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青麓书院。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早就过了散学的时辰,讲堂内依旧人满为患,身着襕衫的学子三两成堆聚成一团,时而怒目圆睁,时而低首窃语,视线聚拢处,正是两名吵得不可开交的儒生。

    “崔子季,枉你是博陵崔氏之后,崔老将军要是知道他有你这么个孙子,怕不是要含羞而死!”

    一名身形高大的学子跳上书案,伸手指向那名矮小学子,其声震震:“我且问你,为何我大晋不能收回燕云十六州?你可知国无常强,无常弱,当今圣上爱民如子,坐拥数十万中军,早已不同于往日,为何不能挥师北上,斩杀那罪应万死的胡人!”

    矮小学子并不恼怒,甚至一边朝对方挥手作揖,一边反唇相讥道:“身为大晋子民,试问有谁不想收回燕云十六州?当年太子殿下御驾亲……武安侯率领四十万大军死守燕城,立誓收回幽州。结果呢?兵败城破,四十万大军全军覆没。”

    “我大父就死在那里。”话及此,崔子季不禁有些悲怆,语气却仍旧坚定:“你只知要收回故土,却不知河北多匪患,河南又闹了两年旱灾,大量饥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甚至要易子而食。官吏前去收缴赋税,却连种粮都见不到!”

    “打仗需国力,需人丁,需税款。如今国力未盛,拿什么去打仗?非要逼死这些百姓吗?”

    “再者,君之刚勇,比之武安侯又如何?”

    崔子季这番话落,周遭顿时一静。

    高大学子张了张嘴,一时失去言语,他垂下肩,缓缓跳下书案,箕坐在地上,伸出大手捂住眼睛,哑然道:“你说的这些,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啊……”

    “中军有一万骑兵,却只有三千匹战马。一日不收回幽州,大晋便一日丧失养马权。一日不收回云州,便少一日的铁矿,那铁矿便注定被胡人锻造成强弩,射杀我大晋子民。”

    高大学子紧握双拳,双目中满是怒火:“子季,你可知十六州内的汉人过得是什么日子,他们被胡人当成驱口,活得连畜生都不如,只要胡人稍有不顺心,便可将汉人当街拖行,肆意虐杀,将他们的头颅砍下来堆成京观……这让我,如何能忍啊!”

    崔子季只能沉默。

    说到底,他们都是书院学子,纵然政见不合,也是一心为国为民。

    周遭讨论声愈发激烈,有人支持箕坐在地上的董仲约,有人支持面色凝重的崔子季,也有人觉得这两人莫不是得了失心疯,竟然为了这种事吵起来。

    片刻后,一道清冽的男声响起,顿时压过学子们接二连三的讨论。

    “看来,你们终究是没有定论啊。”

    学子们循声望去,只见一青衫男子倚门而靠,手持书卷,端得一派鹤骨松姿,令人不禁心旷神怡。

    他生得极好看,虽略带病容,却难掩其风姿,只需看上一眼,便觉岳峙渊渟不若如是。

    学子们见到此人,脸上皆露出尊敬,纷纷拱手行礼。

    董仲约连忙起身,朝这位年轻男子作揖,眉宇间很是谦卑,全然没有方才的傲气。

    “还望先生赐教。”

    谢容与收起书卷,抬手掩唇,忍不住轻咳:“仲约,你若为将,可曾想过要如何收回荆州?”

    董仲约面上一喜,说出自己筹谋许久的想法:“我若为将,定当先率领三万骑兵绕过乌山,直取白马关。白马关为幽州门户,守将又是汉人,必定不会做过多抵抗,入关后联系关内汉人……”

    谢容与没有打断他,只是静静听着他说,直到他的学生说得口干舌燥,他才点了点头,道:“不错,如此行兵,不消三月,你必死无疑。”

    董仲约本以为能得到先生夸赞,却不想会收获如此评价,当即大惊失色:“为何啊?”

    谢容与极其平淡地看了他一眼。

    “因为遗民不会信你。白马关紧镶白鞑靼部,那里驻扎着胡人最精锐的骑兵部落,一旦你兵败不利,又被胡人知晓你曾联系过遗民,他们定死无葬身之地。”

    “因此,他们会第一个背叛你。”

    说完后,谢容与又看向若有所思的崔子季,声音依旧平静:“子季,河南经历两年旱灾,数万亩耕地颗粒无收,现今庙堂拨款赈灾,你若被任命为河南镇抚,可曾想过要如何去做?”

    崔子季个性谨慎,思考后方才开口:“先将赈灾款分发给受灾最严重的郡县,严查款项去处,底下若有官吏玩忽职守,从中贪墨,届时先杀一儆百,以儆效尤。如此,必能安抚民心。”

    谢容与叹了口气。

    “大晋耕田其中六成多为世族所有,耕种者皆属其隶臣,从底层小吏到庙堂三公,官员又多是世族出身,你要如何保证是先赈这四成饥民,还是六成世族?若是手下官吏先赈世族,又算不算玩忽职守,从中贪墨?”

