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怀幽怔愣间,白衣公子腾飞而起,翩翩然落于惊马之上,不过须臾,便将马儿制服,赶回到路旁。
公子安坐于马上,冷冷掀眸:“你,识得本王?”
陆怀幽顿了顿,那股高傲劲委实像极了夜既白。她不自觉地问道:“你不认识我?”
白衣微微蹙眉:“本王该识得你吗?”
耳旁有凉风吹过,陆怀幽瞬间冷静了不少,暗晒一声:怎么可能呢?
这人古装玉冠,又自称本王,应该只是凑巧长得像罢了。
她瞧他年岁揣测他应是当今陛下亲侄,便对他草草拱手一礼:“劳九钊王出手相助,本郡…”
习惯性的自称,突然差点脱口而出,幸好她及时反应过来,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儿:“(俊)美的姑娘,在此谢过。”
白衣公子登时面色一顿,眉头微蹙,望向陆怀幽的眼神似乎蕴含着什么。
诧异、探究之余还隐隐藏着些许激动和怀念……
陆怀幽正疑惑。
白衣公子旁边站出来一人喝道:“谁家女眷如此无礼?睁开眼睛看清楚,我家王爷乃是秦王殿下。”
“秦王?”
公冶既白……
她这辈子的前未婚夫?
要不要这么巧?
竟碰上了这个白眼狼!
不过没认出来也不怪她,这厮如今长得这般高大,确实与那可爱的小豆丁大不相同了……
陆怀幽还是忍不住唏嘘:她的两任未婚夫名字相近也就算了,竟然连长相都一模一样?这是什么奇怪的缘分!
她怔愣的功夫,周管事已然上前自报家门:“启禀秦王殿下,我们姑娘,是昭阳王府陆家大房的七姑娘,因为身患怪疾,礼数不周,冲撞了殿下,还望殿下海涵。”
“哦,竟是陆家的?”公冶既白的视线原本在扫着众人腰间系着的孝带,闻言猛地转过头来,直直地望向陆怀幽,近乎呢喃:“你也行七么?”
默了一瞬又问:
“可是虎威将军陆浩岩的妹妹?”
“啊?”
陆怀幽被张婆子暗中推了一下,本来没什么,奈何她这具身体现在不争气,当即踉跄一下差点摔倒,待稳住身形才应了一声:“是。”
公冶既白见状,身上威严的气势陡然一盛,虽未发一言,却吓得张婆子浑身发抖,只觉得刚才摔到的地方更疼了,差点就要跪地求饶。
陆怀幽正偷眼瞧着,却听公冶既白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低叹:“怪不得!”
然后又问陆怀幽:“你也是回京奔丧的?”
陆怀幽在心里啊了一声,才呐呐答道:“是。”
众人还不知道陆怀幽死讯为假,更不知道,他们此刻看到的陆家七姑娘,就是陆怀幽本人。
陆怀幽可不就被迫自己给自己奔丧了吗?
陆怀幽正琢磨着这到底算不算是个鬼故事,又恍然惊觉,公冶既白的问话里有一个也字,难道他也是为了自己回去的?
可他们不是已经退婚了吗?
她暗自思衬的功夫,公冶既白已然进了客栈,好像刚才不过是随口一问。
可陆怀幽正要迈步,却不经意间看到,公冶既白腕间竟然系着麻绳,再加上他一身素服,她心间的疑惑不由地多了起来:这白眼狼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不过这些想法,在陆怀幽闻到酒肉香之后,就统统抛到了脑后。
天大地大吃喝最大!
“小二,来壶上好的烧刀子,再来一个莲房鱼包、蟹粉狮子头、烤羊腿、和一只酱烧鹅,再加一些你们本店的招牌菜,好暂时就这些吧。”
陆怀幽点完菜,随便挑了张桌子坐下。
“速度要快,赶了一路,我都要饿瘪了。对了,酒先上。”
待她说完,才发现周遭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其中还包括跟她隔桌而望的公冶既白。
陆怀幽干咳一声:“不好意思,诸位。嗓门略大了些,你们请自便,自便。”
公冶既白面色淡淡:“既是回京奔丧,那又为何这般张扬?七姑娘除了养病,在泽平是半点规矩都没学吗?”
