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笼罩山谷,几许月色自天边谢落,被枫林的红叶托起,那一抹相互成就的艳色,直叫人移不开眼。
陆怀幽倚树而坐,仰头欣赏着眼前美景,那双沉静又深邃的眼眸,仿若承载着万千星辰。
秋风瑟瑟,一片枫叶飘飘然落于陆怀幽手上,她垂眸瞧着掌心的似火红艳:“师父曾说,秋天硕果累累,亦落叶飘零,得与失,悲与喜,端看汝心。”
说完,她松开手,枫叶仿佛变成娇艳的蝶,翩翩然随风飞去。
“郡主,若非……”亲卫冬至递上水囊,“您此刻合该带着将士们喝庆功酒呢,您若是……”
对上陆怀幽的蓦然抬起的眸子,他的话下意识顿住。
自小一起长大的亲卫,陆怀幽怎么会看不出他在为自己鸣不平?
她接过水囊,爽朗一笑:“本郡主不过随口感慨。焉知落叶归根,不是它心之所向?”
见冬至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不管到了哪,本郡主都能让你们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
说完,她咕咚咕咚仰头灌下几口水,动作间自带洒脱,然后将水囊丢给冬至,站起身来,视线在一众亲卫身上扫过:“兄弟们,翻过这座涡云山,就到江阳的地界了。本郡主早就在悬壶门给你们备下几十坛的庆功酒,都是最最地道的江阳老窖,届时,咱们痛痛快快喝它个三天三夜!”
“好!好!好!”亲卫连声叫好,连马儿都跟着嘶鸣附和。“郡主威武!”
“过往种种就此翻篇,你们的称呼也得改改了,本……”话是这么说,她自己却先不习惯地顿了一下,微微抿唇,复又扯出一抹笑,“本少主都迫不及待要去江湖上逍遥快活了!”
众亲卫齐齐跪地:“我等愿为少主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呸呸呸,大好的日子正等着咱们呢,说什么死啊活啊的。”她利落地翻身上马,周身充斥着夜幕都掩不去的豪气,“走,本少主这就带你们去喝最烈的酒,吃最鲜的肉!”
陆怀幽打马在前,众亲卫随行左右,一行浩浩荡荡地进入山谷。可没走多远,陆怀幽突然勒马。
“吁——”众人跟着齐齐停下,“少主?”
“风声不对……”陆怀幽抬手示意他们噤声,一边仔细聆听,一边将锐利的眸子扫向四周,“林中风尚能坠叶,峡谷中却只达摇树……不对,有埋伏!”
她话音还未落,一支利箭便裹着劲风朝她面门袭来。陆怀幽反手斩断,再抬首,原本寂静的山坡上突然人头攒动,喊杀声冲天而起:
“杀——”
“取陆怀幽首级者,封万户侯!”
巨石源源不断地砸下,冷箭如暴雨般密集。
敌众我寡,地势又极为不利,陆怀幽面上却不见丝毫慌乱,她挽弓搭箭,九支齐发,利箭所到之处,引起哀嚎一片。
她凝聚内力朗声道:“陆某人头在此,吾倒要看看谁人有命来拿!”
转头却对亲卫十分干脆地命令道:“撤!退至枫林,五人一队,分而击之。”
对方来势汹汹,看样子是想将陆怀幽一行困死在山谷中,看到他们调转马头,竟连居高临下的优势都不要了,急吼吼地冲杀下来。
厮杀越发胶着,陆怀幽的亲卫俱是随她征战多年的,个顶个都是以一当百的好手。可对方不仅个人武功高强,相互之间的配合也相当默契,一时之间竟拖着他们无法抽身。
陆怀幽回手解救被包围的亲卫,却冷不防被利箭射中肩头。见她负伤,众亲卫皆红了眼,拼杀更加卖命:“少主……”
“少主先走!”
