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永兴二十八年,立春。

    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陟负冰。

    今年冬天留得格外长,扬州临河伴湖,却也是春寒料峭,积雪未消。转眼间又临近花朝,到了各府女眷相看的时节。

    锦绣坊前,攘往熙来,填街塞巷。

    算命的黄瞎子拢紧身上单薄的冬衣,这衣服一年没洗,已经里里外外被腌出味,所幸从头黑到脚,倒也看不出来。

    反正四下也无人在意他,这人一边哼着不知从哪听来的曲调,一边就近在锦绣坊旁摆了个摊。

    他倒也不嫌脏,灰都懒得弹,便直接席地而坐。身后插了两根三尺长的白旗,旗内歪歪斜斜描了两行大字——千金起卦,巧算古今命脉。遇有缘人,点醒悲喜人生。*

    横批,每卦十文。

    黄瞎子半眯着眼,他虽看不清,却也知道能来这锦绣坊的,多半是扬州城内有钱的女眷,但凡碰见一个冤大头,今日也不虚此行。

    掐指一算,今日实在是个宜坑蒙拐……卜测吉凶的好日子。

    很快,他便遇上第一个冤大头。

    .

    “凶!大凶啊!”

    黄瞎子瞪着不大的眼,捧着龟壳的手止不住颤抖。

    “小生自幼与常人不同,天生一双洞悉两界的阴阳眼,师父怜我孤苦,授于小生望气术。今日我观小姐气相,紫气中似有黑雾缠绕,想必小姐定出生簪缨世家,只可惜盛极而势衰,不久之后族中定会出现同室操戈、骨肉相残之事。”

    黄瞎子悄摸打量起眼前的年轻女子,她虽戴着帷帽,看不清样貌。但只从那镶满金丝银线的袖口,便知她必定非富即贵,身份非凡。

    这样的出身,家中必然根系错综复杂,剪不断理还乱。

    他故意加重语气唬人,这种闺阁里养大的世家小姐,八成会信以为真。

    只不过——

    那女子伸出一只手,掌心中赫然躺着十枚铜钱,她轻轻将钱币一抛,继而一子不落的收回。

    帷帽中传出一句清冽的女声,那音色洋洋盈耳,却骤然使周围温度降了几分。

    “你若真是传闻中的阴阳眼,便该知我的父母亲族皆在泉下才对。我看你不是阴阳眼,只是单纯的眼神不好吧?”

    “况且,我算的不是姻缘吗?”

    两句话落,黄瞎子的冷汗已然下来。

    他即刻明白,自己碰上的绝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宅门千金。

    想到那十枚铜钱,他仍不放弃,只是态度瞬间软了下来,左思右想后趁机开舔:“小姐国色天香,日后定然能嫁得一位才貌双全,身高七尺的如意郎君。”

    那女子轻笑一声。

    “我已经成婚了。”

    黄瞎子擦拭额角冷汗:“小生方才只是开个玩笑,观小姐气相,想必夫婿定然出身名门,日后封侯拜相也不为过。”

    “他无依无靠,不过一书生尔。”

    “那他必然孔武有力,有一技之长。”

    “他病体沉疴,恐怕命不久矣。”

    “那他……想必貌若潘安,令人魂牵梦萦?”

    “他——”想到谢容与那张虽病弱却难掩风姿的脸,她唇角微勾,“还行吧。”

    黄瞎子这下是真的急了。

    这样一个没钱没势,身子又弱的男人,她究竟看上他什么了?

    眼看这人确实编不下去,正好时候也差不多,裴文弱收起闲心,开口道:

    “卜卦二字高深莫测,我虽不善此道,但相较于你的满口胡诌,我为你卜的这一卦,今日定能应验。”

    “什么?”黄瞎子不解。

    “我赌你今日诸事不宜,需破财消灾。”

    “小姐怕是说笑了。”

    提到财字,黄瞎子顿时满脸苦色:“小生自幼父母双亡,家贫积弱,所幸遇到好心人指点识得两个字,勉强混口饭吃。纵使要破财,也是无财可破的。”

    “有意思。既然识字,却不知今上早有旨意,坊间商户无函不得经商。”裴文弱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心情娓娓道来,“更何况,你难道不知,这一整条街的商铺,都是我裴家的产业吗?”

    黄瞎子循声望去。

    只见帷帽被眼前人掀开,露出一张姝色逼人的脸。

    那名震扬州的女子对他说道。

    “在我裴家的地盘上做生意,自然要交租金。”

    “若实在没钱,便做工抵债吧。”

    .

    “妹妹当真是个心善的人。”

    锦绣坊内,曲尉夫人拉着裴文弱的手,两眼间皆是满意。

    她虽是屠户之女,可自从嫁给高勇,跟着他从什长升到一郡曲尉,便再也没受过苦。一双手养尊处优惯了,竟比小她一轮的裴文弱还要细腻。

    “我不过是嫌那江湖骗子又脏又臭,妹妹叫人打发了便是,居然还亲自过去与他说理。”高蕊是个爱听八卦的,自然在旁全程围观,“没想到妹妹不单教训了那骗子一顿,还给他找了个差事。妹妹这样懂事,若我生为男子,定要娶妹妹这样的贤妻。”

    “姐姐这话可就说错了。”

    裴文弱面若桃李,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她看人总是笑,令人心旷神怡。身体却下意识戒备,不动声色地摘下高蕊搭她的手。

