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潮湿，恐惧急切的交谈，还有低低的抽泣声。
十二沉默地观察着这片狭小的空间，注意到在各色强烈的负面情绪流动中，一张惊恐的脸上镇静得格格不入的黑色双眸。
一个行为相当板正的黑发男孩。即使蜷缩在角落也挺直的脊梁骨，还有和神情极度不符的平静呼吸，甚至有点不易察觉的兴奋。
兴奋……
想逞英雄的中二少年吗？
十二绑在身后的手指轻轻敲击货仓的金属墙面思索着。
一天前，她在能源耗尽的飞行器上恢复意识，唤醒她的正是因恒温系统停止工作带来的高温。存储着她几乎所有记忆的伴生芯片也已经报废，备用的老古董芯片只是储备行为指令就几乎耗尽了内存，留给她一片空白的大脑和一具虚弱的身体。
在飞行器操纵舱这样单调的场景里，直觉和思维惯性除了让她庆幸自己还活着外没法再提供任何帮助，于是思索片刻后，十二将自己唯一的家当——一个精致的黑白旅行包，背上离开了机舱。
事实证明带了不如不带。
按理来说这旅行包材质低调内敛，若是出现在联邦必然无人会在意，甚至还会被笑一声穷酸。可却偏偏出现在和任何高级货都不搭边的流民基地——流沙三角。背着这唯一和她的过去有关系的物品，十二刚靠近城区后脑勺便惨遭一记闷棍。
黑，真黑啊！
再一醒来都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十二脑袋疼得厉害，有点没法确定自己这样究竟是死还是没死，再一打听，这是成了星际海盗的货了。再一细听，更出乎十二的预料，这货舱里竟然还有不少联邦公民。
那身着西装的男人抱怨自己只是在酒吧喝了几杯，旁边的人听见哭丧着脸附和，说自己加完班开车回家，想着先歇会再走，结果刚才一觉醒来差点以为自己猝死下地狱了。
相比之下，像十二身旁的大妈这种来历不明的人则要镇定得多。十二故作慌乱地问了不少烦人的问题，一边碎碎念着“怎么办啊”一边抽泣，烦得对方恨不得封上她的嘴，于是忽略她干净的眼角。
“你是联邦人？”
十二摇头。
“那不就得了，”那大妈嗤笑一声，又似是看她年纪不大看起来也怪可怜的，于是耐心解释道：“待在流沙三角也没啥好日子过，走这一遭搞不好有大机遇呢。”
机遇大不大不太好说，麻烦肯定有不小。一帮以本该以劫财走货为主的海盗干上拐卖联邦公民的活，利益不大还徒增风险，不知打的是什么算盘。
十二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没有再说话，将注意力再集中到周围人的交流中，却看见那黑发男孩突然站了起来，走到她身前站定。
“合作吗，精神控制师。”
对方笃定的语气让十二无法作出认下这莫名其妙的“精神控制师”之外的决定。
十二有些摸不清对方的来意，但还是配合地微微挑眉，摆出略微轻蔑的神情道：“和你合作？把我的命搭上去？”
连这里有监听设备都没察觉到，想拖谁一起去死呢？这飞船的电路设计得格外地大胆，将能量供给集中到运载能力上的同时，也方便了十二将主控室外的电源整个切断而不影响飞船正常飞行。估摸着自己残存的体力思索片刻，十二心头已有计划。
“你……待会儿见机行事。”
“你别拖我后腿才是。”
那男孩不知听明白几分，结束了两人猜谜语一样的对话后缩回了自己原本的地盘，和几个少年比划着什么。
精神控制师……
听那少年语气中的看重，这精神控制师应该是个高杀伤力的职业，倘若十二猜得没错，那群挂羊头卖狗肉的星盗很快就要过来将她带走处理了。
至于那少年是如何判断的……十二觉得这大概率是那男孩几人策划的一出好戏。她是不是精神控制师不重要，她会不会接下他们的戏，向监听器后面的人传达出「这里有精神控制师」的信息才重要。
而十二的临场发挥则阴差阳错地让对方更加轻视他们这群看上去平均年龄不到15的少年少女，合作意外地顺利。
身后的金属材料上传来细微的震动，十二扔过去一个眼神后集中起注意力。
若是这货舱中奢侈地安装了能量探测仪，那此刻必定会因画面中以十二的大脑为起点不断延伸的猩红丝线响起警报。
找到了，心脏……还有最重要的，电路枢纽。
就是现在！
“砰！”
一瞬间，高速金属刺进肉.体的声音、重物倒地的声音与黑暗同时降临，恐慌与骚动以极快的速度在人群中蔓延。
五分钟，不依靠飞船能源的信息传递滞后最多只有五分钟。十二抹掉鼻血立马拔腿狂奔，她必须在次级操纵舱反应过来前找到主控室并夺得飞船的控制权。