陆怀幽如何肯丢下他们,她反手折断那碍事的箭柄,从马背上腾飞而起,手起刀落,愈战愈勇。
伏兵被她的杀伐之气震慑住,竟一时胆怯不敢上前。
陆怀幽抓住机会,率领众亲卫从东南角撕开一道口子,快马加鞭朝着枫林疾驰。
一路还算顺利,待进入枫林,陆怀幽默默松一口气:敌手虽有数十倍之多,但枫林茂密,只要他们顺利进入,便能抢占地势,逆转优劣。
只是,她刚要下令分散开来,便听前面轰隆一声巨响,火光冲天而起,半数亲卫被炸得血肉横飞……
陆怀幽也被震飞出去,她死死地盯着那漫天的火光:怎么可能?这里明明是他们刚刚休整过的地方!
“郡主……”
感觉到有人在搀扶自己,她转过目光,待看到冬至的脸,再瞧那一地焦黑的断肢残臂,心中愈发绞痛,明明前一瞬,他们都还同冬至一般鲜活……
“追兵来了。”
没有时间给她悲伤!
陆怀幽大吼一声“跟紧我!”转身对着追来的伏兵,提刀而上。
追兵却杀完一波又来一波,仿佛源源不断,陆怀幽带着剩下的亲卫,且战且走,从夜晚战到天明,她手中的刀都不知换了几把,终于在战至悬崖边时,将所有追兵斩杀殆尽。
而她的亲卫却也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到最后还跟在身边的,就只剩下冬至和惊蛰。
此时的陆怀幽早已遍体鳞伤,可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一般,看着奄奄一息的惊蛰,含泪命令道:“给我撑住,不要睡!不能睡!”
说着,她急急忙忙从怀中掏出回春丹,给惊蛰喂下,随手往自己嘴巴丢了一颗,然后转手递给伤势稍轻的冬至。
可回眸间,瞥见的却是刺眼的刀光……
她本能地抬手一挡,那原本要刺向她后心的利刃,瞬间扎进她的小臂,鲜血汩汩而出,顺着刀柄滴到冬至受伤的手上。
陆怀幽没管,仿佛那样就能让她忽略自己的心在滴血……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一手栽培的亲卫:“为什么?!”
冬至扯了嘴角,面色近乎癫狂,可笑意还未达眼底,他却倏然倒地,没了声息……
陆怀幽吐出一口黑血,一头栽进波涛汹涌的江水之中。
待陆怀幽再次醒来,已是数日之后。
“她醒了,她醒了,她真的醒了,太神奇了!”周遭救她的渔家人高兴欢呼。
陆怀幽却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欣喜,心中的悲凉自眼眸溢出,让人瞧着心惊不已。
众人一时瑟缩不敢言,默了好一会,为首的老汉才迟疑着唤了一声:“姑娘……你没事吧?”
陆怀幽忙收敛眸中情绪:“是老伯救了我?”
“老夫和小女打渔的时候碰巧看见了姑娘,也是姑娘福大命大……”镇上的大夫都说了,重伤奇毒加溺水竟还能活下来,这简直就是个八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迹!
“多谢老伯……”陆怀幽起身拜谢,只是话还没说完,外面便传来一男子的哭喊声。
“爹,爹,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有什么事你好好说,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老汉一边训斥着,一边急急忙忙迎了出去。
“爹,他们说泽平郡主死于乱军之中,尸首无存……”男子悲切难以自已,“此国之憾事,焉能不泣?”
“怎么可能,昭阳军不是刚打了大胜仗,把那北堰国都拿下了吗?泽平郡主贵为三军主帅,怎么会?”老汉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莫不是谁在造谣?”
“皇榜都贴出来了,北堰已灭,战事已平,可让我们过上安稳日子的陆将军,却来不及看一眼太平盛世,上天何其不公啊……”
屋内的陆怀幽听着父子俩的对话,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父王留给她的玉扳指,悲痛难止;是上天不公吗?
