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有新本子吗?”

    容疑云问。

    他穿过霞似的纱,一帘灯火一帘影,帘下铁链接连隐现,沿着深殿的墙根盘桓,叮当吊在尽头的露台。

    这儿赫然位于上层,高如毗邻夜空星辰,随着铁链的下坠,空出一大截,相隔的露台是长方构造,凌空了三色的石玉,黄,绿,蓝,荧光般的明度,幽幽浮浮,映衬着底下水银的广场,广场起了大雾,银朱的宫楼向雾里投光,水汽里绯红弥漫,仿佛尸体有了血色流淌。

    女人的唇抿下杯中的血。

    她倚着露台嶙峋的石栏,一袭朱砂色的华丽长袍,亭亭如印,艳光四射,盖过背后荧荧的玉色。栏杆的玉色来回渐变,蓝如青,绿如松,黄如香,黛色碎发下的芳姿也像一片秋日的香,枯岩上的松针绿得坚硬而深邃,凉雨后的天空蓝得澄澈而旷远,凛冽杀气回荡丰饶之间,声色璀璨,不断摧残,一如那张明艳得不可方物,却在暗潜凋零生机的脸,脸孔上高傲的赤瞳扫来视线时,满满是不加掩饰的慵懒沧桑。

    容疑云瞬变身形,留下道道残影,转眼正立跟前,怀里抱堆玉简,从从容容,不紧不慢,笑意和煦地打招呼,顶着一张娃娃脸,像个爽朗的少年,简单迎上这般视线。

    “肯定有吧。”他接着自己的问话说,那句平淡的问话是传音,早先一步遥遥呈现人前,留待现在不假思索自答,“软烟罗城最多纠葛乐事。”

    “见血的事也多。”女人随手向外倾斜金杯,滚出一滴鲜赤的酒液,被服侍的男仆用琉璃盘接住,旋即那只金杯松开丢下,漂亮的男仆神色恭从,取出新的琉璃盘叠放承载,稳稳扎扎一声清响后,水红长衣又融回阴影里,血水般无声无息,从头到尾不带分毫打扰。另一名伺候的男仆复而出现,面容同样美丽姣好,举起的琉璃盘里是新的金壶,还有为主人和客人准备的两只金杯,全程不过一两息功夫,女人上句话方落已能空手邀请,“尝尝吗?”

    “那太没意思了。”容疑云提不起劲地撇嘴,眼都不带看地向旁挥手,女人便不作声轻点下颌,男仆于是带着酒具消失,夜风吹拂了空荡的高台,只听到少年模样的尊者抱怨,“魔域到处都能打上交道。”

    “你自个儿找去。”女人开始嫌烦了,“前段日子不才去了扶风城,那里的事还不够你八卦吗?”

    “是因为梦魇位格看了圈热闹,况且皮里山身在无常道,同受道法吸引涉足其中,想想就更热闹,结果还是被天命变数拦住了。”容疑云颇为可惜地啧叹,眼眸却跳跃新奇的光芒,“我与其中的小姑娘见过面,一陵所言的转机看来当真。”

    “那小子关在雨过天青的十八狱。”女人瞟向北边浮开的青蓝,“布置旁的事倒挺有闲情。”

    “冰牢克不住他灾殃般的火,但天气转凉,冷了,时候也够了,他毕竟是个会怕冷的孩子。”容疑云把玉简举在眼前,单眼睁单眼闭,当作望远镜瞭望似的,也朝那边望,造型格外不靠谱。望过后,放下玉简,他的眼神却骤然一变,说不出的锋芒锐利,仿佛一只舔爪的老虎,“潇潇,无朽让我转告,让你放他出来,去无念剑冢。”

    “哪里冷了。”女人舒展了回懒腰,点头把事情应下,凭空化血为扇,扇出燥郁的腥味,“我倒觉得天一直热。”

    “热得心烦。”

