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过去，捡起那只被附身的偶人，温柔地抱在怀里。
“花篮乖，娘亲在这里。娘亲只是迷路了，怎么会丢下你?”
怀中偶人半信半疑地开口，声音仍然带着哭腔。
“你……真的是娘亲?花篮看不见……不要骗花篮……”
“娘亲最疼你，又如何会骗你?娘亲知道花篮最喜欢最喜欢麦芽糖，最喜欢红衣裳，对不对?以后，娘亲再也不离开你，好不好?”
“可是，娘亲不是常说，我们家穷，要把钱省下来……”
偶人咬着唇，语气又委屈又疑惑。
聂小倩安抚式地摸摸偶人的头，郑重说道:“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娘亲有钱了，可以让花篮每天都开开心心地穿红衣裳，吃麦芽糖，还能带花篮去逛花市，看焰火。”
偶人终于破涕为笑。
“娘亲真好，花篮最喜欢娘亲了!那我们约好了要一直在一起，每天都开开心心的!花篮也会听话的，娘亲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聂小倩等的就是这句话，转过身去，朝身后沉默着观察她已久的燕赤霞走去，将偶人举到他面前，让偶人看清他的面容。
“那，花篮也要好好听燕大侠的话。是燕大侠帮娘亲找到了你，他是我们的恩人。”
花篮看到燕赤霞的脸，吓得缩成一团，闭上眼瑟瑟发抖。
“可是，娘亲，这个叔叔好可怕……他方才还想用剑打杀我……”
聂小倩拍拍花篮的背，柔声道:
“是个误会，燕大侠认错人了。现在误会解除了，花篮快跟燕大侠问好。”
花篮闻言，缓缓睁开眼，怯生生地瞅着燕赤霞。
聂小倩笑吟吟地看着燕赤霞。
燕赤霞盯着她，神色依然充满戒备，间或夹杂了几分疑惑。
虽然依然没给她什么好脸色，但至少肯正眼看她了——也不枉她这些天来的劳心劳力。
她听过很多关于他的传说。上一世，他虽然生命短暂，但在阴阳圈里，可谓一生传奇，威名赫赫。她知道他杀人如麻，斩鬼更无情，不为美色所动，也不怜香惜玉，知道他冷傲孤僻，独来独往，手持驱邪剑，立誓斩万鬼，最终以身殉道，与厉鬼罗刹同归于尽……
曾经，不敢与他交谈的她，只能妄自揣度他的心迹。当时光倒流，一切重来，她回到与他相逢的那棵白杨树下，打破顾忌，千方百计试探他的真心，终于是寻摸出了一点蛛丝马迹:原来他并非不需要助力，只是无法轻易相信他人。他清楚自己前路艰险，名利难得，苦难良多，不愿将旁人卷入，也不奢求谁能不计前程，与他一道披荆斩棘，浴血奋战。
令她无比庆幸的是，他到底不是彻底的铁石心肠，拒绝的言辞之中，也泄露出些许的脆弱和试探。两次交谈，他都给了她不同选择，让她证明自己的决心。
他想看到决心，她便去证明。她已是亡者，谈不上什么身家，只能携骸骨前来，破釜沉舟相随。他给她指明路，她便去阻断——救梁生而不挟恩，救宁生而不示好，还要借此收服怨鬼，向他投诚，展示自己的力量，让他信服。
她有足够的时间去做这些事——在看到燕赤霞的行囊后，她笃定他要在兰若寺滞留些日子。这正是她表现的良机。
看来她猜对了，燕赤霞确实对此表现出了明显的兴趣，否则从他追出门那刻起，就应该一剑朝她和花篮挥过来。
此时，燕赤霞终于愿意拿正眼看她，虽然声音依然冰冷。
“你想要什么?”
