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林之影

    1

    窄小的马车颠簸,摇晃,汝安在这漫长的路途中睡了一觉又一觉。借着马车又一次颠簸,她直起身子,决定不再睡了。

    倒不怪她,沿途景色不过荒山草莽,千篇一律,着实无趣了些。

    她放下布帘,闭了闭眼睛,试图缓解双眸的酸胀感。

    此次出来,没有了前呼后拥的仆从和繁重的行李,亓深亲自驱车,只走那种仅能容一辆马车通过的小路,除了每日短暂休整一会外,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路。

    汝安虽然做了几年官家小姐,平日里也是走到哪都有仆从跟随照顾,但她骨子里还是随性肆意多一些,并未觉得这轻简的一路有何不妥,反倒有种在渐渐挣脱藩篱的感觉。

    汝安钻出马车,与亓深并肩而坐,在颠簸中无目的地看着沿途风景接连逝去。这段时日,二人间大多是沉默的,不过汝安并不会因此感到有什么不自在。

    在她与亓深之间,就像是可以使用一种写进沉默里的语言。她有一种错觉,若是她与他生活在千年以前,那时语言还没有产生,他们或许就是这样存在的。

    “快到了。”亓深轻声告诉她。

    沿途的草木逐渐稀疏,暴露出粗犷的土坡,地表浮起的尘土亦久久难以落定,想来,也是渐渐接近目的地了。

    “我要带你去的地方,叫南林村。村子不大,村中只有一条小路,不到一个时辰就可以逛到头,但那里物资还算充裕,你日常需要的东西都可以得到,只要不太过昂贵稀缺的话。”

    汝安笑了,“不会。”

    “村中有位医者,名唤秋浔,我与他早年相识,后认他作义兄,是可以相信的人,你若有事,可以找他。还有一人,是我的副将,以后我便把他安置在你身边,他武艺不凡,关键时候会以命护你。”

    汝安听到这里,心下一紧。好端端的,干嘛要别人以命来护我。

    “不用紧张,”亓深被她的样子逗笑了,“只是以防万一。我平常不在南林,不是在军营中,便是在城中,但我会常去看你。”

    汝安点点头,他说在城中,想必是在他府中吧。不知亓深的新夫人是怎样的女子,汝安在脑中冥思苦想,却毫无头绪,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亓深见她沉默,想来是因他刚说的话。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一时之间却不知从何开始说起,只好继续专心赶路。

    真正抵达南林时,又是两日过去了。

    汝安从未见过那样的村子。

    随着地势下降,马车逐渐步入一条下沉的小路,路两边是高耸凸起的犬牙状物,由于天色已暗,汝安看不清那是什么,只觉得头顶的天空像是被蛮力扯裂了一般,有些可怖。

    不过随着行路渐深,路两旁点起了明灭的小灯——坠在木桩上的小小琉璃灯,随着琉璃色彩的变化发出不同颜色的暖融融的小团光,看得人心里暖融融的,原本阴暗陌生的道路上弥漫的诡异和神秘便是被这星点的灯光冲淡了不少。

    汝安不再探头探脑,干脆从车中钻出来,坐在亓深旁边。黑暗里,眼见着有什么在涌动,有人探头张望,而后是房中的灯光亮起,窸窣的声响如同传染一般,渐渐联通了整条小路两边的民居。

    终有人轻呼出一声:“将军回来了!”

    而后人们陆续从房中钻出,围拢在马车周围,亓深笑着同他们打着招呼,与此同时马车仍在慢慢前行。

    随着出来的人渐多,周围的灯火纷纷点起,照亮了这些民居的样子,汝安吃惊地发现,这些民居竟都是从洞穴中延伸出来,以泥土和茅草覆于表面,从上方“犬牙”上垂下无数蜷曲的藤曼,既遮盖又装点了民居光秃秃的屋顶。为了防止藤曼被灯火点燃,所有的灯火都小心的遮上罩子,散发着昏黄的光,充溢着整条小路。

