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灵芝醒来，是在木床上。

    旧时潮湿、破旧的褥子，是她与孟醒夜夜的归宿。或许是星星漏下来，晚上才能睡得不那么难受。

    当然，这些她从来未与孟醒说过。到了长大一些，她发现自己天生便与各种植物十分亲近，甚至能奇异地令它们枯萎之重焕生机、凋零之重现瑰丽，灵芝天生机灵，自己有自己一套的法子，经常去邻居家帮忙，久而久之镇子上的不少人都知道灵芝有这样的本事，有了虽然不多的外快，但是两人的生活好了不少。

    灵芝从不乱花钱。她用照顾药田、复活花草挣来的钱，重新布置了一下简陋的房子，换了新的结实的木床、干净完整的被褥枕头，在家里请人开凿了一方小小池塘，又为孟醒添置了不少衣服。剩下的钱，则用于日常开销。自此，小灵芝过上了日日有肉吃的好日子。

    虽然孟醒的厨艺并不精湛，但知道是孟醒做的，灵芝都会吃得喷香。

    好多好多景象，好乱。

    荷花，神女，佛像，月亮。

    卫灵芝蓦然惊醒，小小的胸口起伏不定。

    她的目光如初生小鹿一般不安，却在看见乌黑的长发后，得到了安定。

    那人摸了摸她的头，对杜之诗道：“你出去。”

    杜之诗愣了又愣，几乎是瞬间抵御道：“凭什么？”

    孟醒静静看着他。“我喂灵芝，你在旁边看着？”

    “啊？”杜之诗一连啊了三声，才知道孟醒说的“喂”是什么意思。“不是，卫灵芝都六岁了！你疯了吗？”

    孟醒自顾自抱起灵芝，“她现在很虚弱。我没时间跟你废话。”

    “喂！正常人类在十岁以后才会觉醒奇子，卫灵芝六岁就觉醒了，还是天人十八奇，能不虚......”

    一道银光亮起，杜之诗无情地被孟醒赶出了门外。

    “来，灵芝......”孟醒熟练地，解开了自己的外袍。

    好香。好甜。

    是无比熟悉的，长大的，成熟的，生长的味道。

    那是一个婴孩变成人的几乎是必需品。

    她在月光的滋养下长大，喝着从月亮流坠下来的甘露，河里的潮汐也随之起伏。

    她像六年里的每一天那样，安心地、全心全意依赖着他。

    他是她的依靠，她幼小、尚未开阔人生里的全部。

    看着孩子在自己身前嗷嗷待哺的模样，孟醒感到五脏六腑都升腾起一种奇异的快感，愉悦的浪觉从血管与经脉中膨胀和爆炸，气流一直冲到天灵穴，让他的呼吸加快，嘴角浮上满足的笑意。

    好满足。

    这就是......幸福的感觉吗？

    第六神算，你说我天命孤绝，怕是九成九，终生都尝不到幸福的滋味。

    可惜，我找到了那零成一。

    我养大的，我亲自、甚至不惜用那个东西哺育大的，小灵芝。

    --

    “这是什么？”

    卫灵芝好奇地戳戳自己手臂上显现出来的勾玉图案。

    “我可以控制它们出现和消失哎！好好玩。”

    “卫灵芝，”杜之诗看着她，“别玩了，你不是想知道？我告诉你。”

    “本来打算你九岁再教给你的。”

    “杜叔叔！”卫灵芝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杜之诗说话，往杜之诗那里扑去。

    杜之诗脸上难得的严肃散去了半点，“......你这小兔崽子又刷什么花招？我警告你，我可不是孟醒，不会对你特殊对待。”

    “杜叔叔也特别好！”卫灵芝抱住杜之诗，小脸儿贴在他的褐青色袍子上，“杜叔叔，我真的也好喜欢你，你会一直教我的吧？”

    杜之诗被六岁的小灵芝突如其来堪称“袭击”的“表白”击中，一时失语，随后抹了把脸，叹了口气，笑着将小灵芝抱了起来。“你这小贼，看来平时也没少把那家伙哄得一套一套的。”

    卫灵芝眯着眼笑笑，并不作答。

    杜之诗掐了把她婴儿肥的脸蛋，“小笑面虎。”

    “勾玉，是太极所画。天地万物都逃不开阴阳两极，两极合为一，便是太极。而勾玉图案的奇子，是修士的起点。”

    “没有奇子，一个人就无法修炼。人族靠着奇子来转化气与灵的关系。没有奇子，就算你能吸收灵气，也转化不成灵力。而普通人天生拥有奇子的概率，大概是七百分之一。你们小孩一般在十岁之后才会觉醒奇子，而你，大概是个怪胎。”

