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

    “方才你才说凡人都无聊。”司是不以为然。

    “你知道么?有些小孩子喜欢摆弄泥娃娃,会想象几个娃娃之间发生种种故事,即使手中捏着的只是一些土块罢了。这是很无聊的消遣吧?可那个小孩子自己玩得很开心。”

    殷忧悠然踱步,倚着外廊的彩绘栏杆上往远处眺望,从司是的角度只能看到他被风拂乱的白发和微弯的唇角。他忽然换了话题:“这里还能瞧见相宜湖呢。”

    “昨晚在湖畔逛得可还高兴?”他没回头,笑着说。

    司是一愣,首先浮现在心中的是开放如雪的杏花。殷忧却接着以惋惜的口吻道:“可惜你跑得太快啦,我本来还期待看一场更好玩的大戏的。”

    司是眉目一凛,语气也沉了下来:“……所以我们遇到蓝翎他们,果然你是故意的。”

    “是啊,送给诸位的意外之喜。”殷忧倒欢快得仿佛在邀功似的。

    司是舔了舔牙齿,像是准备要把他生吞活剥了,森森地说道:“你觉得这算坦白从宽么?你这么说就不怕我把你的脑袋削下来?”

    “应该是你怕我会对你做什么吧。”殷忧挂在栏杆上飘飘荡荡,随意而一针见血地说道。

    司是实在没法不讨厌老狐狸的毒辣。

    “是啊,我天天生怕你卸了我的一条胳膊腿来报仇呢。”她虚情假意地说,“我说记仇可不是一个好品质啊。”

    “没办法,我就是在有些事情上记得特别牢。”殷忧幽幽叹了口气,突然又道,“虽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还是觉得相宜湖的风光……实在很好看。”

    司是一时分不清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跟她说话。她微微一怔,顺着殷忧的视线望去。天水青碧,水如眼波山如眉,在季春时节温柔鲜润得令人心软,仿佛陷入其中就再出不来。

    “怎么下雨了……喂,你带伞了吗?”

    一座画舫缓缓滑过湖面,船后漾起的长长水波很快没入蒙蒙细雨中。坐在画舫二层的一位茶客伸手去接飘落的雨丝,却好像被秋雨冻得打了个哆嗦,扭头朝他的同伴诉苦。

    “没带啊,反正我又不会淋雨。”翠色衣衫的女子趴在桌上,嘴里叼着喝空的茶杯,含糊不清道。

    “你自然没事,我可不想着凉染病,麻烦得很。”殷忧把手缩进袖子里抱怨道。

    “又不会是什么大病,死不掉。”

    “这话好生绝情啊。”

    阙松口放开那只可怜的茶杯,“怎么会。你担心的话,我给你把雨云驱散好了。”

    “哎呀,那真叫我受宠若惊了。”殷忧夸口奉承,支着下巴望向雨幕,远处山水淡淡,好似水墨洇染的画卷,“等下船了再说吧,欣赏一会传说中江南烟雨的景象也无妨。”

    过了会没听见回音,他一转眼,却见阙脑袋埋在胳膊间,全然没听他说话,一副准备睡大觉的模样。而分明方才是她跃跃欲试提议要来坐船的。

    狐妖默不作声,拿起果盘里的一个橘子开始剥起来。一阵奇异的果香弥漫开去,女子终于猛地抬起头,也伸手从果盘里拿了一个橘子。

    “你都动了幻术了,就不能让我睡得踏实点吗?”阙一边剥橘子一边无可奈何道。

    “可以呀,让你舒舒服服睡上一百年也不成问题。”殷忧连连点头。

    两人手上较劲似的剥着橘子皮。阙率先把一瓣橘子塞进嘴里,像是赢得了比赛似的如释重负,“挺甜的,五两银子的茶座费没白付。虽然那银子是假的。”

    殷忧吃了一瓣橘子,觉得牙都快酸掉了。他眯起眼睛,笑得比阙手里的橘子还甜:“那银子是真的。”

    阙惊讶道:“真的?我还以为是你幻术变出来的。”

    “前几天当说书先生赚来的。”殷忧又拆了一瓣橘子,决心试试它到底有多酸,或许能乘机骗对面的女子尝尝。

    “怎么去说书了?上回你不是还在当个什么官来着。”阙抓抓脑袋,看来实在想不起那个拗口的官名。

    “早就当腻啦。”殷忧摆摆手,转而兴致勃勃道,“我说书学得可好了,你要不要听一段,半两一次童叟无欺。”

    “说书就算了。”阙一扬眉,“这船上唱曲的好难听,你会唱曲么?”

    “还没学过,下回吧。”

    “下回或许我就不想听了呢。”

    殷忧停顿了片刻,轻声地哼唱起来。没有词,只有宛转的曲调散入如烟如雾的细雨中,与潺潺的水声相合。

    “不错不错。”阙歪头听着,很配合地鼓掌,好奇道,“这是什么曲子?”

