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夏天,14岁的倪凭之第一次坐上了村里人口中,那种只有官老爷和大老板才能坐的小轿车。
在此之前,她只在去镇上上学的路上见过一辆。
黑色的,在镇上新修的那条石子路上跑的飞快。在人身边经过带起一阵风,留下屁股后面一串长长的黑烟。
听人说,那是镇上纺织厂老板的车。买那么一辆的价钱能顶普通人家一家人好几年的开销。
那得是多少钱啊……
倪凭之想都想不到。
毕竟她一个暑假在纺织厂当女工也就能挣个四五十块钱,一两百块钱对她来说已经是很多很多钱了。
是以,倪凭之只远远的观摩过那辆车,连幻想都没幻想过自己能坐上去试试。
还是不一样。
倪凭之盯着前面车座子枕套上的花纹想。
这辆看起来更长,更大,而且前头方方的。
思及此,车子被土路上杂乱无章的石头块顶的颠簸起来。倪凭之紧紧抿着嘴巴,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早饭吃的猪肉陷饺子喝的鸡汤还没完全消化,凝结成一堆看不出原状的固体喷溅在倪凭之脚下。
这是姥姥刚给买的新鞋!还是百货商店刚进的最新的款式!
她痛心疾首。
早知道,早知道自己早上就不该吃那么多!她一边想一边又哇的吐了出来。
“小张,先停车,先停车。”
坐在副驾驶带着黑框眼镜,留着三七分发型,穿着贴身黑色西装的年轻男人不疾不徐的挥挥手示意司机停车。
然后下车,打开门,把吐的有点晕头转向的倪凭之扶到路边蹲下,并顺手递过去一瓶瓶装矿泉水。
倪凭之赶忙漱了漱口,又喝了小半瓶压下胃里不住返上来的味道。等嘴里终于清爽以后,脑袋也清明了几分,随之,腾的一下,她本还有些苍白的脸一下子变得烧红。
她起身,手下意识的捏了捏裤缝,犹犹豫豫的向车边靠了两步。
“不,不好意思,我……”
正俯身清理车厢的男人闻言转身,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倪凭之记得他说他姓明,让自己叫他明秘书就行。
“倪小姐,没事的。这儿路况有点差,车有点颠,你不舒服我们就歇一歇,慢点走。”
说着,他伸手递给倪凭之一叠纸巾,微笑着示意她擦擦身上。
白的。
倪凭之接过,转身蹲下盯着捏在手里的卫生纸想。
家里,镇上百货商店里,她都只见过粉的,还是第一次见这么白的。
而且,好软。
倪凭之的手忍不住在洁白的纸巾上来回摩擦了几下,而后揪着裤脚,慢慢的,一点点的把脏东西擦干净。
车子再次发动起来之前,自称明秘书的男人递给她一个白色的药片,嘴角还是挂着弧度标准的友善笑容。
“倪小姐,早上出发的时候太着急了,忘了问你会不会晕车,是我的疏忽。”
倪凭之接过药片慢吞吞的就着手里剩下的水把药片吞掉。
晕车?
她才不晕车!
倪凭之低下头微不可见撇撇嘴,有些不满的想。
舅舅代广荣带她和表弟代祥一起去过市里,又是牛车,又是三轮,最后坐的客车大巴,开了三个小时把她的脑袋都要颠掉了,她都没吐。
她刚刚那是没好意思说,她觉得这车里有股怪味!
后来倪凭之才知道,她觉得车里让她呕吐的怪味其实是皮革车座的皮革味。她晕车也不完全是因为那股味道,更多的还是因为没怎么坐过轿车,不习惯行车过程中导致的器官感受不协调。
后来她还知道,原来有的人,坐越好的车才越容易晕。不过,那个时候,不管坐什么车,她都早已经不晕了。
吃了药没多久,倪凭之就晕晕乎乎的开始犯困。
她昨晚一直抱着姥姥哭,哭到天都快亮了,院子里的大公鸡都开始扯着嗓子嗷嗷打鸣了,才没忍住晕了过去。之后没两个小时就又被叫起来收拾东西。
想到这她本就紧紧抱着布袋包的两条胳膊又使劲往怀里紧了紧。
这包还是表姐专门给她拿回来的,有她半个身子大的包,颜色是泛了黄的绿色,材质是帆布的,上面还印了一片白色的她没见过的一些大高楼样式的图案。
起初,姥姥还不愿意用,说是太小了。
毕竟姥姥给她收拾了两个大麻袋可能都装不下的行李。
不仅有春夏秋冬各季的衣服,鞋子,还有她夏天盖的小毯子,去年新套的棉花被,以及她专用的洗脸盆,牙刷缸等瓶瓶罐罐。
还有早上刚蒸的热腾腾的一大锅馒头,十几个鸡蛋,还有包红糖,姥姥让她路上鸡蛋红糖夹着馒头吃来着。
想到这,倪凭之的胃好像收到什么信号似的又翻涌了一下。
幸好只有一下,她忍住了。
不过,姥姥收拾的那些东西也都没带成。
因为表姐代婷很生气,她一向性格泼辣的很,家里除了姥爷就她说话最顶事。表姐见姥姥收拾了那么一大堆东西,黑着脸从她屋里拿出帆布包,又从她下班带回家的大袋子里翻出三四身新衣服,新裙子,新鞋子。
她把每件都拎起来给倪凭之看了一下,然后双手快速上下翻飞叠好塞进帆布包里,同时嘴上也没闲着。
一边收拾一边阴沉着脸说。
“带那些劳什子东西干什么,她姓倪!难道那个姓倪的能缺她吃缺她穿吗?!”紧接着不知想到什么,顿了一下,眼睛涨的发红,狠狠的说:“他要是敢,我就去京城拔了他的皮!”
