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层的落地窗外日色明媚,可以一眼望见花园内葳蕤的草木。偌大的客厅精巧雅致,阳光透过玻璃洒进屋内,落在地上,碎成一地斑驳。
岁月静好。
如果面前的这个人能安静一点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在许若琳搬出第十一个不方便留她在家暂住的借口后,谢星遥面上还是一副乖乖聆听的神情,内心已经不由自主地开始神游天外。
“星遥啊,你也知道,你爸爸平常工作很忙,你在这儿住下也没办法照顾你……”
家中的阿姨将泡好的茶水端上来,用的是一整套斗彩青竹瓷器。
还挺好看。
“阿姨最近身体不太好,不留你住下也是怕怠慢……”
说着还煞有其是地轻咳几声。
演技不错,说不定可以冲一下明年的奥斯卡提名。
“你也是个成年人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和我们相处过,突然住过来怎么说也不方便……”
丝缕热气自茶盏袅袅上浮,不多时,一双白皙修长的手端起了杯托。
指骨分明,仔细看能瞧见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被釉质茶盏更衬得跟白玉似的。
有种惊艳的漂亮。
视线不自觉跟着那双手一路往上,内心的赞叹还没完,蓦然对上一双幽深的眼眸,谢星遥心下一跳。
宕机了几个小时的大脑终于开始转动,潮水般的记忆也随之一同涌上来。
-
五小时前,Z市国际机场。
飞机着陆的巨大轰鸣声惊醒了一众尚在睡梦中的旅人,终于落地故乡的兴奋感盖过了历经十几个小时的漫长飞行,机舱内一片吵嚷。
还没从昏昏欲睡中缓过神来,谢星遥伸手抬起窗挡,被外面浓烈的阳光刺得眯了眯眼。
垂眸看见倒扣落在脚边的书,足足对着红里带绿的封面怔愣了数秒,谢星遥才想起来,她在飞机上实在太过无聊,就让空乘小姐姐随便给她拿了本书看。
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找出来的——《中草药百科全书》。
整本书页面泛黄,她耐着性子看了四分之一,被硬生生催眠过去。
把书从地上捡起来,翻到自己之前看到的地方,谢星遥将被当作书签用的信封抽出来。
再寻常不过的牛皮纸质,面上没做任何标记,甚至没有封口,随意的气质充分彰显着主人处理信封时的不耐烦。
三个月前,谢星遥在自己的生日宴会上宣布了22年以来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她要放弃即将在CMU获得的人工智能博士学位。
不出所料,她妈,一个靠着自己在异国站稳脚跟,在商场上面不改色叱咤风云的优雅女强人,当众掀了桌。
母女俩谁也不妥协谁,最终,在谢苑得出谢星遥终于读书把脑子读傻了的结论之后,冻结了她所有的银行卡,并且火速拍板,将她连人带物打包送回了国。
眼不见心不烦。
美其名曰,回来感受一下祖国清新的空气,脑子什么时候清醒了再继续回去读书。
临走,谢苑扔给她一个信封。
信封里是她爸林振的照片,谢苑说已经和国内商议好,她回去以后可以暂时住到林振家。
谢苑年轻时和林振离婚,抛弃了所有能再和林振产生交集的方式,带着不满一岁的谢遥星远赴他乡。从小到大,谢星遥对于父亲的概念一片空白,除了一个名字一无所知。
对此,谢苑的说辞是,她爸,人渣一个,作孽太多,英年早逝。
谢星遥无数次感慨。
爱情的力量可真是伟大,能让曾经山盟海誓过的两人撕破脸皮到老死不相往来。
现在看来,亲情的力量也不遑多让。
能让她假死了这么多年的爹再度活过来。
谢苑多番辗转,重新联系上林振。又几经周折,在终于收到了林振邮寄过来的照片后,没看一眼,随手塞进信封就扔给了谢星遥。
至于为什么在网上就能解决的事情却非要邮寄,只能说这么多年过去,给前夫哥找麻烦依然能成为谢女士的人生一大乐趣。
此刻面无表情地摆弄着手上的信封,磨蹭到最后一刻,谢星遥才慢悠悠地将照片拿出来。
照片拍摄角度极偏,只能勉强看见一个男人的侧脸,谢星遥被这谜之偷拍视角惊了一下。
她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父亲没有丝毫兴趣,所以无论林振长什么样,她自然也……
看景色似乎是在一处庭院的廊庑下,光线偏暗,男人一身深色西装,几乎要和夜色融在一处。冷光拓在侧脸上,衬出优越的眉骨,一双微微上扬的桃花眼生得极好,只是从中窥不见一丝情绪。
脑海中未成型的想法在看清照片后被生生桎梏住。
谢星遥有一瞬间的懵逼。
只因照片中相貌极佳的男人看起来十分年轻,绝不是林振现在该有的年纪。
她将照片凑近眼前,又仔细确认了一遍。
这是修图修过火了?
