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凝死在离苏明修近在咫尺的地方,他却不知晓。
冬月辛未日,寒夜,飞雪茫茫。
丹罗,罪奴地。
凄鸦掠枝,北面覆尸千里,车辆马驹牵绳套索赶无数罪奴驱往大雍国。
寒风凌冽中,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然偏离官道,在小道上摸黑无声疾速逆行。
赶车的老汉脸上神情难掩焦涩,也未敢挑起夜灯,平日藏赌钱吃酒用的钱奁,突然颠落摔坏,最后的家当银子滚撒了一地。
老汉未曾回头,借着夜雪飞快纵马,一刻也不敢耽搁。
车内女子咳嗽声微弱如游丝,赶车人听在耳中是焦腑焚烧,撕心裂肺。
老汉目眦泛红,泪水未落便已被寒瑟风雪吹干。忽觉鼻头一阵酸涩,沙哑转头低声道,“桑丫头!给阿爹撑住了!不准死!你死了老子找那个苏明修拼命!”
良久,女子无声。
只有稚嫩童音低咽,抽搭回道,“阿公,她不行了……”
马车内年轻的女子被年幼瘦弱的孩子紧紧抱着,青紫的唇已几近于乌黑。
桑凝怔然无神地望着风雪掀开的帘角,夜雪吹到身上,竟不觉得冷了。
她身薄如纸,眼神渐渐无光。耳旁孩子的呼喊声让桑凝仿佛回到那年那一夜。
西风卷帘,雨漏瓦舍。
她嫁给他的那个夜晚,也是这般寒冷的冬夜吧?
只是,从头到脚都有那人合着入梦,身上和心里却是酣暖的。
怎料她如今却落得个梦残人魂断,一代香师父空嗟叹遗恨。
而他却摇身一变,位极人臣,成了大雍国人人畏惧的第一权臣首辅大人。
桑凝嘴角噙着苍白的微笑,原来他竟是堂堂大雍国大长公主的公子啊……
这样的人,又怎会屈尊于贫苦的丹罗,和她做一对普通夫妻?
可笑,那自称首辅苏大人的门生出现在她面前,她方才得知自己那多年都生死不明的丈夫竟然还活着!
她满腔欢喜为他而泣时,却不承想,来人藏于袖中淬了剧毒的刀刃,竟是要来取她们一家人的命——
“抱歉,桑姑娘。苏大人即将要和雪滢郡主大婚,他并不希望你再次出现人前。”
寒光一闪,剧毒刀刃毫无犹豫地刺入了她的胸口。
血洇染在衣襟,滴出猩红腊梅。
她不相信,更不明白,可那人手中的密函,封口落笔分明是那人的字迹。
她笑意渐淡,幽如暗夜凋谢的昙花——
他一定是不想让人知道,堂堂大雍首辅,竟有个丹罗罪人|妻子。
——定是了,所以他暗中差人来杀她,誓要抹杀掉他在这儿的过往罢。
飞雪寂寂,桑凝平静地深深看着雪窗四更夜,怨恨转眼悲成空,断了真干净。
和苏明修一起度过的光景如走马灯,幻影般在她失去焦距的眸中飞速逝着……
日月所照,春之暖,夏之暑,水中二人身影交叠处,不知曾掷下多少浣溪濯足,嬉闹的欢笑声。
又几度秋之寂,冬之寥,百花凋处,寒江有雪,彼伊人身影却不曾离去,宿昔不寐,烛光照映纸窗之时,苏明修旁永远有桑凝的身影陪伴,或是红泥火炉温酒,或又赌书泼茶焚香。
皆如梦幻泡影,一夕破灭。
*
雪花簌簌飘扬,桑凝望着马车外的风景,夜影渐残。
忽然,她的眼睛睁大,近在咫尺之距,匆匆疾行过另一辆马车。
飞雪卷掀开对面那华丽马车的帘子,一瞬瞥过,她倏然无声地张开嘴,虚弱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那帘中侧影的人伸出去。
华丽马车中男子一身蟒袍玉带,正襟肃坐,华贵而沉郁。那水墨画般俊美无俦的熟悉面容阴沉着,在如此三更寂然雪夜中,宛若妖诡的修罗。他那若幽潭漆眸冷漠而陌生,对面漆黑马车驶过,微蹙眉头,侧头瞥过之时,那帘子却落下,遮住了车中之人。
狂肆的风雪之中,两车擦身而过。
冰雪卷入桑凝努力伸出去的掌心,迅速融化,无痕无迹。
一滴冰凉的泪,不偏不倚,打在了那人亲自为她雕的鹭鸶踟蹰花碧玉镯上。
她垂落的手,再也没了动静。
魂魄防似浮悬在空中,她眼前浮现出了奇异的一幕——
华贵的宅府,人山人海。
而苏明修穿着大红喜袍,牵着一个同样雍容华贵的美丽女子的手,步入堂中。
“恭祝首辅苏大人与雪滢郡主大婚!”“恭贺苏大人与郡主百年好合,子嗣绵长!”“祝贺苏大人与郡主珠联璧合,喜得金玉良缘!”