表姐说这话的时候,堂屋里没人敢出声。
倪凭之偷偷看了眼站在门旁的明秘书,发现对方像是完全没听到一样,依旧面无表情的静静站在门旁等着。
屋里一时静闷,最后还是一直坐在角落沉默抽烟的姥爷用烟杆头噔噔两下,敲了敲面前的木桌之后起身说:“之之,跟我进屋。”
倪凭之跟在代闻川身后进了里屋。这间里屋平常只有代闻川自己一个人住,他近些年眼睛不大好,不能长时间见光。所以即使是大夏天,这间屋的窗户也都用编的草帘子遮了起来,整间屋子有些闷热昏暗,散发着淡淡的烟叶味。
代闻川进屋后把烟杆随手放在一个老式的红木柜子上,靠着床榻坐下,从枕头下摸出个手心大小的布包攥在手里,随后向着跟在后面的倪凭之招了招手:“之之,过来。”
倪凭之听到叫她,有些别扭的慢吞吞走到代闻川面前站定,她已经一天一夜没和她姥爷说话了。
她知道,让她跟那个叫什么明秘书的男人去京城这事,最后是姥爷拍得板。
她根本不想去!
自打三天前那个男人来到家里讲明要接倪凭之去京城的意图后,她在家撒泼打滚,卖巧讨乖,最后抱着这个哭完抱着那个哭,哭的眼都肿的老高了,哭的姥姥,舅舅,舅妈,表姐,除了七岁的表弟全家每个人都为她心软求情。
结果到最后姥爷还是一边抽着烟杆,一边眯着眼,在大家七嘴八舌的劝说中一掌拍在桌子上,板着脸厉声说:“别说了,这事就这么定了,必须去!”
倪凭之听到这话,好不容易得到休息的眼睛登时哗啦啦瀑布一般涌出更多泪珠。
那男人敲门还是她给开的门呢!她现在后悔死了!
代闻川话音一落,倪凭之便大哭着跑出去。她是去后山,去找她妈。
倪凭之的妈妈代锦蓉去年春天里刚刚因为肺上的毛病去世,走的时候才34岁,眼角的细纹都才只落了几条。
彼时,倪凭之跪在后山的小坟包前心神俱碎,肝肠寸断,哭到昏厥,之后高烧三天不退,药石无用。最后偷偷摸摸辗转托人请到个隔壁镇上办那种事的婆婆,给她烧了些邮票灰兑了水喝什么的。
还好是现在了,要往前推个十年,这些封建迷信是谁都不敢沾的,日子越来越好了,这些事反而又悄悄起来了。
总之最后烧是退了,人也慢慢好了,至于原理是什么,谁也不知道,谁也说不清楚。只有那个办事的婆婆说,这姑娘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没想到是个心性极强的。
这一次,短短一年时间,倪凭之又再度觉得心神俱碎,跪在她妈坟前,一边哭一边给她妈说:“妈妈,姥爷不要我了,真的不要我了,呜呜呜呜呜,妈妈,妈妈我想你,妈妈……”思及此,肝肠寸断,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再晕过去。最后还是,她舅叶广荣给背回去的。
背回去的时候,她舅妈还跟在后面,摸着她的背给她顺气,一边顺一边感叹:“这丫头气性真是大,哎……”
代广荣在前面听着也不说话,他想到很多事,忍不住红了眼睛,小丫头的脸埋在他后颈,衣领已经被浸湿了。
“还生姥爷气呢?”
