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妾非旧人 >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午时已过,天色却仍旧蒙着一团灰色,穹顶倾泄,青石板湿滑,没有腿的人自然是上不了山的。

    坐着轮椅的人斜靠着椅背,大腿上聊胜于无的盖着一条薄毯。他手里捏着一只如那天重阳殿中一般无二的乌鸦,动作轻柔的抚摸乌鸦的皮毛。

    有侍从替他撑伞,可伞面不够宽大,不能全然遮住坐着的他,有细密的雨打在他的腿边,浸湿他衣衫下摆。衣衫毫无间隙的贴在轮椅上,他没有小腿的窘境显露分明。

    慧通与永王有寿辰日之事需继续相商,崔行周却不准备再听,去取了他前些日子求的平安福,不再多留。

    上山下山的路他走过太多次,如今山上山下皆被永王的亲兵把守,崔行周泰然自若,独自撑伞下山。

    崔行周在距山脚的最后一个拐角处瞧见了坐在轮椅上的人,那人戴着黑色面具,看不到面容,也看不出神色。

    他只能分辨出那人阴冷沉郁,可怖到叫人一望便通体生寒。也能看出那人空荡的下半身,称得上狼狈。

    与他记忆中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大相径庭。

    崔行周今日是为他而来。

    可高台之上,崔行周步子逐渐沉重,直至迈不动分毫。

    隔着重重雨幕,轮椅上的男人似有所觉,男人缓缓仰头,看向石阶上一身清贵的人。

    崔行周眉心微敛,鲜见的有些不虞。

    眼前景象让他想起了宋秋。

    于是崔行周重新缓缓向下行走。

    谢怀不知想些什么,垂下眼睑,手中不自觉加了几分力道,乌鸦发出窒闷的惨叫。好在今日他没有杀死这只碍眼的乌鸦的心情。在乌鸦几乎要瘫倒死去前的最后一刻,他松开手,随手一丢,乌鸦便直挺挺落在地上,挣扎着扇了两下翅膀,难听的嚎叫着飞走了。

    谢怀坐的离石阶尚远,可崔行周却好似几息便走到他身前。

    崔行周一手举着伞,并不方便行礼,但他还是停在离谢怀两步远的地方,躬身作礼。

    谢怀淡漠的撇开眼。

    他最厌恶这样惺惺作态的所谓君子。

    “先生进京不久,在京中,却是声名远扬。”

    崔行周说的是他宫宴不愿行礼,忤逆不敬之事。

    谢怀不愿仰头与崔行周对视,这样近的距离,仰视仿若是一种示弱,他不想落于崔行周之下,显出他的低微。

    于是谢怀虚无缥缈的视线落点便成了远处行来的马车,金线纹成的“崔”字旗帜迎着雨晃到他的眼。

    他道:“与崔公子何干?”

    “崔某听闻先生跟随永王殿下左右,出谋划策,殿下事如此顺利,先生功不可没,故而早便仰慕,今日得见,甚为惊喜。往后,你我还有许多共事之机,到时还有许多想要讨教先生的。”

    那马车行得近了些,停在不远处,近侍的嬷嬷凑到近前,有少女扶着嬷嬷的手翩然而下,脚踏上粉色的裙摆绽开寸寸莲花。

    谢怀认出那位撑伞的嬷嬷是王容宁身边伺候的姑姑。

    “共事?殿下对崔公子颇为信任,我却是对崔公子有疑的。崔公子出身名门,有祖荫有名望,不知为何愿择殿下辅佐,莫不是,还有旁的心思。”

    谢怀身后为他撑伞的侍从宛若失聪,对剑拔弩张的氛围恍若未闻。

    “崔某是俗人,俗人逐利。”崔行周漫不经心的笑,“王氏尚辅佐殿下登位,崔某只不过一介白身,殿下能许崔某想要的,崔某自然希望殿下成事。”

    谢怀看清了不远处的人,那的确是王容宁,她扶着侍女的手,殷切地朝这边望,脸上是明媚喜色。

    他不自觉去拽腿上的薄毯,想用薄毯遮住他不堪的下半身。

    他是受过宫刑的人,虽那割肉断根的折磨已过去许多年,疼痛早就被忘却,可身体却留下了许多令人作呕的毛病。

    崔行周顺着谢怀的视线看过去,自然看到了等候的王容宁。

    她这时候来这里,想必是带了宋秋一道。

    崔行周不动声色的侧身,彻底挡在马车那头与谢怀的中间。视线不得交汇,王容宁多行了几步,不死心的换了个角度。

    “崔公子名士风流,却仍旧舍不下钱财权势这等庸俗欲望,倒是我高看了崔公子。”

    崔行周的话,谢怀是半个字都不信。

    他与崔行周自幼相熟,一道长大,崔行周是什么秉性,他一清二楚。

    他并不在意崔行周真实的目的,只要崔行周别碍了他的路,崔行周想做什么都与他无关。

    “贪权慕势而已,世间又有几人敢称不慕名利。至少崔某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崔行周把伞举的高了点,“倒是不知先生,清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又知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得到什么。”

    崔行周并不想让马车里的宋秋瞧见这边的情形。他躬身行礼作别,迅速结束这场本由他发起的对话。

    他想带宋秋回家。

    ——

    许是看走眼了。

    宋秋强迫自己这样去想。

    可她还是忍不住掀开帘子,哪怕雨势过大,噼里啪啦的雨点跃动着跳到她脸上,她仍旧死死扒着窗边的台子,想要再看一眼外面。

    王容宁站在侧边,望夫石一般扬着头左看看右看看。宋秋不想被旁人瞧见她的模样,却还是忍不住掀开帷帽一角,去瞧远处轮椅上的人。

    旁人是多年未见谢怀,不能不凭借面容便轻易看出他是谁。可宋秋与谢怀分别不过四载,早见过他形销骨立的模样,和如今别无二致。那身形,她闭眼都能认出来。

    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在永王身边?又怎么成了王容宁的心上人?他们都知道他是谁吗?