    宁潇潇,潇潇尊者,她把血扇抵在下颌,垂眸如塑像。血色散去,她的手间只余一缕白烟,还有白烟里剔透的冰,冰里冻着一枚绿芽,只是如此,别无其它。可她落上去的眼神却很复杂,埋怨,迁怒,哀伤,绝望,愤恨,汇聚出不可理解的温柔,带着近乎缱绻的想念,好像那是捧了千万年的珍宝。

    …

    “依城主传讯。”侍卫解掉牢门的铁链,三色的魔光流动,封印在每块椭圆构件上,哗啦一声,冰层间的牢门终被推开,“你可以走了。”

    冰雕似的人像微动。

    侍卫忽然感到一阵寒意,真奇怪,雨过青天本就冰封如冬,千尺深的冰牢更是酷冷,冰牢下据说还有极寒之地,关押不知何等的存在。那倒不是侍卫能关心的,他只负责混好自己的工作,成天揣着特制的暖石,巡视两圈,放人关人,只要不去往高危区,不待得太久,怎么说也习惯能受得住。

    可从那个囚犯的身上荡开一层透明的黑,黑里透着冰晶似的紫,层层漫卷层层覆盖,牢狱的冰竟然化成温热的水,很快成为淹没过他脚底的小河。

    怎么会,这是不化之冰,由魔死侍所造,况且囚犯们被送进来前,都下了禁锢作凡人般的咒印,动用不得魔气与灵气。而这片火,直到冰化之时,他才意识到那是火,却让他感到那阵彻骨的寒意,越来越近,扑面而来,糟了!

    陡升的冰墙阻挡了火势,或者说,火势在刚靠近时主动收住,冰墙只隔开比冰更低的温度。

    “你可以走了。”

    有人在他背后说话。

    侍卫惊魂未定侧贴上廊墙,所见之处尽是空白,他循着声音放低视线,才看到一个黑纱长裙的女孩,拄着伞,伞也是黑的,但她这么静静立着,却像冰河上漂浮的雪莲花,洁白透彻。

    “好了吗?”

    女孩斜投一瞥,没什么感情,碧色的眼空荡荡,仿佛雨过天青,不含杂质,眼睑却有花纹的痕迹,传闻中的花纹,让他头皮微紧,明白这片青天处在十八狱。

    “好了。”

    侍卫收敛好神情,不敢多问,肃色行礼,匆匆忙忙离去。

    待到四下空寂无旁人,女孩收回了眼神,眼前的冰再次化掉,冰后的火但已可控,悄无声息地消失退散,只留下牢房的小床上,那名晃腿坐着的男孩。

    “巫相。”

    一陵本来转着匕首,很精巧的匕首,浮了层血光。他抚上心口,似乎在想什么,幽深了目光。挡目的冰化之时,这名囚犯已两手空空,向来访的客人自在挥手。

    巫相不说话,只推开手掌,冻结了汩汩的水,冰层变得更为坚硬。

    “太好了,我怕打湿鞋子。”一陵舒展了下懒腰,话是这么说,但他化开全身的冰雪,也并未沾得一丝水汽,跳下来时干净爽利。

    冰面多出走动的倒影,天青的素服,一汪如月,脚扣铁镣,沉沉重重地响,更像雨过天青的化身,软烟罗城的这片颜色,本义应是公正的刑典。

    “用了多少刑?”

    巫相问。

    “十二种,还不错,比那回好。”一陵走不动了,靠在牢门处,休息会儿,“你来看望巫存?”

    “嗯,盟首允我的假,每年来看看,听说你被关着,也来看看。”巫相展示了腕上的红,是缚魂丝,她依旧被仙门看管,“你不穿紫色了。”

    “想试试。”一陵知道她在指什么,“衣服而已。”

    “只是衣服——”巫相把目光移向他的眼,“还是因为谁?”