    殷忧想了想,“偶然听来的。当地的小调,大概叫《花月夜》吧。”

    “可是现在没有花,也非月夜。”阙望向船外略显萧瑟的景色,“我们应当春天来的,那时这里的风景或许更美些。”

    “那么待到三春再来好了。”殷忧轻笑,“不过说不定那时你已经不想来了。”

    “是啊,也许那个时候这里都已经不叫泉亭了,也许湖也被填平了。毕竟世间变化无常啊。”阙感慨道。

    “世间最变化无常的不就是你么。”殷忧也跟着感慨。

    “我是自风而生的妖,俗话说的妖风就是捉摸不透的嘛。”阙附和着,突然她坐直身,像是想起了什么,有点得意地说:“不过我知道有一样东西是不变的。”

    她自袖中拈出一朵花,碧绿若翡翠,和她的衣衫相映生辉。花朵不知被摘下了多久,依然盛放如生。

    “你怎么……”殷忧难得有些呆滞。

    “那时你说心月花折下之后便不会凋零,我好奇想试试真假。”阙摸了摸花瓣,“现在都过了一百多年了,这朵花还是这样,看来是真的。”

    然后她一扬手,像是掷去一片橘子皮。那朵被她收在怀中、百年未败的心月花落入湖中,静静漂远了。

    四百余年过去了,泉亭依然是泉亭,相宜湖依然如旧。只有那场缥缈的微雨,连同两只妖怪不咸不淡的闲谈,犹如一去无痕迹的流水落花,既无爱恨,亦无情仇。

    “是晴非晴都相宜……”

    殷忧轻声叹气,然后转过身来,像是终于看尽了湖光山色,“我早就看出来,你一点都不记得过去的事了吧。”

    司是心中一跳,未及开口回答,忽然觉得脚下隐隐传来一阵震动。

    她本来只是临时找个落脚的地方,没打算和狐妖在塔顶促膝长谈的,然而眼下扯过了头,她几乎都忘了按剧情夜卜这会要强闯塔顶密室!刚才被夜卜有所察觉已经很不得了了,千万不能再出什么岔子。

    她不能再留在这里,尤其不能放任狐妖留在这里!

    司是当即换上一副嬉皮笑脸,“是呀是呀,我们不妨找个地方好好谈谈往事。”

    她抬手要去抓,对方却灵巧地闪身躲开了。

    “说起来司姑娘也是不上心,都说了小生畏高,怎能带小生来这般高处呢。”白毛狐狸的腔调和称呼都装模作样地变了回去,又变回了那个“伍千一”。他闲庭信步地走了一段,在栏杆的缺口处停了下来。

    隐山寺的上三层是实心的,因而自然也没有内设楼梯,只在外廊之间搭着固定的梯子以供攀登,想来是给修塔的工匠们备着的。

    伍千一转回身,单手搭着栏杆,样子似乎是准备沿着梯子爬下去。

    “你——”司是忍不住开口。

    “司姑娘,现在只要轻轻推一下,小生就掉下去摔死了哦,司姑娘也不必再烦恼有人作对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他满脸认真地提议,好像全心全意为司是着想一般。

    “你这么想寻死的话自己跳下去便是。”司是不客气地回了一句,姿态戒备,怀疑狐狸又设了什么陷阱等她。

    伍千一笑了起来,眉眼弯弯,“虽然司姑娘讨厌小生,总是赶小生走,其实也不希望小生消失吧,不然一个人就太孤独了。所以……哪怕是仇敌也好。”

    ……又来了,那种刻骨的毒辣。

    “那便成全你好了。”司是冷冷地说。她被狐妖的话激得动了怒,尽管这怒气反倒证明他所言非虚。

    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乍起的大风扑向伍千一。他被这股力推得身体后仰,手离开了栏杆。

    他的额发被风撩开,一双金色的妖异的眼睛带着笑望着司是。司是忽然发现自己身体不受控制,冲上前抓住了伍千一的手。

    该死的家伙,跳楼还要拉着她一道!

    那一瞬间,狐妖施加的可怕的蛊惑解除了。然而司是胳膊一重,伍千一用力拽住她的手,两人一起从高塔顶端坠落下去。

    ——天地倏忽颠倒,旁边佛塔飞速掠过的琉璃彩绘犹如流虹。满地的人声和香火气像是突然崩塌下来,沉沉压向面前,可有一阵酒香很轻很淡,若有若无地混在风流中。司是神思空了一瞬,只感觉到手中传来的微微的热意。

    这狐狸果然是酗酒了在发酒疯吧……!

    “只要松手就可以……”伍千一嘴唇翕动,在坠下的刹那吐出半句话。

    司是驭风的本领在身,自然是不怕掉下去的,但伍千一呢?狐妖幻术与惑术无人可敌,可似乎别的本事平平。只要她松手,狐妖就会死吗?千年修为的大妖大概不会这么摔死,但也必然废去好些修为甚至半残,足够他有阵子不能兴风作浪了。

    他是笃定她不会松手,还是即使她松手了也无所谓?

    合欢红的袍袖随着下坠翩然扬起,艳丽得好似四溢的霞光;雪白的长发纷乱飞散,如坠云中。狐妖那张冠绝天下的脸上仍然带着轻狡的笑意,美得神佛在上都要忍不住闭目。然而司是抬眸望去,对上了那双漂亮而空洞的眼睛。

    ……那不是求死的眼神。而是恰恰相反。他在求生。

    短短一息之内,她忽然惊悟——狐妖在为他漫无尽头的寿命寻找一个执念。在原书中是那一册摇光录,而现在,他找到的……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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