    “奇子如人一般，也分三六九等。不，或者说，奇子可能某种程度上，影响着人的三六九等。奇子按照属性，分为金、木、水、火、土、风、冰、雷、阴、阳十种奇子，其中金木水火土五种奇子被称为元奇子，也就是最普通的奇子。一万修士当中，九千九百人都是元奇子。”

    “而风、冰、雷三种则是稀奇子，一万修士当中，九十九人拥有稀奇子。很不巧，你就是那九十九人之一。剩下阴阳两种奇子，是一万人中说不定也出不了一个的，天奇子。”

    “奇子的数量并不是人人都相同的。有人只有两枚奇子，修炼奇慢，有人却拥有十八枚奇子，修炼奇快。十八枚是记载中人类的巅峰。而史书有记载的十八奇修士，最后几乎无一例外成为了有名气的大能，感天地造化，化灵为己用，故而被成为\'天人十八奇\'。”

    灵芝听得认真，难得没有插嘴。但杜之诗瞧她那小模样，好像背后长了小尾巴，而那小尾巴晃悠晃悠，马上就要翘到天上去了。

    “灵芝，你可知道，光是奇子，便是天大的一门学问。......九宗堂里，甚至专门有一宗为奇子宗，有几位活了万年的老东西，研究了一辈子奇子。”

    “他们甚至，想要人为地创造奇子。”杜之诗摇着头，眼里浮出一层薄而厚重的浓雾，暗得不像他平时的瞳眸，“人之私欲，最为害人，甚至明之成瞎，聪之成聋。这怎么可能呢？”

    意识到自己可能说多了，杜之诗回到原本的话题：“而这奇子的学问里，还有一些稍微复杂的东西。我先告诉你稍微简单的几种，足够你九轮之前用。你看，你右边胳膊上的第一枚奇子到第六枚奇子，都是一个属性的奇子，木奇子。这种情况，就被称之为连奇子。连奇子的数量超过三，你在施展本属性灵术的时候，就能爆发出比普通人三倍甚至四倍的威力，历来被各方所重视。”

    “有的奇子会伴生异象，你的左九水奇子，便是这样的异奇子。”似乎预判到灵芝会问什么，杜之诗道：“你的异象，为\'阴月\'。异奇子这个东西，一时半会儿说不清，现在对你也没什么用，以后你自己会明白的。”

    说到这里，杜之诗明显顿了顿。

    这个异奇子......他怀疑九成有那位的影响。

    难道......他们真的成功了？这一切真的有迹可循？

    不。不想了。不想那么多。

    “而一般奇子按对儿出现，而相同位置上出现同样属性的奇子，被称之为对奇子。比如你的左七右七，就是风对儿。对奇子的作用更为复杂，你以后去学堂一定会学到。”

    “小天才，”杜之诗将她放下来，“本来我一心想让你修儒，这样看来，你的未来如何，还是个变数。”

    “寻心所向吧。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搞明白，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他们自以为得到了一切，却不料失去了所有。”

    “灵芝，我不希望你以后会成为这样的人。”

    --

    “杜之诗！”

    卫灵芝怕是没见过孟醒那样狠厉的模样。妖异如诡月的面容将灵动彻底挣裂，露出属于凶与恶的獠牙。

    她睁大双眼，门牙咬紧下唇，唇部的柔软像是天边要散尽的云。

    她久违地感受到这个将她养大之人的“可怕”，那她最敬仰的杜叔叔，竟然在孟醒面前撑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你要带她走，有没有经过我的同意？”

    月火烧尽了他的理智。

    怒意蓬发了他的毁灭。

    杜之诗捂住胸口，连连倒退九部，身躯剧烈地膨胀又收缩，左手捂住右胸口，摁住衣服的五指发力极重，像是挨着毒药却又不能不碰。他重重喘了几口气，剧烈的起伏像是将崩的山峦。

    “孟......醒，”他咧着嘴笑了一下，短暂得像是被染红的旧昙，“你还......真是......哈，毫不留情。”

    他一只手撑在地上，好像艰难地想要爬起来，嘴中又洇了一口鲜红，“你......如今的水平，已经逼近......”

    看着杜之诗这即将破败的样子，孟醒的眼中掠过一影失措。

    他抿了抿唇，长长的乌发坠落下来，像蛇一般爬到了杜之诗的脚边。

    眼尾上扬，眼首却有些圆润的美丽双眼，莹射出皎洁而妖异的光。

    孟醒蹲下身，他头上的钗子，不知何时变了番模样。

    修长、莹白的双手如玉一般，月落的盈辉影到了世间，化作十指的干净温柔。

    “杜之诗，我唯一的朋友。”

    “你若是不碰我的灵芝，我们便一直是、唯一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