这都不是难事，哪怕这飞船大得有点超过十二的认知，但万变不离其宗，十二仍然能利用“直觉”通过感知找到主控室的位置。
想来那伴生芯片的工作原理必定不是存储所有记忆这么简单，但此时显然不是思考芯片工作原理的好时机，她快跑不动了！
最后两分钟……再坚持一下，已经到达目标楼层了！
“那边！她在那！”
身后渐近的脚步声让十二瞬间汗毛竖立，顿时再度加快步伐。
不应该啊，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误差？十二内心惊诧万分。
人在危机时刻可以激发无法想象的潜能，本来觉得自己已是强弩之末的十二再次找回自己的最大速度。但显然，这点微弱的潜能并不够她甩掉他们并且再次高频发动能力拿下主控室控制权。
“靠，跑得还挺快，差点跟丢了！”
该死！竟然要因为这种低级错误送命！
十二趴在门上喘着粗气。
她再次握紧拳头尝试发动能力，在黑暗中瞄准了对方的心脏。她不可能等死的，哪怕是最后一瞬间她也要试试……
“哎哟，这锁，这，这门咱也不会开啊！”
等等……
原来是刚与十二演完一场戏的黑发少年一行人。
十二顿时脱力滑坐到地上。
听这不靠谱的哀嚎，这里恐怕是她一个人的战场了。
不过没关系，三十秒，最多三十秒她就能再发动一次能力。只是时间还来得及吗？一边洞察哪条路没人一边夺命狂奔已经快将她的体力用尽，没有外部的能量补给恐怕再恢复半小时也难以再次使用能力。
“让我来吧。”
女人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平静，带着从容不迫的笑意。要从底层的货舱赶来接近顶层的主控室，甚至只比他们晚几步到达，那必然不可能拥有如此平静的呼吸，众人的戒备顿时被点燃。
“小朋友们，别那么紧张。”那女声似乎是被他们的警戒逗笑，转而掏出一节什么东西摁在感应器上。
借着幽幽的绿光，十二看得异常清楚，是一节断指。
“自我介绍一下吧，在下联邦第四机关某部部长，芦惜。”
“因为保密协议所以卖了些关子，还请不要介意。”
谈笑间，芦惜在舱门打开后射出的刺眼强光下扣动扳机，操纵台前几个身影应声倒下，整个过程用时不到五秒。
她转头像指导老师一样对黑发男子一行人下令：“军校生？货船会开吧，去找点事干。”见众人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又补充道：“不用担心，他们只是死了，不会突然醒来把你们抓起来的。”
十二这才看清这位长官有一头漂亮的银发，身上还穿着星盗的制服，一双皮靴子不轻不重地踩在地上哒哒作响，而刚才她们却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她的靠近。
这人脸上还时刻挂着像名画一样弧度精美的笑，好似著名雕刻家的得意之作，深绿色的眼睛却散发着十二警铃大作的危险气息，那把枪被她吊儿郎当地挂在手指上玩弄着，要是“一不小心”走火了不知谁会遭殃。
这种强大的压迫感与洞察力让十二隐约认识到所有的谎言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今天所有的危机都是前菜，这位才是真正会让她一不小心就丢掉性命的人。
“小控制师，跟我走一趟吧。”
那双漂亮的眼睛笑眯眯地看向她，让她来不及思考如何反应才能让对方觉得自己真的是个平平无奇的精神控制师。十二只能信任自己的直觉，一言不发地跟上去。
忙碌的敲击声外，两道轻巧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黑暗中。
飞船上的电源仍未恢复，十二确信，如此大的飞船，以她巧妙的作案手法，就算是最顶级的修理师也没法在五小时内将其修复。
只是不知道这位长官有何打算，十二大脑狂转。这种被压制的感觉就像动物遇见了天敌，她感觉自己的内心活动也能轻易被对方看穿。
“不问去哪？”那长官冷不伶仃问道。
“感觉能猜到。”
“你倒是敢猜。”
芦惜笑得倒不像是讨厌这个答案的样子，十二微微松了一口气。
看来这位长官并不讨厌聪明人，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现在并没有招致对方的怀疑。