    “将军,这姑娘是?”人们的目光不自觉地开始打量起汝安。

    汝安先前只顾观察周围房屋的样式,还有各式各样的灯盏,全然忘了自己已然被村人围在中间,突然被人问起,一时间不免局促,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她红着脸,一双含着水色的大眼满是张皇失措。亓深笑看她一瞬,“这是汝安,是吾妹。”

    周围的人好像一时间都兴奋了起来,这种兴奋如同海浪,渐渐冲刷过在场的所有人。人们窃窃私语,却全无恶意。汝安能感觉到他们的心情,尽管她说不清这种兴奋从何而来。她依旧沉默着,微垂着头,唯有唇边始终有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

    “到了。”听到亓深的声音,汝安抬起头,便看到了那处院落。

    亓深先下马车,而后绕到她那一侧,让她扶着他的手臂跳下来。趁亓深去安置马车的空当,她进入院子,四下里张望一番。院落很小,除了主屋的二层小楼,只有旁边一间侧屋,但与旁边一排小屋相比,明显是特意开辟出的一块地方,主楼是木质,后部差不多一半藏在山体之中,房顶几乎与上方的“犬牙”相触,犬牙从屋顶向外延伸出来,同样垂下细密的藤蔓。

    主楼门上一匾,写着“随安居”三字。

    汝安正四处看着,从门中出来一人,宽袍松拢,紧打着呵欠,眯着眼慢慢踱到汝安面前。

    “还以为西兀厥打过来了……”他边走边嘟囔着。

    他身材高大,不得不垂下头打量汝安。汝安唇边挂着浅笑,自下向上看着他,任他打量,也打量着他。

    “你是……?”男子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刚从沉睡中醒来。

    “汝安。”汝安小声回答,同时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正在走来的亓深。与此同时,她注意到亓深身后跟着一个人,身高与他相仿,身材瘦削,微垂着头。

    她的身体陡然僵了一下。

    有一瞬间,她以为是那个人竟跟着他们来了。随着那人从暗影中显露出面容,汝安不禁嘲笑自己竟产生这种妄想。

    “汝安?”那个高大的男子看着走来的亓深,亦学汝安的样子伸出一指,指了指汝安。

    亓深微笑着点头,“正是吾妹。”

    “噢!”男子摸着下吧,惊呼道,好像听他这样说,他就准确地掌握了汝安的身份。

    汝安不解,下意识睁大了眼睛,看着旁边的男子。两人面面相觑,又突然间一起笑了。

    汝安松懈下来,这种氛围比她预想的要好很多,她早该知道,能在亓深身边的一定都是很好的人。

    “将军,我想跟着你,不想留在这。”在亓深身后的男子仍低着头,声音低沉却有力。

    汝安屏息了一瞬。

    “阿茧!”亓深的声音中有种少有的严厉。在汝安仅有的与他相处的时间里,从未见他这样皱着眉,露出这种有些责备的表情。

    “这是军令。”而后,亓深的声音柔和了些,可汝安分明看到那个叫阿茧的男子在听到这几个字后,身体崩得更紧了。

    这一幕,她分明在哪里见过。

    “难得回来,明天再说。”那个高大的男子摆了摆手,站出来打圆场。他冲亓深使了个眼色,二话不说揽住阿茧的肩膀,硬带着他出了院子。

    “带你上楼。”亓深来到汝安面前,已经神色如常。

    汝安跟在他身后,穿过随安居的大门,沿着狭窄的楼梯螺旋而上,来到二楼一个房间门口。

    “因为没有准备,所以没能提前安排你的居所,想来想去,也只有这里。”

    进入房间,呈现在汝安面前的,只有一块窄塌,一张书案,靠墙放着一个柜子,此外什么都没有。

    亓深稍有些局促:“今夜先将就,后面我会让阿茧帮你添置些物品。”

    汝安转身看他,心中五味杂陈,是她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

    “兄长。”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被她努力压了下去。

    亓深察觉到她声音的异常,有些不安地看着她。

    “我让你费心了。”她咬着唇,只是蹦出这么一句。

    亓深闻之不觉松了一口气,有一瞬间,他担心将她安排在此处是否真的太过简陋,委屈了她。

    “这些没有什么费心,只是需要你先适应一下。”他的声音轻柔,目光直视着她,“或者如果你想住更好的地方,我会安排接你到……我府上。”

    他有些,不习惯这个说法。

    汝安慌忙摇头:“不用,这里我觉得很好,一切都很好,只是我很担心……阿茧,他……”

    亓深微笑着摇摇头,似是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既是将士,便要服从命令。让他守着这里,不只是为你,你无需担心,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会明白过来的。”

    “我只是觉得他看起来……”汝安的声音低下去。

    很像一个人。

    “什么?”亓深低下头稍微靠近了她一些,以为是自己没有听清楚。

    “没什么。”汝安摆摆手,“刚刚的另一个人是?”