    “若你真要坚持到底。”谢容与垂首轻咳,道:“怕是河南也要开始闹匪患了。”

    “我……”

    崔子季欲言又止,却只能深蜷手指,眼神中满是不甘。

    周围学子们又是一片恍惚。

    见两名学生不再发问,谢容与这才颔首示意,一手拿着书卷,一手拎起门口的竹筐,朝书院门口走去。

    这些襕衫儒生望向谢容与的眼神很是复杂。

    平心而论,这位教书先生并不比他们年长几岁,虽生得极好看,却常年病体缠身,药不离手。虽博闻强识,可从未听说他出身于哪个豪门世家,更是从不着锦衣华服,可谓称得上清苦。

    不过——

    青麓书院从不乏世族出身的学子,有眼尖的学子忽地注意到,平日里只着青衫的谢容与,不知何时腰间竟挂了枚双鱼暖玉,这可是全扬州都找不出第二枚的上乘货。

    “先生还真是深藏不露啊。”有学子摇头感叹。

    书院门前,车夫已经等待许久,靠在车厢旁摇摇欲坠,老马止不住地踩蹄摩擦,用鼻尖拱路旁新生的绿芽。

    谢容与将竹篮搁在路旁,正要叫醒车夫,面前突然横出一条手臂,他本能地往后一躲,迎面而来的却是一位年轻俊美的陌生少年。

    那人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相貌端正,头戴金冠,一身绛紫色麒麟踏雪锦袍,腰间缠了一圈白玉带,此刻正双手抱胸,很是不屑地打量他。

    半晌后,他嗤笑一声。

    “你就是那个谢容与?”

    谢容与直接无视了他。

    车夫的鼾声戛然而止,睡眼惺忪地将竹筐搬上车,权当没看见一旁的锦衣少年。

    少年顿时有些薄怒,两颊飞上红云,扬声道:“你这书呆子是聋了吗,本衙内跟你说话都听不见?”

    谢容与这才抬起正眼看向这人。

    “原来是位公子,方才还以为有相鼠在吠。”

    少年听后并未愠怒,反而两眼一亮,颇为骄傲地大笑两声。

    “看来你果真是谢容与,都说青麓书院的谢容与重病缠身命不久矣,没想到竟病到了人鼠不分的地步。”少年笑得肆意张扬,好一会儿才继续道:“裴文弱一而再再而三拒绝我的求婚,竟嫁给你这么个病秧子。”

    “说吧,你究竟要什么条件才肯将她让给我?”

    话未说完,少年正想继续谈条件,却忽然收到两道冰冷的眼神。

    原本并不在意他的谢容与,此刻正冷冷看着他。

    “大晋律法,当街抢人妻子者,诛三族。”这位看似无害的男人气质陡然一变,语气冷若冰霜:“哪怕你是刺史之子,照样同罪。”

    不知为何,眼前男人莫名让他想到儿时见到的那条毒蛇,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谢容与为何会得知他的身份,这条毒蛇便已经收起獠牙,变回原来那副温和的模样。

    仿若刚才所见只是错觉。

    少年呼出一口气,嘴硬道:“你装什么读书人,还拿大晋律法来唬我,我爹可是扬州刺史,我会不知道大晋律法吗?”

    说出这句话,少年顿时有了底气。

    “你这个病秧子,早晚是要犯痨病死的,衙内我还年轻,大不了等文弱君二嫁就是。”少年说得咬牙切齿,目光扫过谢容与拎来的竹筐,筐内赫然装满嫩绿的竹笋,他嗤笑道:“你这都是一筐什么东西,你就让她跟着你吃这个?”

    谢容与正要上马车,闻言倒是点了点头,声音有了些温度。

    “内子最近胃口不好,向山长要了些鲜竹笋,待回家后为她烧制羹汤。”谢容与翘起嘴角,“只可惜我不善庖厨,怕是要多制几道才能熟练。”

    少年顿时石化。

    他愣在原地,就这么眼睁睁盯着马车扬长而去。

    车内。

    春寒未过,裴文弱怕他冷,在车厢内铺了一层厚厚的狐裘,暖炉中撩起白烟,车内远比外面热得多。

    谢容与闭目养神,路程未半,忽然睁开眼睛,开口道:“这不是平时那条路。”

    车夫拉紧缰绳,语调慢地一如既往。

    “夫人犯了事,现在被关在县衙,等着您去捞她呢。”

    谢容与突然沉默了。

    “她犯的事严重吗?”

    .

    县衙内。

    裴文弱放下茶杯,看向两旁堆笑的衙役们。

    “裴娘子可是觉得这茶水不合胃口,可惜这县衙好久没来过客人,实在是没有更好的茶叶。”秦捕头很是苦恼道。

    “不,很合胃口。”

    裴文弱抿唇不语,这情况和她想象中不一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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