那便可以断定，像“流沙三角”这样的三不管地带，有大量的能力与她相当的“精神控制师”。确认了这点，十二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下一大半。
因她的未知身份而潜藏的危机暂时解除了一部分。
“哟，我笑一下就突然不怕我杀了你啦？”
突如其来的发难让十二一下子记起对方那双恐怖的绿眸……在这位充满未知威胁的三弥长官面前真是一刻都不能放松。
十二后槽牙磨动的样子不知怎么取悦了她，她又笑起来，好似不会感到疲惫的换脸机器。
“放松点亲爱的，我又不是警察你怕什么？快把灯打开去救人，再关会儿货舱那边估计自相残杀都死好几个了。”
她语气闲适，并不像话中着急担心的样子，大概是想试一试十二，因此没有亲自出手。
“……隔得太远了，我现在有点不太行。”
她体力不支，修不了。
听出了十二的言外之意，芦惜从外套夹层中掏出一管灰色的营养液塞到十二手里。这营养液显然是高级货，刚一进入胃里十二便觉得四肢不再虚浮无力，就连过度使用能力的头痛也一扫而空。
照明灯听话地亮起，十二眯着眼适应着强光，正当她准备将手中的营养液一饮而尽时耳旁再次传来芦惜的声音：“省着点，后头有的是你干活的时候。”
十二：……
果然高级货都是有代价的。
“怎么？不乐意？”芦惜脸上的温度又毫无预兆地下降，“没良心，你以为谁给你跑到主控室门口的命？不是都察觉到这不是一般的星盗了吗。”
连这么细微的情绪的变化也能感受到吗……十二顿时将头脑放空，不敢再任由自己发散。
大意了。就算十二不知道流沙三角到底有怎样的历史，也该知道作为联邦高官，芦惜的话说得再好听，她对十二也不可能有利用之外的目的。
真以为芦惜像她的冷笑话一样平易近人就大错特错了，她想要十二的命比喝水还要简单。
喝水还要代谢呢，杀一个流民杀了便杀了。
将门口倒地的尸体踢开，地上大片血色和创口的大小位置并不匹配，芦惜意外道：“你动手了？”
“……嗯。”
“不错，不把自己的头栓别人裤腰带上是个好习惯。”芦惜又变成初见时好相处的样子，“天赋不错，有没有兴趣念军校啊？”
“看你也才十三四岁的样子，流沙三角的日子没那么好混吧？跟我干完这一票，回三弥给你找个学上呗。”
“怎么样，我是不是一个很人性化的老板。”
看似是利诱，实则为威逼。作为一个识时务的流民，十二非常自然又困惑地问道“为什么？我没帮到你什么吧。”
而对方显然没有要跟她解释的意思。
“小朋友，你还没够格问为什么呢。”
十二识相地闭上嘴，努力让大脑保持空白掩盖心底下意识的不情愿。
可不能拒绝，光是联邦合法的身份对流民来说就足够诱人，更何况是三弥的身份，这哪怕是个掺毒的饼十二也应该先咬一口再拒绝。
却没有注意到芦惜嘴角的冷笑。
连点情绪波动都没有，以为这样她不知道她的抗拒了吗？拒绝天上掉下的馅饼最好只是因为太聪明，而不是因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哦。
只是再大的秘密也得在调查完星盗之后再说了，毕竟这才是芦惜出现在这艘船上的唯一目的。
芦惜没有更改飞船的路线，没有让这些平民走，也没有发布求助信号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甚至除了十二，那几个军校生都被她放在安排之外，忙着一些安顿平民的杂活。
在她的计划里，前往星盗的目的地一探究竟的只有她和十二两个人。对此，芦惜的解释是“沾上联邦任何一派的立场就不适合碰第四机关的事了。”
“那我呢？就不怕我背后也有什么势力吗？”
芦惜瞥她一眼，颇有些轻蔑。
“你？你这么听话我以为你清楚得很呢。还有，用这种方式试探我可不是明智之举。”
“真有势力还至于被几个不入流的星盗抓上来？”
十二抓狂。
精神控制师看来是字面意义，这种穿透物质屏障的对他人心理的洞察被运用到极致完全可以把人逼疯。这个第四机关一定是个疯子机构，要是三弥都是芦惜这样的人，十二得想办法跑路了。
“放心，以你的能力，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十二一时间不知道芦惜是在说哪件事，只觉得她对她的能力有很大的误解，但也知道这个时候说自己不行只会拉低自己在芦惜心里的价值，在这权力极度不平等的关头可不是什么好事。
走一步看一步吧，小命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