……
桑凝心刺痛到呼吸凝滞,顿时只觉得若溺水般,沉入无尽劫难之海。
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
*
忘川迷途,一缕孤魂徘徊未度。烟水前尘枉顾,斯人复又还魂。
桑凝转醒时,还是深夜。
耳边依稀听见雨打窗楣,寒风萧瑟。
缓缓睁开眼,却看见她正紧贴着苏明修的额,鼻尖相触,对方长睫毛下是俊秀熟悉的面容,彼此身上还温存着昨日最亲密的温度。
桑凝惊悸,骇然看了一眼屋内陈设。
熟悉的桌椅,熟悉的家,大红双喜明晃晃地刺眼。
她竟回到了嫁给苏明修的那一夜!
昨夜成亲的画面闪过脑中……
前世,六年前。
冬月戊申日,宜嫁娶。
没有明媒拜堂,没有宴宾请客,更没有婚仪过门,苏明修取下他自幼佩戴不离身的宝贝玉坠,精刀雕磨成出了一朵鹭鸶踟蹰花,用阴线接刀榫嵌合于碧玉镯,送予桑凝,权当聘礼。
然后简单地,桑家人和苏明修一起用了饭,就当是过了门。
桑大叔在大娘的斥令下,十分不情愿地杀了家中一只老母鸡,和一条肥美大鲫鱼。
晚饭恹食后,桑大叔没好脸色地轻哼了一声,“你瞧瞧这小苏,除了一张俊俏的脸生得好,还有哪里好?又不会放牛,也不会下地,喝酒,赌钱一样都不会,一到寒天还身体不好得要人伺候着。死心眼的桑丫头,嫁村里哪个伢子不好,偏要嫁个大雍人讨苦来吃!这以后,别说你的日子不好过,俺跟你阿娘都得白遭人笑话!”
嘴上说着,脸上却笑着,毫不客气全拿了苏明修孝敬上来的几两银钱,偷灌满酒,趁着大娘睡了,蹑手蹑足探头出门,一溜烟没影,却是上西边村头口的肉铺家赌钱吃酒去了。
依旧是十分寒冷的夜晚。
但苏明修的寒症痼疾在桑凝以香入药精心护养下,未曾发作。
桑凝用夹钳在火盆子拨弄,炉火映窗照雪,透过暖黄光,照得外头交叠的树影远远近近。
暖烛摇晃下,她羞红的面容眼波流转,丹唇嫣红,明艳动人。
盈盈笑意映在苏明修如星漆眸中,竟有着那般惊心动魄的美丽,令人醉心不已。
不知何时,他却已将她抱上了床。
簌簌雪花落,渐渐人声微。
夜深,屋内人亦倦了,因相依而眠。
狭窄破旧的瓦舍内,溢着宁静而短暂的幸福……
然而,过于短暂的幸福。
现在的桑凝回想起这些,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悄悄地坐起,静静地凝视着枕边人,手摸着发簪,尖锐的柄在她手中颤抖。
现在杀了他或许还来得及,村人不会因她而遭祸。
桑凝屏住呼吸,可眼前人一点一滴的好又如针|刺入她的心窝,迟迟下不了手。
轻微的响动,苏明修醒了过来。
他一睁开眼,借着火炉的光看见桑凝脸色苍白地坐在床边冒着冷汗。
修长的手指朝她的脸伸出,桑凝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怎么了?”苏明修低沉的声音带着不解。
“我、我做噩梦了。”桑凝支支吾吾,一想到马上要发生的事情,心中便焦躁不,立即起身穿衣。
“阿凝,你还好吗?”苏明修看她的脸色从未如此过,关切拉住她的胳膊:“天都还没亮,你要去哪儿?”
还有几个时辰,村里也不过百来户人家,只要放一把火把大家柴房烧了,挨家挨户敲门让大家逃命,应当来得及!
桑凝不理会苏明修,披了件厚袄子就去隔壁屋将母亲给喊醒,苏明修也披衣起身,举灯陪着。
桑凝暗藏着针包在衣袖,忽瞥窗外,人惊疑。
突然一片嘈杂声喧,火光冲天。
六年前的那一切,竟然提前发生了。
夜飘赤雪,大灾象。
正是时,狼烟四乱,号角响。
兵起。
*
冬月己酉日,冬至。
大雍发动战争,进攻丹罗。
宁静的小村庄惨遭屠戮,血尸遍野,溪流赤红,整个村庄融入一片无边血色的火光流雪之中。
大火烧时,桑凝急拉起了大娘,苏明修忙着四处找寻桑大叔,却找不见影子。
桑大娘跺脚作势便急着出门,“死老东西,定是又往肉铺那家赌钱去了!”
却被苏明修一把拉住,低沉道,“母亲留下,我去寻。”
桑凝一瞬噩梦般心悸袭来,紧紧抓住苏明修的手腕,唇抿咬得惨白,眼神带着恳求。
他垂眸静静凝视着她,道,“你不可跟我去,母亲还需得你照顾。勿挂碍于我,我答应你,一定会将父亲平安带回。你在家等我。
桑凝咬牙,她决不可放虎归山,再让苏明修去给大雍士兵通风报信!
她手指捏着银针准备将苏明修放倒,却不想竟然被他抢先敲晕在了母亲的怀中。
苏明修幽邃的眸子,有她看不懂的暗芒情绪。
最后一眼,只看见苏明修模糊的身影,逆着火光,消失在断壁颓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