陆怀幽瞥了一眼,他桌上那几道绿油油的菜,突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公冶既白在吃素守孝?
所以也要管着她的吃喝?
那怎么能行!
陆怀幽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秦王殿下说笑了,您有所不知,本…姑娘的小姑姑,生平就很烦那些繁文缛节,最喜欢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肆意快活!她如果还在,非但不会责怪我,还会拍拍我的脑袋,说,多吃点,吃得多吃得好才能长高高!”
她说完已经做好了公冶既白会勃然大怒的准备,却没想到那人竟牵动唇角,露出一抹淡笑,像是想到了什么:“说的,倒也是。”
说完,他便自顾自地吃起他面前的菜来,不再理会陆怀幽。
他这么轻易揭过,倒是很出乎陆怀幽的预料。
她悄悄挪了挪自己的凳子,又偷偷瞥了公冶既白几眼,直到饭菜上桌,他都没有下文,陆怀幽再也顾不上他,专心当起了干饭人。
可正当她大快朵颐之时,公冶既白离席,路过她身旁时,忽然开口:“好好吃,把这些都吃完,你小姑姑,可最不喜人浪费!”
声音很淡,听不出是威胁还是随口一说。
陆怀幽狠狠地戳着莲房鱼包,冲着公冶既白的背影无声嘟囔:
什么人呢?
说的好像我吃的,都是你家的似的……
陆怀幽用力咀嚼着美味佳肴,余光和心思,却悄悄落在公冶既白身上。
只见他正伫立在楼梯前,抬手间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
旁边有人奉上了个紫檀木匣子,约摸二尺长,公冶既白接过,捧于胸前,珍而重之。
那匣子雕刻精美,一看就价值不菲。
陆怀幽暗自腹诽:什么好物件儿,竟宝贝至此?
目送公冶既被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陆怀幽才将视线转回到满桌的佳肴上,风卷残云般尽数消灭,心情瞬间转好。
陆怀幽吃饱喝足,准备回房的时候才知道,公冶既白竟将所有的天字房都包下来了,不免感慨,这厮当真财大气粗!
不过,这跟她倒没多大关系,因为大夫人派来的周管家,是不会让她太享受的。
出乎她意料的是,公冶既白竟着人来请她,说是留了一间天字号房给她。
陆怀幽本不想领他的情,可抬眼看到张刘两个婆子,又顺势应承下来,让来人带路。
她才抬脚,张刘两个婆子便要跟上。
“大胆……”不待陆怀幽开口,来人便翻着白眼喝斥了她们,直到两人连连告罪才作罢。
陆怀幽看着两个婆子吃瘪,心中好笑,这人跟在公冶既白身边,之前连她都敢训斥,一看就是个牙尖嘴利的,收拾那两个欺软怕硬的婆子,再合适不过。
那人转头对着陆怀幽却是明显比之前恭敬了许多:“陆姑娘,您这边请。”
陆怀幽随着他上楼,路过天字七号房时,偶然听见公冶既白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像是在说‘让他们继续探查!’
她忍不住疑惑,探查什么?
看来,公冶既白此次回京,绝不只是为了奔丧那么简单!
那人引着她,继续往前走,一直到为首的天字一号房才停下。
“水已经为您备好了,还有什么吩咐,您直接唤小人便是,小人青黛,是我们家殿下的书童。”
“青黛?”陆怀幽感觉这个名字略有些耳熟,但细想了一下,却没想起来,也就索性不管,直接摆摆手道:“好,你去吧。”
青黛从广袖中掏出一个小木匣,打开恭敬呈上,正中摆着精美的青花瓷瓶:“这是殿下让小人转交给姑娘的消食丸。殿下还说,下次记得少点一些就是,何必逞强?”
“嗯?”陆怀幽疑惑一瞬,然后反应过来,“难不成他以为本……姑娘把饭全部吃光,是因为他说不许浪费?”