取她首级者,封万户侯……
呵,父王,你不是说,当今陛下,同先皇一样。是个心怀天下的圣主明君吗?
我都已经退了,他还要赶尽杀绝,难道是中年发聩?还是他们家白眼狼的性子,原就是祖传的?
陆怀幽将玉扳指收进手心,蓦然攥紧。
他们想要兔死狗烹,可她陆怀幽却从来不是任人宰割的性子!
想到这里,她眸光中露出一抹坚毅:无妨,宝剑没了,我还有刀,专劈白眼狼王!
陆怀幽谢别老汉一家时,老汉的小女儿小莲万分不舍,陆怀幽身无旁物,便将父王的扳指留给他们:“若有任何需要,可拿它到悬壶门,届时自会有人相助。”
小莲坚持和哥哥一起送她到了镇上,临别时,小莲疑惑地盯着陆怀幽的脸瞧了瞧:“我怎么感觉,你的模样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呢?”
陆怀幽笑笑没有说什么。
其实这一点,陆怀幽早就发现了,她的脸在渔村的时候,还保留着原来的五分模样,她揣测应当是中毒所致,如今辗转一路,已经变得与原来只剩三分相似。
可眼下,陆怀幽根本就顾不上这个,因为还有更麻烦的地方,她体内那毒不仅奇葩,还很霸道。时不时便会发作,让她口不能言,身不能行。
陆怀幽曾凝聚内力冲击,却屡次未果。可她根本来不及慢慢调养。
好在她被救的地方,正是她的封地——泽平郡的渔村,这倒是省了她不少路程。
眼瞅着城门在即,陆怀幽怎么也没想到,她不过是在城外破庙多待了一会,想等毒发之后再进城,结果却莫名其妙被两个婆子强行抬了回去。
她一时却无法反抗,只能如待宰的羔羊一般,躺在床上,听着她们在帐幔外大声密谋:
“老姐姐,你是说拿这丫头去顶替七姑娘!这能行吗?被发现了,可是要掉脑袋的呀!”
“之前七姑娘走失的时候,你我瞒着未报,那是因为知道大夫人她本就想磋磨这庶出的七姑娘,对我们的所作所为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现在跟往日可大不一样了!这仗断断续续打了几十年,如今咱们陆家的昭阳军灭了北堰,才算是彻底结束了战事。你想想,那得是多大的功劳?
再加上咱们郡主这一走,昭阳军群龙无首,可不就是该咱们大房的岩公子冒尖了?不然你以为大夫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派人来接七姑娘?”
“因为七姑娘是岩公子一母同胞的妹妹?大夫人是想……”
“夫人作何想,哪里用得着咱们当下人的操心?只是,咱们七姑娘前脚刚失踪,后脚就让你我捡到一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野丫头,这不是老天开眼吗?”
“可是……”
……
听了半晌,陆怀幽哪里还不明白,这两个恶婆子,正是陪她堂侄女陆清影来泽平休养的下人,主家走失,她们胆大包天瞒着不报,还妄想让她冒名顶替糊弄过去。
陆怀幽气愤不已,待毒发过去,便想发作两个婆子,可转念一想,她如今模样大改,‘死讯’也已传遍了大江南北,倒不如将计就计,顶着清影的身份回京,倒也方便行事。
既如此,收拾两个婆子倒不急于这一时。陆怀幽自行劝解自己,收敛怒气,两个婆子却毫不知情,反而耀武扬威地跟她立规矩。
过了几日,陆怀幽避开两个婆子,设法联系上风云阁,拿出之前的信物,请阁主代为寻人。
待回来之后,刘婆子气势汹汹地要戳她脑门:“不是教了你,要乖乖待在府里不许出门吗?”