刻意压低的声音，似乎是怕惊扰了旁人，但浓浓的威慑和警告意味，依然直击人心。
聂小倩余光一瞥，只见他左手拇指紧扣身侧配剑剑鞘，无意识地摸索着。
疑心真重。
若她此时说错了话，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一剑刺过来吧。
“与你做个交易。”
聂小倩收起笑容，朱唇轻启，正色道。
“我本路煞，死于非命，怨气深重，久拘此地，实非所愿。君若见怜，助我申冤，待大仇得报，死敌殒命，怨念消散之时，我愿倾其所有，助君完成大计。”
燕赤霞看上去仍不为所动。
“若你只想求助，不必如此大费干戈。我素来不喜欠下人情，亦无须与人同行。”
聂小倩摇了摇头，自信地笑道。
“不，我还需要借助你去往罗刹鬼国，我有更重要的事需得完成……而你，也需要我。燕大侠，你再怎么法术高强，见多识广，也是人类，不会比鬼怪更了解鬼怪。我知道你的愿望是什么……我可以帮你实现它。”
燕赤霞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但很快被他压了下去，转瞬之间，又恢复了古井无波姿态。
“我手头还有些小事要处理，待处理完后，你我再议条件。至于这个偶人……这几天就当质子吧。”
说完，他伸手抓住聂小倩举到她眼前的偶人，放到左掌中。
那个只有聂小倩巴掌大的偶人，在他骨节粗砺的修长指尖愈显娇小。
偶人在他掌中又发起抖来，捂住脸打滚，声音可怜兮兮。
“燕大侠不要杀花篮……花篮会乖乖的……再也不乱吃东西了……”
燕赤霞沉默地看着她。
这个半夜闯进他屋里企图食人血肉的小饿死鬼，此时倒是楚楚可怜。
半晌，他伸出右手手指，温和地摸了摸她的额头，动作小心翼翼，连语气也轻柔不少。
“别害怕，我不会杀你……只想让你帮个小忙。”
花篮停止发抖，从指缝间打量他。
“大侠也有做不到的事么?”
燕赤霞点点头。
“近来我的头痛症时常发作，需得有人在一旁和我说话，才能缓解。”
花篮开心地拍起手来。
“说话，聊天!花篮最喜欢闲聊了!”
“那你这几日就待在我身边。你娘亲有事要忙，忙完了就来找你。”
聂小倩没有料到，令千万鬼怪闻风丧胆的燕赤霞，对一个女童人偶竟有着如此的温柔和耐心。
为何他要在人前摆出那副冷漠的模样?
越是了解他，就越是好奇。
但她知道现在还不是追问他的时候。
她按捺下好奇心，对着花篮嘱咐道:
“燕大侠说得对，这几天你便好好帮燕大侠治病，娘亲得闲便来看你。要乖乖的。”
花篮乖巧地点点头，温顺地蜷缩在燕赤霞掌心，全无半点怨鬼模样。
寒风骤起，乌云蔽月，白杨摇曳，乌鸦惊飞。
燕赤霞微微皱起了眉，望向门前那一列白杨树，似有所指。
“聂小倩，近来当心点。”
花篮又害怕得蜷缩起来。
“娘亲，大侠，我闻到了脏东西……”
燕赤霞把花篮捧在掌心，轻声细语:
“不怕，我们会保护你。”
聂小倩大喜。
看来他跟小花篮相处得不错。
而且，他还说了“我们”。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开始有点信任她了？
聂小倩嘴角不觉上扬。
燕赤霞看在眼里，冷然道：
“你且别得意得太早，我可还没答应与你合作。”
“你一个尸骨无依的孤魂野鬼，纵有些小伎俩，又能帮到我几分？自己再好好想想吧，与我同行并非轻松之事，我亦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你若执意如此，遇了难，我可不管。”
聂小倩却笑得更加灿烂。
“如此说来，你是答应让我当你的同伴了？”
燕赤霞眉头一皱：
“我可没那么说。你莫要自作多情。”