    一瞬间,宋秋脑海中闪过许多问题。可她没时间细想,她仍旧强撑着一颗心去看。崔行周随意的一个侧身,挡住了她视线的全部出路。不觉间,她的指甲被木台撇断,鲜血涌出,她却完全不曾注意。

    虽一晃而过,她却分明看见,那个肖似谢怀的人,没有小腿!

    可是怎么会。

    风雪夜,他打过了看守的兵卒,带着她冲出了北境大营,抱着她一路向前跑,在雪地中奔行。

    他怎么会是没有腿的。

    不是他,不会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宋秋试图宽慰自己。

    那日她在阿兄怀中晕死过去,再醒来时,已经被孤身留在了北境边镇的医馆内。外面是暴/乱的百姓和四处杀人的兵卒,她就这样被阿兄抛下,哪怕是一句话、一个口信都不曾留下。

    医馆的大夫与药童早都跑了,她刚刚小产,又烧成那样,脚一沾地便狠狠摔在地上。兵卒在外面撞门,要来搜查这间破落医馆。她想到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绝不能撞上士兵,一咬牙,从地上爬起来,卷了些药材从后院跑了出去。

    暴/乱的城镇四处危险,逃难的百姓冲破关隘跑进了周边的州县。可她仍旧顽固的留在那里。

    漫无目的的寻找不可能有结果,一片废墟上,谢令殊茫然的望着火光冲天的城镇。

    第三天,谢令殊投了河。

    她心里隐隐明白,阿兄应当是不在了。

    如果他活的下来,他不会离开她身边。

    所以此后许多年,宋秋恨谢怀,恨的要命。

    在北境,她能屈人身下苟活,是因为总惦念着,阿兄还在,她要陪着阿兄走下去。阿兄也总是告诉她,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他们要一起活下去,谁都不能抛下另一个人。

    可支撑她活下去的信念的阿兄却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抛下了她。

    她没有活着的理由了。

    她恨谢怀,不仅是恨他留下他一个人,更恨自己,恨自己心知肚明,他是为了救自己才死的。她是他的累赘,她那样清晰的认识到这一点。

    绵长岁月里,对自己的恨是无法被救赎的罪孽。

    她于河道间被救起,望着朝廷用来暂时救济安置通州决堤的难民的大棚棚顶,她心密密麻麻的揪着痛,连泪水都疼得落不下来,在官差问询名姓时,从嗓子里挤出了“宋秋”这个自贬的名字。

    她连死都没法自由的死去。她是太多人舍弃性命救的人了,她没资格想死就死。甚至偶有死去的机会,也会被莫名其妙的挽回。

    她是最没用的人了,贪生怕死,毫无所长。如果没有她,谢怀不需要拼了命冲出军营,也就不需要死去。他可以活的好好的。如果是他活着,那么不论是去绵延谢家血脉,还是为谢家上下报仇,总归比她活着要强太多了。

    可是为什么最后活的是她呢。

    那些对自己的恨,经年累月地沉淀,被转移到了谢怀身上。

    午夜梦回,宋秋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的告诉自己,是谢怀的错,是父母的错,是长辈的错,是他们抛弃了自己。她活着,不是她的错,是他们连赴死都不愿带上她,把她独自一人抛弃在全是苦难的凡尘间。

    恨意变为执念,几乎成了她活下去的全部信念。

    可现在,她竟然发现——

    谢怀没有死!

    他怎么会没有死。

    他既然没有死,为什么不来找她,为什么要让她一个人流亡,让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活着。

    不知不觉间,宋秋眼中已一片赤红。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崔行周已回转过身冲这边走来。

    王容宁依依不舍的看了一眼谢怀那边,怕崔行周责骂,她赶着崔行周要过来前的最后时刻重新上了马车。

    “宋姐姐?”

    宋秋脸色很不好,她恍恍惚惚听到有人叫自己,王容宁被她转过来的苍白的脸色吓了一大跳。她连忙靠过来,却注意到她手上新伤流出可怖的血。

    宋秋没有搭话,王容宁的惊呼下是她更加颤抖的身体,气血上涌的瞬间,她突然死死摁住王容宁的胳膊,在所有人惊恐的目光中,一口血染红了帷帽的下沿。

    盈月最先反应过来,惊呼着扶住宋秋,连声呼喊:“姑娘!姑娘!”

    不同从前,宋秋喘着粗气,盈月还没来得及掏出帕子替她擦拭,她便又是一口血往出呕。猩红的血液染晕白色的帷帽,连盈月的手上都落下了刺目的颜色。

    王容宁被这样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一动不敢动,被宋秋握着的那块布料已经褶皱的不成样子,可她不敢抽出胳膊,也不敢触碰眼前仿佛要破碎的人。

    谢怀还在思索崔行周最后意味不明的话,以他与马车的距离,里头有什么声音他是一概听不见的,可他余光注意到那位最是守礼重规矩的崔公子上了王容宁所乘的马车,背影也不似平素稳重。

    某瞬间,他难以抑制的望向严丝合缝的马车窗户。

    然而什么都看不到。

    谢怀一手摁住轮椅扶手,缄默垂首,看不出情绪。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