    “秋浔,我和你提到过。”

    汝安点点头。

    说着话,听到了院子里的声音。秋浔依然是揽着阿茧的肩,带着他摇摇晃晃地往里走。

    “时间不早了,你早点歇息。”亓深说着,就势要出门。

    “兄长!”汝安叫住他,跟着他往前走了两步,“你要到城中去?”这是很自然的事,汝安虽然作此问,却并没有多想,只是突然要与熟悉的人在陌生之地分开,多少有一些无措。

    亓深愣住了,一时间好像也有点紧张。汝安被他的情绪感染,暗忖自己难道说错什么了?

    “军中无事,我会常过来看看。”他有些郑重地说,只是并没有回答汝安的问题。

    “好……那,路上小心。”她的声音不自觉地越来越低。

    亓深点头。

    他们几个人在门口再次聚在一起,简短告别,那氛围真的是亓深只是短暂离开的样子。亓深走后,余下三人不免有些沉默。

    “那个,小汝安,天色不早了,先歇息吧,有什么明天再说。放心,我们定把你安置得妥妥的。”秋浔一派轻松,打着呵欠上了楼,想必楼上两间房中的另一间,便是他的。

    汝安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楼梯上方,随即将目光转向身边另一人。

    那个叫阿茧的男子,抱着佩刀,坐在门槛上望着前方,许是在亓深走时也一直看着他的背影。他面上没有任何赌气的情绪,只是好像有些茫然。

    这一点,与那个人不一样。

    汝安隔着一段距离坐在他旁边。

    “我是汝安,亓深的妹妹,不过不是亲妹妹,只是幼时一起长大。”汝安不知道说什么,想来还是应该自己介绍一下自己,“我也叫你阿茧,可以吗?”

    阿茧轻轻侧过头,但没有看她,对她说的话也没有什么回应,只是慢慢将头转回,继续看着前面。

    “阿茧,我住在楼上,你住何处?”

    没有反应。

    汝安留意到一楼还有两间房,想来许是其中一间。

    “兄长说,你留下来,会保护我,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会好好的,不会让你费心的,绝不会让你因此被责怪。”

    回答她的仍是沉默。

    她壮着胆子又向他靠近了一点点。

    “反过来,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睡觉,不要着凉,不要让兄长担心,可好?”

    她轻轻在他肩头拍了拍。

    阿茧的嘴角动了动,仍没有说话。

    “我上去了,然后你也去睡,好吗?”

    说着,她真的起身,向楼上走去。然后,直到她听到楼下传来关门声,才迈进自己的房间。

    2

    许是累日的奔波所致,汝安一枕黑甜,醒来时身体舒适得有些许麻意。自有记忆以来,她很少为睡眠所苦,即便是换了截然不同的环境,也能酣睡如常,不过像昨夜这般深沉酣畅的睡眠,想来却许久未有了。

    晨光初升,虽然南林整体来讲采光并不好,但仍有光线从上方参差探入。来到院中,能感受到外面的小路上有些喧闹声,但是只有自己周围这块仍是一片死寂。

    汝安耐不住好奇,走出小院,想看看那些喧闹声是什么。

    现在是用晨间餐饭的时间,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摆出小桌,小桌上摆着自家餐食,有人走动交换,或是安静地坐在家门前进食观望。汝安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觉得有趣极了,不自觉地在人群中慢慢走着,看看路这边的人家吃着什么菜,又看看路那边的人家的饼子是什么形状。