不待她近身,陆怀幽便反手撅了她的手腕。
“嗷嚎——” 杀猪般的惨叫声,响彻整个闺房。
陆怀幽掏了掏耳朵,冷眼瞧着眼前的两个婆子。
刘婆子只顾得上龇牙咧嘴地哭嚎。
一直哄着她的张婆子此刻也装不下去了,她怒目圆睁:“你还当自己真是我们七姑娘了?我呸!你就是个冒牌货!如果不是老娘,你哪来的这泼天富贵?”
陆怀幽不耐烦地斜睨她一眼:“你的嘴,也不想要了?”
眼神如刀光一般寒凉,让张婆子不由自主地瑟缩一下,下意识停止骂骂咧咧。
“想活命的话,就都给我老实点!”陆怀幽大手一挥。“滚。”
两个婆子虽有不甘,但却奈何她不得,只能相挟着退了出去。
远远地,陆怀幽听到刘婆子还在哭:
“要死了,我的手哟……老姐姐,咱们捡她回来,不是来当救命稻草的吗?你不是说,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好拿捏?我怎么瞧着,她,跟个杀神一样?!”
杀神?
陆怀幽听惯了旁人赞她小战神,杀神这个说法,倒还是第一次听见。
她冷嗤一声,两个婆子还妄想骑到她头上,还真是照镜子都装不下——好大一张脸!也不知是谁给她们这么大的底气?
接下来的几日,张刘两个婆子都没敢再招惹她。
直到京城派来接她的人到了,张婆子的腰板好像重新硬了起来。
刘婆子看她的眼神,也透露着古怪。似乎两人又商定了什么。
她们那点小计谋,陆怀幽一眼就能看出来,无非是向大夫人告状之类的,但陆怀幽对此并不在意。
这日黄昏,陆怀幽一行人行至隆宁镇,直奔镇上最大的来福客栈。
感觉到车子停下,陆怀幽还以为到了,掀开窗帘一瞧,竟是在给后边的豪华大马车让路。
陆怀幽刚刚毒性发作,硬挺挺地僵坐一个多时辰,此刻正浑身酸痛。
便问张婆子:“这里可能买到那样的马车?”
只是她的话音刚落,张婆子嘴边便挂满了嘲讽:“姑娘有所不知,这马车呀,也是身份的象征!像外边那样气派的,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
陆怀幽都懒得说她狗眼看人低,直接翻了个白眼没再理她。
她正在心里默默盘算,如何让周管事,给她换一辆舒服点的马车。
外边一声吆喝:“姑娘到了。”
张刘两个婆子率先下车,陆怀幽一边弯腰往前走,一边活动着发僵的臂膀,到了车辕上正要往下跳,她前边的张婆子突然一个踉跄,大胖手好巧不巧揪到了马尾巴。
手腕间的珊瑚手串倏然崩开,珠子哗啦啦散落一地。
马儿吃痛,嘶鸣一声,扬起蹄子,一脚将张婆子踹倒在地,便惊慌地四下乱窜。
陆怀幽一个没注意,便被它甩了出去。
眼看着自己要砸到一个白衣公子,她连忙要扭转身形,只是还不待她动作,便感觉一道掌风向她迎来,恍若一阵徐徐清风,却比之更有力量,直接转了她倒下去的方向,紧接着,她便落入一个女护卫的怀中。
陆怀幽立马跳下来,还未站稳,便朝着那白衣公子投去犀利的眼神,这人怕被砸到,躲开就是,竟然朝她出掌,真是毫无风度!
这一看,她整个人都惊住了,连质问都顾不上,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夜既白?”
其实,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她原本叫淮悠,生活在科技格外发达的星际时代,只是在她二十二岁那年,找未婚夫夜既白退婚的路上,发生了意外,失去意识之后,就来到了这个历史上不存在的大晟朝……
来的时日久了,以前种种恍如隔世,陆怀幽以为自己早就淡忘了,可看到眼前这张如出一辙的脸,脑海中,便不自觉地浮现出,夜既白隔着屏幕喊她‘小没良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