朝着雕像拜了一拜。

    “你在干嘛?”

    身后冷不丁想起一个沉沉的声音。

    汝安尴尬地直起身,她知道牧茧跟着自己,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追了上来。自她误食了秋浔的药以后,牧茧对她几乎寸步不离,不过大部分时候都一声不吭,所以汝安也自然就忽视了他。

    她转身朝牧茧招招手,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

    “阿茧,你怎么看待异族这个事情?”

    “何为异族?”

    “嗯……大概就是不同的种族。”

    “比如,我和你?”

    刹那间,汝安几乎汗毛乍起。

    见她不可思议的脸,牧茧笑了笑:“你不知道吗,我是西域人,我与你,自然是异族。”

    汝安倒是从未听过此事,这样说来,牧茧确实眉眼深邃,骨相立体,只不过此前她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

    “那你怎会……?”

    “边境连年动乱,将军恰好救下了我。”简短的三言两语后,是长久的沉默,显然关于此事,他并不想倾诉更多。

    汝安看出他的隐忍,于是将话题转回了正轨:“不是这一种,我所说的,是更为不同的种族,比如鱼和鸟,花和树,小河和瀑布,就是有一些相似之处,但是还有很多很多不同的地方,你觉得这样的两个种族,能相安无事地生活在一起吗?”

    牧茧皱着眉看着汝安,一时无语,脑海中鱼和鸟在激烈地打架。

    汝安有些丧气。

    “想来是不能吧。”她叹息道。

    自从听秋浔提起葱茏族的事情后,她从一些书籍中也了解到一些历史。据说,葱茏一族,自在人间现世,曾有相当一段时间,其族中最美丽智慧的女子会嫁给百越国主为国后,不过后来,葱茏一族突逢变故,与百越皇室彻底决裂,不惜鱼死网破。后来,其残余一支辗转至长原避祸,但因长原国力衰微,不敌百越,后来还是迫使葱茏族选出最优越的女子嫁入百越,但葱茏一族在百越的地位一落千丈,早已不复旧时的声威,葱茏的女子进入百越,名义上为神女,为国后,可最终的下场都无比凄惨。葱茏之女,只是长原跟百越换取短暂和平的筹码。后来,长原的葱茏一脉终于渐渐凋零,直至彻底消弭于世间。

    想来,葱茏一族,与这世间,该是有很深的仇恨的。在这种情况下,哪怕一起长大,彼此陪伴,也终将难以避免分道扬镳的结局吧。

    “为何不能?”牧茧突然反问,汝安闻之愣了一愣。

    “相处得愉快便在一起,不愉快就不在一起,与其他普通的两个人有何区别?”

    真的有那么简单吗?

    “可若是其中一人一直隐藏着自己真实的身份,另一人不会怀疑他别有用心吗?”

    “不管是不是别有用心,既然有心,许多事情便能自然彰显,只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心去体会,就能知道对方心中所想,好的坏的,届时再做打算。”

    汝安突然意识到,她好像很少听牧茧连续说这么多话,不禁觉得非常有趣,于是定定地看了牧茧一会。牧茧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于是转过目光,不再吭声了。

    “你说的对,或许我不该想这么多……”汝安感到心绪平复下来,又恢复了以往将所有问题置之不理的状态。

    “所以,到底谁是你说的异族?”牧茧冷不丁问她。

    噗!汝安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就是打个比方,你那么认真干嘛?”汝安有些心虚。

    牧茧定定地看着她,唇边有浅浅的笑意,却不说话,一副无声逼问的样子。

    “你有闲心猜谜,不如……”她悄悄往后挪动……

    “猜猜我要去哪!?”她几乎像风一样窜了出去。

    牧茧看着她的背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自认识她以来,他第一千零三十六次感叹,这女孩子怎么跑得这么快?

    不过,他看着落日渐渐西沉,决定今天不能放任她像个林里的麂子一样瞎跑。

    他稍稍使用了点轻功,便轻而易举地追上了她。

    “跟我来,带你去个地方!”

    牧茧带着汝安沿着山路朝一处谷地中走去,天气渐冷,可越往谷地中走,却觉得周身愈发温暖,空气也渐渐湿润起来。

    他们一直走一直走,走得天色渐暗,谷静声息。随着密林渐深,小径愈发狭窄,仅能容两人一前一后行走。牧茧拿着一截木棍,让身后的汝安牵着另一头,以免走散。

    自来南林以来,虽已来过山里多次,却是第一次走到这个地方,前路未知,引人遐想,汝安感到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动着。

    “阿茧,我们去哪里?”汝安终于忍不住问。

    “看花,赏月。”走了许久,牧茧的声音中也夹杂了些许喘息,“快到了。”

    直到密林深处,他们来到一处池塘边,不知何时,天光已然落尽,夜晚如同深蓝色的颜料渐渐染上天幕,一轮满月于其之上缓缓爬升。

    池塘里,一支支长茎白花从水中探出柔和的面孔,似是在呼吸夜晚的空气,清风拂过,阵阵幽香从池塘上弥散开来。

    “将军说你是葭月十五所生,那便是今日,生辰快乐。”牧茧的声音轻快,自他知道她的生辰之后,便想着要在这一日,带她来这里看看。

    他转过头,想知道这眼前的景致,是否为她所喜。

    有些出乎他意料的,汝安神色平静,目光却极为悠远,她遥望着天上的满月,渐渐从半透明到灰白色,再渐渐从灰白,到萤黄。

    “真好看。”汝安的声音悠悠的,有些空灵,不像近在咫尺,却像是从远处传来。

    她的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意,月光覆在她的唇瓣上,泛起莹润的光泽。

    牧茧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只觉得喉咙发干,心脏擂动如鼓。

    他像是被一种外力牵引一般,缓缓伸出手,食指轻轻触到她的脸庞,又缓缓下滑。

    汝安转过头看他,仍是那淡淡的笑意,目光却深不见底,几乎将他吸入其中……

    啪!