    片刻的恍惚间,她想到了惠安的家人,这时想必也是在吃早间的餐点。往日里亓伯早起面圣,并不与晚辈一同进餐,只有她与……

    突然,有什么东西勾住了汝安的袖子,汝安回头,一个老妇黝黑憨厚的笑脸就在近前,原来是老妇人拉住了她的袖子。

    “姑娘,吃个夹饼。”说着,不容分说地往她手里塞了一个又大又厚实的饼子,饼子里塞了红红绿绿的碎馅,喷香诱人。汝安见老妇人热情,遂没有推脱,况且确实饿了。

    她边继续前行,边咬着妇人给的饼子,目光渐渐从人们桌上的餐食,游弋到了房屋的外墙上。今日借着天光一看,这里的房屋外墙竟都刻着细密纹路,而且家家都不同。若是一户人家画了水波纹,另一户相邻的人家定会画上云纹或飞燕,或是别的什么纹路,总之,相邻两家,定是不同,实在是好兴味。

    汝安看得兴致勃勃,仔细地挨家挨户看过去。很有趣的是,虽然房屋的外表如此特别,但这里的人的衣着却格外简单,不过是粗麻粗布层叠包裹。晨间凉爽,人人都裹得像粽子,挤挤挨挨,往来不息,给蓬勃的早晨平添了一种生气。

    此外,汝安还留意到一事。

    这里的人虽生活在这种难以见光的地方,脸色却普遍暗黄甚至黧黑,与家家户户的土墙颜色相近,而且不论男女老幼,表情看上去都有些僵硬,仔细看去像是都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给本来欢乐的场景徒增一丝诡异。

    汝安这样想着,不禁觉得甚是奇怪,可既然这里的人都十分敬重亓深,亓深亦在这里建造了私宅,想必对这里的人都十分信任。

    他与他们之间,到底是怎样的联系呢?

    汝安心中疑虑颇多,却也只能先想到这里,因为短短的村中小路,已经走到了尽头。而就在村头的石墩上,坐着一个瘦削的少年郎,他的长发在脑后束起,清爽利落,面庞干净白皙,本该如晨光般明朗,侧影却显得格外寂寥。

    正是阿茧。

    汝安悄悄走到阿茧旁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到她昨夜来的那条被林木遮蔽得严严实实的小路。

    奇怪,又一件怪事!

    “来路明明草木稀疏,这里怎竟又是丛林茂密的了?”汝安不禁说出了心中疑惑。

    空气凝结了片刻,就在汝安以为阿茧不会说什么了的时候,却听他的声音低低传来:“这里地处羚山谷地,虽归河中管辖,单就风土和气候来讲,实属南境。”

    汝安心下了然,河中确是如一柄北地的匕首刺入南境腹地,地理位置之特殊也导致了这里常是多国兵锋所指之地,除了险要奇绝的地形以外,这里踞守一条重要的南北要道,西境商人入南境通商亦要常常借道于此,因此若是寻常年头,光是关税便是这里一笔不小的收入。

    也就是说,这南林村,处在河中城的南面,是十分临近百越的地带。

    汝安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就在她即将踏出村子的那一瞬,阿茧起身,刀柄已经横在她身前。

    “没有将军的允许,你不能出去。”

    汝安乖乖将脚收回,但面上却并未因为对方的举动而生出不快或畏惧,反倒仍是兴致很高的样子,“你刚刚说这里叫羚山,是哪个羚?”

    “羚羊的羚。”阿茧声调平平地回答。

    “羚羊?”汝安的眼睛瞪大,她从来没有见过羚羊,只是在书上见过图画,“这山上可是有羚羊?”