代闻川用他那已经满是沟壑的干枯大手拉过倪凭之手指相勾扭在身前的手。
这双手是他牵着长大的,从还只会在襁褓里咬着手哭的奶娃娃,牵着教她说话,扶她走路,陪她写字,从还只有他一截小臂长,一直牵到已经快到他肩膀高啦。
他只有三个孙辈,他最喜欢的,最疼的,花了最多心思也最愧疚的就是眼前这个。
想到这,代闻川抬头仔细端详眼前这个眉眼还略显青涩,咬着嘴唇满脸倔强的小姑娘。眉眼嘴角全都不像,除了白找不到什么他女儿的影子。
他心里长叹一口气,终究是有些遗憾。
自己的女儿只能算是白净清秀,孙女却是眉目如画。虽然年纪还小,但是已经可以看出来是个个顶个漂亮的丫头了。
代闻川有一瞬间的愤懑,接着马上又泄了气。
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他这样想也就这样说了。
倪凭之听了一愣,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她是大姑娘了。她春天里的时候已经开始来小日子,也算是大姑娘了吧,这样想着她有点不好意思的红了脸。
代闻川一边摩挲着女孩白皙细嫩的手,一边说:“之之啊,别生姥爷的气了,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不能再这么爱哭了。”
倪凭之闻言嘴一撅,眼泪滴溜溜的又滑了下来。
祖孙二人后来好一阵相顾无言,之后代闻川又嘱咐了几句让她好好吃饭,好好学习之类的话。又拉着她的手看了好长时间,最后把枕头下拿的那块布包给她,让她塞在姥姥给她缝小腰包里面,到了京城安顿好再拿出来。
代家一家人一直把倪凭之送到村口,没人说话没人笑。
倪凭之两只胳膊缠在姥姥胳膊上,头搭在肩膀上,整个人都倚在姥姥身上。她只能再抱一抱姥姥,她想记住姥姥的体温,想记住姥姥的味道。想要能记得很久很久。
村里人此时都等在路边张望,个别的还想搭两句话,寻思能打听到点什么消息。毕竟村里本就很少来生人,停在村口那大黑轿车又是气派的很,把镇上纺织厂老板的小黑轿车都给比下去了,勾的人不得不好奇。
也有些人盯着倪凭之若有所思,之后恍然大悟想到什么转头和身边的人耳语。言谈中有好些熟悉的名字,代家,倪家此起彼伏。
快到村口的时候有道尖细的声音响起:“是不是她那个说死了的亲爹啊?!”话音一落,聒噪的议论声又高一层。
到了车前少不了一顿叮嘱,直到要上车前表姐代婷才把自己提了一路的帆布包给倪凭之,空出手又摸了摸她的脸。
倪凭之接过来,下意识看了眼舅妈徐凤花。
代婷在镇上百货商店里的服装柜台做售货员,总是能最早买到最新款最时兴的衣服。平常但凡她给倪凭之买点东西,徐凤花看到了就要拉脸子,唠唠叨叨跟在后面念:“你一个月才拿几个钱,都给她花了,咱家人怎么办啊!到底谁是跟你是一个肚子爬出来的,你心里有没有点……”
但是代婷从来不管她妈说什么,她就是喜欢倪凭之,也护着她,最后用一句我自己挣的钱难道我自己不能花来堵她妈的嘴。
舅妈都没说自己,倪凭之有点哀怨的想。
刚刚表姐给她收拾东西的时候她都看到,那几件衣服都是新的。还有之前她去百货商店找表姐玩看到的好贵的一条裙子。表姐全给她买了,估计两三个月的工资都不够。
就这样舅妈还什么都没说。
她鼻子一酸,她知道这是因为这是最后一次了,她要走了,再也回不来了。想到这,她又想落眼泪。
可能是家里气氛一直太压抑又来了生人,平常挺调皮老爱和倪凭之打打闹闹的代祥今天特别老实,一直不说话,安安静静跟在他爸屁股后面,偶尔冒出头来两只眼睛滴溜溜的转。
他早上把倪凭之用吃完罐头剩下的玻璃瓶子养的几条彩色小鱼全倒走了,到现在他还没敢给二姐说呢。直到倪凭之坐的那辆车准备启动时。他好像意识到什么突然开始大哭,声音又响又亮,一边哭一边叫二姐别走。
直到车开出几百米,倪凭之都感觉自己能听到代祥撕心裂肺的哭声。
弟弟在村口哭,她在车里哭。
后来有一年,代祥已经是比她还要高很多的大学生了,假期住在她家,俩人聊着聊着聊起这件事。倪凭之笑着说,当时好傻,俩人真的觉得永远也见不到了。
代祥眨眨眼,只是笑,没说话。
他那会还以为倪凭之是因为自己把她养的小鱼全给放了才被气走的,第二天早早爬起来满河道去摸。摸了好久他才摸到一个,于是他就坐在河边哭,哭够了又起来去摸。
直到好久好久以后他才能接受自己没有二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