青黛笑着躬身退下,陆怀幽忍不住暗自腹诽:这白眼狼,还惯会自作多情……
陆怀幽腹诽着抬手推门,入目便是满室的雕梁画栋,床前还布置着香纱帷幔,整套的红木家具,很是雅致大方。让她不自觉地点头表示满意,这比她那拥挤的小马车,可好太多了。
陆怀幽懒得再管公冶既白,洗掉一身疲乏,便扑到舒适的大床上,左翻右滚酝酿了半天的睡意,奈何这具身体的生物钟却不配合。
她索性盘腿打坐,运功调息。
时间随着摇曳的烛火一点一点流逝,不知不觉,外边街上传来了三更天的梆子声。
陆怀幽伸了个懒腰,准备就寝,只是人还未躺好,便听到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她眼梢一凝,立即屏息凝神,掌心聚力,全身戒备。
果然,下一瞬,便有火箭破窗而入。
几乎同时,陆怀幽奋力击出一掌。
火箭被她掌风击退至一旁,落地之前,却有零星的火光溅到帷幔上,帷幔随风飘曳,登时着了一大片。
陆怀幽刚要上前扑灭,又有火箭接二连三地射来,她接连出招,外面的攻势却越发猛烈,有一支堪堪贴着她的面颊飞过,那灼热感让陆怀幽气恼不已。
她正准备出去,却在这性命攸关的紧要关头,突然浑身一僵,接着便不受控制地一头栽了下去。
砰——
伴着轰然倒地的巨响……
陆怀幽忍不住无声咆哮,虽然没怎么感觉到疼痛,但看到被她砸飞的木屑,完全可以想见,她摔得是何等惨状!
陆怀幽心下顿时拔凉拔凉的:该死的毒,真他娘的耽误事儿!
陆怀幽僵在原地,听着外面传来打杀声,叫嚷声,还有慌乱的跑步声……
嘈杂的声音裹在一起,刺激着陆怀幽的耳膜,她努力屏蔽掉这些纷扰,再次运转内力,急于冲破毒性的禁锢。
火苗迅速窜到周围的红木桌椅,越烧越旺,弥漫的烟雾让陆怀幽感觉特别不舒服,可她此刻却是连咳都不能咳一声,眼睛被熏得火辣辣的,却是连眨都不能眨一下!
火势越来越猛烈,热浪滚滚而来,飞舞的火焰吞噬着周围的一切,照亮了死亡的威胁……
恍惚间,陆怀幽仿佛回到了被伏击的山谷:耳边是挥之不去的喊杀声,眼前是刀光剑影裹着的汩汩鲜血,爆炸的火光中是漫天的血肉横飞,断臂残肢一地狼藉,大火之后还有一把啐着剧毒的刀散发着凛凛寒光……
眼看火舌离她越来越近,陆怀幽不甘又愤怒地想:老天让她侥幸活下来,总不能是让她换个方式死得更加彻底?
心思辗转间,她屏住呼吸,想要尝试凝聚爆发力砸穿地板自救。
差一点…
还差一点…
就差最后一点点!
就在她拼命努力,却不得其法之时,哐当一声,烧红的门板被人从外面踹开。
隔着缭绕的烟雾,陆怀幽看到公冶既白映着火光急奔而来。
只见他一把扯过床上的锦被将她粗粗一裹,提着她便飞身出了火场。
直到落地,陆怀幽才发现公冶既白的另一只手里,还护着他那个紫檀木匣子。
待陆怀幽站定,公冶既白便松了手。
只是……
咣当!
陆怀幽毒性未过,根本就站不住。
她身体控制不住地往前倾,像极了惊吓过度之后想找个怀抱。
正懊恼发作的毒性让她出糗,公冶既白已然伸手将她推开。
好在公冶既白在出手的下一瞬,便发现了她的异样,及时将她扶住,才免她再摔个四脚朝天。
公冶既白扯去锦被,修长的手指在陆怀幽的哑穴以及风府穴,各点了一下。
见陆怀幽依然没有反应,面无表情的脸才出现了一丝裂痕:“点穴手法如此奇特,你可看到是何人?”