    “没有……”阿茧莫名被汝安的情绪影响,有一点紧张,他明知眼前的女孩非常兴奋,却忍不住继续说道:“只是有块形状相仿的岩石罢了。”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他心中便隐隐有了危险的预感。

    听到不是真的羚羊,汝安的情绪稍有些低落,但想到有一块形状似羚羊的石头伫立在此处,仍觉得十分好奇,不禁念叨着,“岩石阿,好想看看阿……”边说着,还边朝村外茫然地张望。

    “要等下次……”阿茧嗫嚅着。要等将军来了,才能知道是否可以。

    可汝安并没有给他推迟这项突如其来的计划的机会。

    “要不,你带我去看看吧!”汝安不自觉地抓住阿茧的手臂,“有你带着我,就算兄长知道,也不会说什么的……”

    女孩如一汪清潭的大眼直直地看进少年的眼里,少年被看得晃了神,露出了难见的窘态。

    她是将军的妹妹,想来应该是要顺着一些的,又不是囚犯,不必事事拒绝,处处围堵。其实,亓深也并未说过不许她出村,只是交待,要他一定保护好她的安全。

    汝安见阿茧没有拒绝,想来是默许了,恨不得一蹦三尺高,一溜烟窜了出去。阿茧心下一惊,暗叹道,这女孩怎跑得这样快!

    进了山的汝安,就如同池鱼入渊。

    “慢一点,有陷阱!”阿茧一边追,一边在汝安身后叫喊。可女孩左钻又窜,眼见着就要没了影。

    “汝安!!!”阿茧使出全身力气大喊。

    在前面草丛里的汝安顿时停下了脚步,回头张望他,面上是难言的欢欣。

    这次,直到他走到她面前为止,她都没有乱动。

    “别乱跑,有陷阱。”阿茧有些喘,一手支住身旁的树干。

    “我知道,躲开了。”汝安嬉笑着回答,阿茧见汝安大气也不喘,心中实属惊异。

    “那也不行,跟着我。”阿茧直起身,走到汝安前面,“看好我的脚步和路线,不要走偏,这里很多陷阱是将军亲自设置的,除了防止外人入侵,还可帮村民猎捕些野物。”

    于是,他走在前面,刻意放慢脚步。汝安在他身后,踩着他的脚印。

    汝安几乎一下子就想起了还在殇山的那些日子。亓深走后,她与亓珵的关系慢慢缓和,拉近。那时在山里,亓珵也是这样,带着她走在密林里,教她避开一些他设置的陷阱。后来等她熟悉了这些路线,就能更快地在山里找到他,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找到他,带他回家。

    那时的她与他,无比贴近,心意相通。

    可到了惠安之后,不知为何,虽同在一个府邸,两个人却被一面面高墙阻隔,终日难见一面。在这种阻隔中,亓珵日渐成熟,胸有城府,与人相处时,总是如同初春的气候,三分暖,又夹着七分冷,忽远忽近,若即若离。

    他迅速地完成了身份的转换。从山野之子,到官宦子弟。而她却被圈养在一方庭院里,亦步亦趋地模仿和试探,却终日惶然。

    见身后的汝安没了声音,阿茧停下脚步,回身看她。女孩低着头前行,没有注意到前面的人已经停了步子。

    阿茧注意到,女孩的心思凝重,在想着什么,神色里不再有刚刚的兴奋,唯有淡淡的哀郁萦绕。证据便是,那双盈满水的大眼不再水波流转,却似一汪深潭,幽幽不见底。

    “啊!”汝安惊呼,只因她刚刚一头撞到阿茧的怀里,因为毫无防备,她的头和阿茧的胸口俱是生疼。

    怎么突然停了。汝安抬头看他,似是这样不解地问。

    “你为何来此处?”阿茧突然似是有些赌气地问。

    汝安愣了一瞬,看着对方有些泛红的面庞,随即露出淡淡的微笑。

    她绕过阿茧,走在前面,这次走得极缓。

    “你知道吗,”她轻轻说道,“在我惠安的家里,我有一处小小的院落,院落里有一间小小的屋子,屋子卧榻旁边,有一扇小小的窗子。”

    汝安探身,随手摘取了一朵紫色的小花,轻轻嗅闻,“我每天醒来,看到的便是这扇小小的窗子,走出屋子,看到的便是小小的院子。若是不到府外,我走出院子的机会并不多。请来的先生,也多是到我院中教我。便是这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她转身,冲着阿茧笑了一笑,笑容明媚,可眼中并无笑意。

    “据说,我母亲在我尚在襁褓时就离开了。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她是因为终日过着这样的生活才想离开的,那我可以原谅她。”