又或者是多年未见,林振已经从当年的翩翩少年郎变成了大腹便便的中年油腻男,但因为考虑到在谢苑面前的颜面问题,选择直接邮寄一张年轻时的照片过来。
鉴于中年男人易碎的自尊心,谢星遥觉得多半是后者。
飞机滑行一段距离后停稳,语音播报响起。谢星遥没有多做停留,拿起背包便从廊道穿过,一边走一边打开手机,低头时恰好避开机舱口工作人员的挥手告别。
她点开一个名叫“心愿”的软件,进入聊天页面,找到【月亮】,打下一句话:我回国啦。
【月亮】很快回复:欢迎回来。
在她身后,借来的书被放在座位上,书面还停留在她看到的那一页,正介绍到菊科泽兰属植物。
——兰草,味辛、平,无毒。久服轻身,可通神明。
-
快速领了行李,谢星遥和无数初回国的陌生人擦肩而过,大部分人脸上的表情都是鲜活而生动的。
握紧了行李箱的拉杆,手心很快浮起一层薄汗。她看向手机,屏幕上仍然是她和【月亮】的聊天。
心情无意识就放松了一点儿。
她患有社交障碍。
人多或者需要和人交流的时候她会紧张害怕,就像是刚才在机舱口,她下意识就想避开和工作人员打招呼。
每当她感到焦虑的时候,她都会打开“心愿”。
“心愿”是由公益组织牵头,专门针对社会心理疾病患者群体的倾诉需求研发的软件,用户可以自主选择AI或者志愿者交流。
软件会根据用户填写的详细资料自行匹配志愿者和训练AI。
谢星遥自己也是研究人工智能的,所以选择了AI交流。
她在“心愿”里的名字叫“星星”,所以她的专属AI机器人叫【月亮】。和【月亮】聊天,她可以很快平静下来。
但今天这份平静并没有持续多久。
如果说刚才站在人头攒动的大厅中,谢星遥只是茫然。那么这份茫然随着她买了瓶矿泉水后,就已经演变成了恐慌。
手机屏幕上鲜明的数字提醒着她,她现下仅剩三块八毛二的身家。
连坐地铁都够呛。
面上的表情有些维持不住,谢星遥关了手机,想暂时逃避一下她是个穷人的事实。
她并不清楚林振的联系方式,谢苑通知了林振她要回国的消息后立刻拉黑删除一条龙,唯一的照片上也没留下任何线索。
而且就算有她也不会主动联系。
社恐最讨厌的就是接电话。
现在剩下的希望就只有林振不止是一个照片上的形象管理大师,在现实中也能是一个靠谱的人。
在接机口和一众人头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半分钟后,谢星遥无奈地闭了闭眼。
显然,她高估了林振的靠谱程度。
没办法,她只能先推着行李往外走。
一路走出到达层,透过熙攘的人群看到往来的车辆,谢星遥已经开始琢磨是否可以先打车到林振家,然后再让人出来帮自己付钱。
人行道对面的绿灯亮了,等待已久的人群迅速涌过路口。
谢星遥刚要往旁边站,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突然从她身旁奔过,笨重的行李箱陡然撞上来。
没有防备被猛地一撞,谢星遥重心不稳往前倒去。
斜前方一位年轻男士凑巧正走向临时停靠在路边的一辆车,谢星遥这一倒,恰好碰上这位男士。
那男士也是毫无防备,一个踉跄,“砰”地一声,提在手上的木箱掉在地上。
谢星遥第一反应回头去找是谁撞了自己,而原本的始作俑者压根儿没在意自己撞到了人,早已在人潮中寻不到踪影。
那男士见木箱落地,脸色霎时难看起来,立马蹲下身打开木箱检查。
僵立在原地,谢惊枝盯着男人的动作。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刚才伴随着木箱掉地的声响,她好像还听见了类似瓷器碎裂的声音。
很快,她就知道自己没有想错了。
只见那打开的木箱中,赫然放着一只珐琅彩梅花瓷瓶,看起来就不是很便宜。
不过此时已经碎裂成了数块瓷片。
……
谢星遥此时已经麻木得没话讲了。
刚出来就磕了一花瓶,这个地方果然是和她八字不合吧?!