陆怀幽被烟熏过的眼睛泛着点点水光,却是半点暗示都给不出。
公冶既白立马往黑夜的方向运功传音:“留活口!”
话音才落,有一个飒爽的身姿,卷着夜风,闪现在公冶既白身前。
她单膝跪地道:“殿下恕罪,来者皆是死士,除了被我等斩杀的,余下两人已服毒自尽,御风未来得及阻止,请殿下责罚。”
御风?
听到这个名字,陆怀幽不由怔愣了一瞬,没想到她竟然跟夜既白送自己的智能机器人同名。
她努力将目光投向地上的女子,在看清那女子面容时,久远的记忆也浮现在脑海,果然是她二十四亲卫中的第一任雨水,只不过在先皇后甍逝那一年,陆怀幽将她留给了年幼的公冶既白……
还真是巧啊!
陆怀幽怔愣的间隙,公冶既白已然让人起身,并吩咐道:“将陆姑娘安置到马车上,速去找个擅长穴位针灸的大夫来。”
御风领命而行。只是她刚要扶住陆怀幽,便感觉到些许异样,不等她探查清楚,眼前的陆怀幽,已经在弯着腰剧烈咳嗽了。
其实,陆怀幽凝聚的那股力道一直没松,可自行努力了半天没能成功。
刚才公冶既白阴差阳错给了她些许助力,竟让她第一次,用这么短的时间冲破了毒性的禁锢。
咳了半晌,又喝下御风递上来的茶,陆怀幽才感觉自己稍稍舒服了些。
她缓过来的第一时间便问道:“那些死士身上可有什么印记?”
御风先是看了看公冶既白,见他点头才开口:“左肩处有个奇特的纹身,但出自何处,尚未可知。”
陆怀幽继续问:“什么样的图案?”
御风本就要呈给殿下看,听她这么一问,便将拓下来的图样拿了出来。
陆怀幽仔细盯着看了半晌,只见它似花非花,似草非草,看起来美丽而奇特,却瞧不出到底为何物。
也不知这些人,会不会跟山谷中那些伏兵有关系?
公冶既白看她面色不佳又蹙眉思索的样子,开口道:“你无需忧虑,那些宵小都是冲着本王来的。”
陆怀幽还是疑惑,整间客栈最先烧起来的就是她的房间,看起来那些死士的目标是很明确的,但到底是他们阴差阳错搞错了房间,还是本身就是冲着她来的,这个却无从考证。
客栈的火势渐渐扑灭,一时半会却没办法再住人。
公冶既白直接大手一挥,吩咐众人转投驿馆。
在陆怀幽上马车之前,青黛气势汹汹地将张婆子等人押到了她的面前。
张婆子发髻凌乱,一下子扑跪到公冶既白身前,因为太过用力,背上的大包袱登时散开,珠宝首饰、金银细软七零八落滚了一地。
平常的她把这些看得比眼珠子都宝贝,这会儿却根本顾不上去捡。
对着公冶既白直磕头:“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小人,小人没有忘了姑娘,只是知道我们姑娘,是被殿下的人请上去的,有殿下在,自然不会让姑娘出事,殿下一定要明察啊……”
陆怀幽正感叹这婆子着实能狡辩,便感觉到公冶既白朝她投来的复杂目光,里面隐隐饱含着嫌弃、怜悯、种种一言难尽。
青黛看公冶既白铁青着脸,立马喝止张婆子的哭嚎:“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你这个大胆的刁奴,主子遇难,你弃主而逃不说,竟还敢偷偷卷带主人的钱财宝物!你哪来的那么大脸,还敢在殿下面前哭!”
“这这这……这些都是姑娘平日里赏赐给老奴的啊!殿下明鉴……老奴全家都是王府的家奴!就是再给老奴十个脑袋,也不敢行如此背主之事啊!”
“哦……赏赐给你?”
公冶既白斜睨了一下地上的东西。
“这个如意攒珠百花纹簪,那个玛瑙莲花耳珰,还有之前在你手上崩开的那串珊瑚雕花手串,都是虎威将军精心给妹妹挑选的生辰礼,你是立了什么样的大功,让姑娘把这些都赏赐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