    她停下了脚步,在心中思索,她现如今心中所想,与当时母亲的心路历程,是否可以同日而语。

    现在,她选择离开了,将一些人留在了身后,如果可以,她也想获得原谅。

    “世道纷乱,多少人无家可归,你却轻飘飘地抛却了那般安稳无忧的日子,怕是不知世道艰难。”

    “阿茧,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安稳。寻常庶人向往高门的安稳,高门向往皇宫的安稳,路边乞儿向往碗中餐食的安稳,而我……”

    他们隔着一丈左右的距离,彼此对望。

    “只想要心的安稳。”

    阿茧看向远处,不易察觉地笑了笑。

    “到了。”阿茧出声提醒。汝安抬头,见二人已来到山顶,风光明朗,恰在天光直射处,一尊石雕默然伫立,只是简单显出上半身,下半部仍是拙朴厚重的岩石,根植于地面之下。

    汝安走上前去,“这是羚羊?”

    “……”阿茧被这样问起,倒是有些不太确定。

    石雕头部生着两根向后延伸的长角,其中一根已断,另一根也磨损严重,说是羚羊也并无不可,说是山鹿一类,也不会不像。

    二人抚颌略作沉思。

    “还……挺有意思的。”汝安弱弱地点评一句,“你看这石雕的面目,与其说是野兽,不是更像人吗?”

    这么一说,倒确实如此,阿茧很难不赞同,可是最初,是将军告诉他,此为羚羊。

    “话说,你饿吗?”汝安问他,不知从哪掏出用丝帕裹着的夹饼。

    阿茧皱眉,对汝安大喇喇地用这样好质地的丝帕裹着油乎乎的饼子感到惊讶。

    汝安小心地将剩余的饼子一分为二,递给阿茧。阿茧不知不觉间,对她已无隔阂,二人就地坐下开始用餐。

    山风拂过,有浅浅凉意,日光却渐强,烘得头顶发热。

    “你可知为何,这些村民,要住在那么阴暗隐蔽的地方?”汝安边吃,边问起她心中的疑惑。

    这其实也是一直以来阿茧心中的疑问。

    “这是将军的安排,等见到他,你不妨直接问他。”将军从未对他直言此事,他只知道,将军从不同的地方救来这些人,使其安居于此,并一直小心翼翼地守护着。

    此山是将军私产。

    那是他从朝廷获得的第一笔数目颇为可观的封赏,便用来将此山买入名下,而后陆续让这些村民迁居于此,附近的几条必经之路都有亲信把守。

    据他所知,知道此村与将军之间联系的人少之又少,恐怕连城中那位都对此不甚了解,若是眼前的女孩问起,不知将军会否和盘托出。

    他想知道,眼前的女孩,对将军来说,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3

    二人回到随安居时,已近晌午。刚进院子,秋浔便大呼小叫地朝他二人奔过来,一下子勾住阿茧的脖子。

    “亓大将军刚带来的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小子……”后面的声音,汝安没有听到,只觉得二人十分亲近有趣,不自觉地笑了。

    汝安留意到,院子里很多村民打扮的人在匆匆忙忙地走来走去,仔细看来,像是在洒扫和搬运东西。这时,二楼面向院子的窗子突然打开,亓深上半身从窗口探出,正看到伫立在院中央的汝安。

    汝安刚好向上看,看到是亓深,吃惊之余连忙冲他挥挥手。她没想到昨夜刚刚分别,今日他便又赶来此处,想必昨夜都未曾好好休息。

    恰在院中一隅被秋浔捉弄的阿茧亦看到二楼的亓深,先是惊异于将军竟然这么快赶来此地,后是因将军脸上的笑意而陷入沉思。

    他追随将军已有数年。将军相貌堂堂,英武不凡,除了城中那位,此前不论是风月场中,或是商贾官宦,想要接近将军的女子不胜枚举。却从未见将军对哪一个露出过这样发自内心的亲近和煦的神态。