    汝安玩笑般拍了一下牧茧举到半空的手,“你在干嘛,这是要送我什么礼物吗?”

    牧茧看着自己手,终于回过了神,幸好有夜色掩护,否则他脸上的赧色定逃不过汝安的眼睛。

    汝安发自内心地咯咯笑着。她自有记忆以来就从未过过生辰,她以为自父亲走后,便再没有人知道她的生辰了,久而久之,她自己也几乎忘记了生辰日,没有想到,亓深竟然记得。

    “谢谢你阿茧。”汝安在池塘边坐了下来,也拉着牧茧一起坐下,“没想到兄长竟然记得我的生辰,是他让你带我来这,给我惊喜的吗?”

    “是……是啊。”

    汝安没有察觉到,牧茧的神色中有一丝落寞。

    “兄长对我真好,”汝安的眼睛稍稍湿润了,“要是他不曾离开就好了,这样……”她的声音哽咽,遂停下不再说了。

    要是他一直在,每一年,都会有人给她过生辰。

    可是亓珵,偏偏在每年的这一日,是连个影子都不会显露的。

    牧茧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要送给汝安的生辰礼,犹豫了一下,还是递到了她面前。

    是一枚檀木簪,簪子一头落着一连数朵木刻的木通花,若能染上颜色,定是栩栩如生。

    汝安接下簪子,顺手为自己戴上,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道:“这也是兄长托你带给我的吗?”

    牧茧愣了一下。

    “是啊。”他故作自然地说,“只有将军才能不知从哪里弄来这么精巧的东西。”

    倒是很精巧,可这话为何听着有点奇怪。

    不过汝安并没有特别在意,她随口说道:“这是兄长第二次送我簪子了。”

    她的语气中没有刚才的欢喜,反倒听着有一丝落寞,引得牧茧禁不住看了她一眼。

    “阿茧,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不只是今日,还有这段时间的陪伴,我会永远记在心里。”

    汝安郑重其事的语气让牧茧不禁皱起眉头,这话怎么听,都有一种在告别的意味。

    “我会一直陪着你……因为,这是军令。”牧茧有些别扭地说。

    “既是军令,也不排除有朝一日,军令就会要求你去别的地方。”

    牧茧还是想说些什么,却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反驳她的话。

    汝安接着说:“我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单纯想谢谢你。”

    或许所有的关系都难以长久地持续下去,却唯有当下的陪伴,真实宝贵,难以复刻。

    “阿茧,我给你唱首歌吧。”

    汝安的声音在夜色里悠扬而起,惹人神思飘远,心绪摇晃。

    那曲子牧茧并不陌生,汝安最喜欢一个人在山中无人处,坐在一枚大石上,轻声哼着,或是用树叶吹响。

    虫行有迹,叶落成泥,衰草藏生机。

    山风有隙,水断成滴,生魂一缕……

    入梦里……

    ……

    那之后不久,亓深收到边镇来信,信中告知了一批重要书简的下落。亓深带领一队心腹快速前往,顺利获得书简,却意外中了埋伏。亓深撤退途中,寻机快速遍览书简内容,随后只留下三份藏于铠甲内,其余当场焚毁。回河中的路途极为漫长,更有敌兵紧追不舍,心腹们为了掩护亓深,尽数惨死。亓深身中毒箭,凭借着最后一点意志,策马返回南林……

    3

    依照秋浔所说,阿玘最近几日,都会在月夜里来到山林中。她意外觅得一开阔处,中有一巨大的圆石,石上平缓,刚好可让她躺在上面。她解下披风,铺在石头表面,而后一件件褪去衣物,直到珠玉毕现,凝肤生华,而后躺于圆石表面,长发如瀑,披散在石头上,直垂落到地上的草丛中,隐隐泛着月色的微光。

    这几日,阿玘确实觉得体内精气充足了许多,没有之前那么亏虚,想来配合着秋浔的诸多方法,自己的身体确实在渐渐恢复中。

    虽不知为什么,山里的人好像在这段时日里越来越少了,何况是夜半时分,所以也不怕会被人看到。

    阿玘伸展着躯体,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轻阖双目,感受着月光如细纱笼覆周身,甚至带有一丝暖意。

    这些时日,她断续想起了不少在南林生活的情景,尤其是在这样的满月之夜,那些场景便分外活跃地从脑海中浮现出来。从最开始的些许拘谨,到后来与秋浔和牧茧像亲人般互相照料,与村中的村民亦日渐亲近。她后来才得知,原来那些村民并不是长着深色的皮肤,只是使用了一种特殊的树汁涂面,以掩盖真实面容,连她自己后来也学那些村民的样子,每日涂上树汁,才敢见人。

    那段日子平实无华,却分外厚重地留在了心里。也是在那段时间里,围绕着阿玘的许多秘密才开始初现端倪。

    皓月亘古,清辉万里,将人间荒芜尽收眼底,于是,那盘白玉才会染上荒芜的暗影吧。

    葱茏之人,借月眼观世界,观人间,于是那眼中,亦总是洞察和悲悯。

    那月是孤月,心却是荒野。

    穷尽一生逃亡,逃着逃着,不知不觉,就逃过了生生世世,这末路却仍未到终点。

    不过,很快了。

    阿玘的心里有这样的直觉。

    也许所有在月夜里像她这般沉寂的葱茏人心底,都会有这样的直觉。

    那逃亡的终点,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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