花篮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
“娘亲那么好，大侠为什么总对她那么凶？”
聂小倩笑道：
“放心吧，燕大侠只是嘴上不太客气，其实是个大好人，心软得很。”
花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哦！我好像学过一个很适合燕大侠的词……口是心非，对么？”
燕赤霞嘴角略抽了抽，默默施了个风咒，把聂小倩推出了门，又“啪”一声把门关上。
他闷闷的声音从门里传来。
“你快走，莫要带坏了孩子。下次再乱说话，定不饶你！”
聂小倩大声回道：
“放心吧燕大侠，这几日我都不会来寻你了。”
说完，她便疾步如风，穿越重重叠叠的枯叶和荒坟，来到了她最熟悉的那颗白杨树下。
她明白，刚才燕赤霞是在暗暗提醒她。
她总该取回自己的骸骨，成为一个不受摆布的鬼，他才能放心些。
虽然他或许并不清楚，她是自愿把骸骨寄在此地的。
为了让漂泊的亡灵有所归依，为了让心愿未了的野鬼有处可去，树妖女王在这座兰若寺北面，手植了这片杨树林。
这里虽然有些冷，但有许多姐妹作伴，倒也不寂寞，反倒胜过生前。
聂小倩也不知道这座埋着许多枯骨的坟场存在了多久，只知道她来的时候，已经有了千万个同伴。
白天的时候，这里是秩序森然，庄严整肃的佛寺，一到夜晚，这里就成了鬼怪作祟，索命夺魂的无间地狱。
徘徊于荒坟，隐匿于夜色的乌鸦，知道这里一切的秘密。
聂小倩挖出她的枯骨，撕开一片衣袖，将之仔细地装敛起来。
只有死得极其痛苦，极其不甘的人，才会被束缚此地，无法转生，成为路煞。
曾经，她也是这些路煞的一员，被凡人恐惧，被术士驱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聂小倩闭上眼，掩盖住前世惨死的记忆带来的情绪。
等她装敛完毕，两只熟悉的乌鸦已经停在了她肩头。
“小倩，我们都听说了……你，你真的要取出骸骨，跟那个姓燕的怪人走?”
“三思!你把骸骨留下，出了什么事，树妖姥姥还能保你，若是……莫被美色迷了心智啊!”
“留下罢!这里有千千万万与你同病相怜的兄弟姐妹，有树妖姥姥的庇护，我们也可以随时帮助你。一旦离开这里，就无依无靠，安危难测啊!”
“俊美的后生，待你复苏为人，再寻不迟。我们小倩如此花容月貌蕙质兰心，想要什么样的找不到？”
这对夫妻配合甚为默契，一唱一和。
听到这些话语，聂小倩由衷地笑了。
在她的前世，这两只乌鸦怜她身世孤苦，爱她花容月貌，没有吞噬她身体，只是取了她些许血液解渴。他们拼尽全力守护她的遗体，为她衔药养护，保她新鲜全尸。若没有它们相助，她的还阳之路，还要漫长曲折许多。
老友相见，还是如此让人暖心。
她笑着对它们保证：
“放心吧，我不会让自己吃亏的。我若是没把握，又怎敢去招惹他？”
两只乌鸦见她心意已决，也不再劝，只是提醒道：
“你可莫嫌我们多话，有自信是好事，但燕生此人当真诡异得很，你可得多几个心眼。”
“那小子，这些年每年都要来兰若寺住几个月，每月都有那么几天，把自己锁在房里，发出困兽般的嚎叫，听了都吓人……还有鬼说，见过他满身煞气满身血地出现在佛堂，头上还长了两只角……”
聂小倩一怔。
以前她并不知道这些。
她化为鬼魂后，在兰若寺待了一年，从初春待到深冬，看到燕赤霞秋季入住，还以为……他是第一次到。
可谁知，他竟然是此地的常客？
还有……困兽般的嚎叫？满身煞气还长角？……
他到底还有多少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