    这种感觉,比起兄长对妹妹……

    “想什么呢!”秋浔一巴掌拍到阿茧头上,打断他的思索,阿茧忿忿地瞪了对方一眼,却并不敢多言。

    谁让这位是将军的义兄,更是一次又一次救将军于危难之人。

    见亓深朝她招手,汝安遂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去。

    短短半日,汝安的房间已经焕然一新。

    女子卧房特有的帷幔,屏风,熏香,装饰一应俱全,边边角角洒扫一新,席被枕褥,统统换过,屋子虽小,所有能想到的可以在女子闺阁添置的东西,亓深都已经安置好了。

    汝安有些惊得愣住了,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应。她冲亓深甜甜地笑了笑。

    亓深也笑了。二人默然地看着房中各处。

    而后,汝安看到了亓深身后的一面墙。

    一面精致的檀木置物架上,每个格子,都摆着一样精巧的物件。不同色泽的玉石打造的小兽,黄铜制的刻着兽纹的香炉,模样拙朴色泽润泽的陶罐,异族的兽面,小心束起的竹简在一个方格里堆成一垛,还有,汝安留意到了那个。

    和山中石雕极为相似的小型石雕,雕的是那像羚羊又像山鹿的生物。

    “这些……”汝安眸中微动,女子见到可爱精巧的事物,自是极易欣喜动容。

    “咳……我此前无聊时四处搜集的,便留在这里,给你把玩。”亓深目光有些躲闪,他抿着唇,不确定自己这样的表达是否合适,干脆自己转移了话题,“还有这个。”

    他示意汝安看面前的桌案上一个精致的小碗,揭开碗盖,内里乳白莹润,清甜扑鼻。

    “这是城中有名的糯乳羹,一并带来给你尝尝。”

    汝安一时间接受了太多馈赠,已经应接不暇了,一时间都不知该作何表情。

    她与亓深太久没有一起相处过,以至于她几乎忘记了亓深与她相处时具体是怎样的情形。幼时只是跟在他身后四处玩耍,现如今记忆已经有些模糊。少年时,他的存在更多是一个坚实却远离的背影,如同天际的星辰般让她遥望和向往。事到如今,汝安仿佛才真正体会到被这样一位兄长付出这样多的精力呵护宠爱是何种感受。

    汝安不禁幻想,若是他不曾离开,或许她和亓珵都会在他的羽翼下,安逸如雏鸟,从不曾想过要远走高飞吧。

    她一言不发,坐在桌边,开始吃乳羹。乳羹口感冰凉,入口即化成绵密的甜,与惠安偏咸偏干的点心完全不同,是未尝消受过的滋味。

    汝安不自觉地笑起来,亓深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一点点享用着乳羹,胸腹里,有异样的感受在暗自涌动。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汝安。

    “你若喜欢,我下次来再给你带些。城中还有不少其他类型的点心,我都带给你。”

    汝安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只因感受到他的言语间有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其实秋浔也非常擅于制作各式点心,他尤其擅长制作乳酪,有机会定要让他再做些来。”

    “兄长?”汝安小心翼翼地唤他。

    似是被她的声音唤醒,亓深的身体稍有些僵硬。静默片刻,他从怀中掏出一物,放置于汝安面前,神色已恢复如常。

    手掌移开,一枚白玉如意显露出来,质地细腻的白玉表面,一道金色如同疤痕蜿蜒其上。

    “这是……”

    汝安将白玉拿起,于眼前细看起来,“是我还是孩童时,赠与兄长的信物,没想到兄长还留着。”

    “我常年在军中,刀剑无眼,实在容易损坏,这上面的痕迹便是一次破损后找人修补的。此物固然有物质的价值,但更具有情感方面的意义,想来,还是应该交还给你。”

    汝安看着他,有些犹豫。虽是少时冲动,心绪所致,信手赠与,但要将已经送出的物品若无其事地收回,汝安多少觉得有些不自在。

    似是看穿她的顾虑,亓深柔声道:“不管你心中如何看待你母亲,这是她给你留下的唯一物品,望你收好。”

    汝安心中缩紧的一处渐渐松弛,终于将白玉重新戴在颈间。白玉温润,与女孩白皙的皮肤互相映衬,似有微光在暗室里浮动。

    “那便谢过兄长,这段时间,替我保存它。”

    亓深摇摇头。

    “是我要谢谢它,在连年征战和饥寒苦楚中,不分昼夜的守护和陪伴。”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