    一陵坦然和她对视,不过两息,他就语气悠悠:“你的缚魂丝有两根,有一根没作用,你还是带着。”

    巫相握住那边手腕。

    “我只是……”她垂下眼睑,花纹鲜红,心事昭然,“喜欢她的房间。”

    …

    八月。

    塞外秋高。

    左泽坐在驿站外边,越过窄细砖檐,越过沙丘,越过关山冰影,越过落日,望到来路的尽头。

    他看似望了许久,其实也是走神许久,功夫全在脑内,所以一旦附近响动,眼睛上本不多的精力,自然分到了耳朵上,看是更看不清,但不上心,坐在外面透透气,原先就并非执著远望。

    “你来了。”

    一名姑娘道。

    “你知我会为何来。”另一名姑娘道,“自是能见我来。”

    “我知你会来,但要见你。”前者又道,“就需在此候你。”

    “你来候我,好啊,好得很。”后者语气却不见好,“候的人好多,满满堂堂。”

    “只是来的人多,不止你来,与我何干。”前者语气淡静,“你看,便在三步之内,在这门外边,都坐着个人。”

    左泽收住耳,驿站里有调温法阵,白天调冷,晚上调暖,来往的人进去歇脚,总要舒服些。只是今日故障,坏了哪个关节,尚未修理,通风便不好,人又实在多,他才宁可出来。出来的人也有,可不多,离谈话声最近的,就是他了。

    他喜欢游观事,不喜欢沾上事,这时候应老僧入定。

    “拿乔小娃娃作甚。”泼横些的后者也泼水到外,“人家这般小小年纪,能来这里是有大本事,未见得如门里那些,因你的召令来由你候着。”

    左泽走了走神,心知凡是因果,初策是看而不涉,但既然选了看,入世而看,身在其中,自然仍会被牵涉。

    此时他已道具化了,是一块砖,一粒沙,一层冰,一点光,一个类人的人。故而下一策,便是至少要出出声,让人乍一惊的,忽而知晓这是个人,而非任意推搡的风景线。

    左泽于是用回视力,转望到门边,动作自然而然。人想转头看看,也本就很自然。

    那边是两个姑娘,一白衣,一红衣,他都略有所闻,白衣的是林罔叶,红衣的是傅离朱。她们也都转过来,干望着,才晓得路人会有反应似的,以为是要参与进来,竟像在等着他说。

    “我。”左泽就笑,柔和地笑,顶着张娃娃脸,乖巧道,“我也在候人。”

    气氛一下子松弛了。

    “但我不是为你的召令来。”傅离朱不知怎的较不起劲,好像才发现刚刚的较劲,其实也就这样,没滋没味无关痛痒,索性抱臂转头回去说开,“我是为你的事来。”

    “我也不是为我的召令候你。”林罔叶同样如实相告,“我是知你会为我的事来,所以数了一个一个人头,才候得你。”

    相见一转温情脉脉。

    左泽无声叹气,转了回去,这回真在远望,砖块,沙子,关山,落日,全都看不见,因为不走神了,无心可见,只望着尽头,继续等他的人。

    那俩人恰好来了。

    …

    秋柚下了驿站的法车,日头一刺,又让她退向车厢的阴影,阴影却移动变小,是要开走了。

    一只手罩来遮蔽的幂篱,她透过白纱侧望过去,对方也戴着备好的幂篱,白纱笼盖了全身,是后下车的寒静梧。

    “防风,调温,新炼的法器。”寒静梧言简意赅,“可以试试。”

    风沙吹不开,温度么,戴上之后,的确很凉快,对他来说,应该不是多难,但大小合适,材料舒适,大约是量身定制,来得十分趁意,让秋柚弯眸笑起,道:“试起来很好。”

    “那就不错。”寒静梧向前走去,“你之后可以戴,正好做了,这里也用得着。”

    驿站就在前面。

    无念剑冢生出怪状后,大小宗门,明暗家族,正修散修,不一而足,都有人员潜会至此,二人也将要步入其中,与来接他们的师兄一起。

    而那座不应在的城——

    秋柚想。

    那将是此行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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