    裴文弱知道,高蕊是很喜欢她的。

    只不过,这位曲尉夫人喜欢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的“懂事”。

    她带着高蕊来到店中最名贵的锦缎前,这些锦罗绸缎无不价值连城,随便裁下一尺,便足够扬州不少三口之家一年的嚼用。

    “眼下还没出正月,正是一年最冷的日子,那小贩却只着一件掉絮的冬衣,手足也已经皲裂。”裴文弱叹了口气,全然没了方才咄咄逼人时的模样,“让他来我这做工,好歹能有口饱饭,权当是给姐姐积德了。”

    高蕊自然是被她哄得花枝乱颤。

    她轻抬食指,点了点裴文弱的眉心,掩口笑道:“你呀,就知道哄我开心。”

    “那种江湖骗子的浑话有甚么好在意的。”

    高蕊一向瞧不起那些薄祚寒门,总觉得离的近些就会染上那一身穷味。偏偏她又是个十足迷信的,每隔两日就要去普渡寺烧香拜佛,祈祷她夫君步步高升。

    “真要说灵验,普渡寺里的那些高僧的话才灵验呢。”

    高蕊左右看了一眼,确定周围没什么人,这才拉着裴文弱的手臂,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不瞒你说,我今日才去普渡寺求了根签,正巧碰上了住持。住持说我与他有缘,亲自给我解的签。那是根上上签,他先是跟我道了声恭喜,我细问这是何意,住持才跟我说——”

    “说你姐夫,不日就要高升了!”

    纵使高蕊强忍得意,裴文弱也能从那红光满面的脸庞中看出她的激动。

    她跟高蕊相识已有五年,已不止一次从她言里言外的暗示中猜出,曲尉夫人认为她丈夫之所以能平步青云,八成都要靠她每日为其求神拜佛。

    裴文弱双瞳轻颤,作惊讶状:“这可是一件好事啊。”

    “唉,只可惜八字还没一撇呢。”

    话到这里,高蕊忍不住开始抱怨:“虽说郡尉之下就是曲尉,可终究官大一级压死人。你姐夫的脾性你也是知道的,向来为官清廉爱民如子,是个不张嘴的木疙瘩。这些年他励精图治恪尽职守,可无论他挣出多大的功劳,都得分给那个每日只知道酗酒的郡尉一半。”

    说着说着,曲尉夫人忍不住低啜起来。

    “你姐夫的仕途,走的艰难啊。”

    裴文弱瞧了一眼高蕊头上的玛瑙发钗,这是从西域进贡过来的红玛瑙,所制发钗全扬州一只手数得过来,其中一支便戴在这位曲尉夫人头上。

    大晋对官员虽然优待,但高勇不过行伍出身,虽然官至曲尉,却也不足奢靡至此。

    看来除她之外,高蕊怕是还有不少“好妹妹”。

    “姐姐这话,妹妹可就不爱听了。”裴文弱蹙眉,一脸担忧地关心起高蕊,“在妹妹看来,姐夫英勇无畏,在姐夫的管辖下,扬州从未出过什么大乱子,是真正的好官。”

    “姐夫这样的好官,定能一路高升,怎可说这些丧气话呢?”

    裴文弱拿起角柜上的铜铃一摇,唤了掌柜过来。

    她是这条街所有商户的东家,自然也是这锦绣坊的主人。

    裴文弱一唤,掌柜立马就过来了。

    她对掌柜轻轻颔首,吩咐道:“去库房把今年的云锦拿过来,就是送上京畿的那批珍品,我特意留了两匹给姐姐。”

    “是,小的明白了。”

    掌柜手脚麻利地去了库房。

    曲尉夫人瞬间破涕为笑。

    她就知道,她这个妹妹一贯是懂事的。

    虽然心里乐开了花,高蕊面上仍然推脱道:“这、这怎么好意思。都说这云锦最为珍贵,千金难买一匹,更何况是送上京的珍品。姐姐怎好白要妹妹的东西……”

    “姐姐开心,对妹妹来说才是最重要的。”裴文弱字字好似沾蜜,“都说美人好罗裳,姐姐生得如此美丽,就该由云锦相配才对。”

    徐娘半老的高蕊被裴文弱哄得咯咯笑。

    她在心里感叹道,怪不得王家那个小子对裴文弱痴迷至此,哪怕是同为女人的她,对这个妹妹也实在是喜欢的紧。

    左等右等,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前往库房的掌柜毫无信音。

    拿两匹布需要耗费这么长的时间?

    高蕊不由得面色一僵,裴文弱的笑容也退了下来。

    终于,在高蕊的耐心耗尽之前,掌柜好似游魂般飘了回来。

    去时还是常人,归来时脸上却毫无血色,怀里也空空荡荡,连根蚕丝也没有。

    掌柜两眼无神,磕磕绊绊地开口:“小、小的没有找到那两匹云锦。”

    “荒唐!”裴文弱对准角柜狠狠一拍,敲击声震得她手背发麻,她却毫不在意,秀眉蹙起便要发怒:“昨日明明才检查过,怎么会没有,你敢在姐姐面前愚弄我不成?”

    掌柜瞬间被抽去全身骨气。

    他噗嗤一声跪在地上,全身止不住地颤抖,眼泪瞬间沾湿衣襟。

    “东家,库、库房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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