面上看着还很淡定,实际上心跳已经快跳出嗓子眼了。
她习惯性向【月亮】求助:如果被人推倒后不小心撞碎了东西,身上钱又不够赔,我该怎么办?
顿了一下,谢星遥还是没忍住:啊啊啊月亮怎么办怎么办我不是故意的但我真没钱要不我给他磕一个。
面前车窗缓缓降下来四分之一,看不清里面的人,只有一道清淡的声音传出来。
“秦奕。”
语调低而不沉,听上去十分悦耳。谢星遥的思绪因着这一道声音微微晃神了一瞬,下意识抬头。
叫秦奕的年轻男士合上木箱起身,望向一旁站着的谢星遥,眉毛微皱: “你怎么回事?”
如果是放在从前,谢星谣只会怎么简单怎么来,无论是不是她的错,未免麻烦,她一向赔钱了事。
但按照她现在的身家,光这么想想就已经很冒昧了。
手机振动了一下,【月亮】回复道:不是你的错,耐心解释并说明一下自己的情况,会没事的。
“我解释一下。”谢星遥缓缓开口,她觉得自己紧张得都要喘不过气来了,腿直发软。
闻言,秦奕打量谢星遥一眼。
只见这姑娘神色淡淡的,面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整个人闲适地倚靠上行李箱了,还有心情看手机,丝毫没有慌张的意思。
等谢星遥说完发生的情况,秦奕平静总结。
“归根究底,瓷瓶因为你碎了。”
被一番话堵得语塞,谢星遥朝周围看了看,指向不远处红绿灯上方的监控,开口道:“从角度来说,那个监控足够清晰地拍下事件的全过程。”
“对于事故责任的认定。”谢星遥顿了下,“那位逃逸的男士应该占全部责任。”
秦奕看她一眼,眼里闪过一丝不耐,转瞬即逝。
被这一眼看得一下没收住,谢星遥一直压抑着的情绪陡然涌上来,脑中闪现过手机余额里的三块八毛二。
她虽然社恐,但偶尔也是一个有脾气的社恐。
“我赔不起。”
“……”
反正【月亮】说需要说明一下自己的情况,她继续破罐破摔:“无论多少我现在都赔不起。”
最后还不忘贴心补充:“如果承担主责的那位找不回来,希望这花瓶有保险。”
秦奕看向谢星遥,正要开口说什么,后座的车窗落下半截。
听见动静的谢星遥下意识望过去,正对上一双眼睛,瞳色极黑,呈现出一种深邃而凌厉的美感,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似的,无端生出蛊惑人心的感觉来。
这下轮到她愣住了,倒不是因为美色误人。
主要是,眼前这张熟悉的相貌,不是谢苑拿给她的照片里的林振是谁?
???
这是什么情况?
抛开现实不论,就算这些年来林振保养的再好,也不可能看起来和二十多年前的样子分毫不差。
除非他成精了。
多年来谢苑不断灌输的她爸英年早逝的概念终于在此刻起了作用,谢星遥一时心里翻起惊涛骇浪,面上的表情由烦躁瞬间变幻成惊恐。
说话都变得磕巴起来。
“敢、敢问。”
“您是先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