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意至今形容不出。
上一次独自走出警察局是什么心情。
而今天不一样，没有争执，没有羞辱，天也不像那天阴沉，好像久久憋在胸口的浊气，都在贺临礼接连踢开椅子的那一刻散去。
她跟在他们两个身后，看着贺临礼洋洋洒洒的步伐，听着许渊老成的数落贺临礼冲动，路过的风把这些点滴都带入脑海。
她收回视线，盯着自己往前迈开的脚，又不由笑了起来。
“贺知意。”
贺临礼转身叫她。
她抬头，神色如常，低低应了一声，贺临礼刚想开口，却被许渊插了话。
“我还有事，就不送你们回学校了，你们自己叫车吧。”
“对了，临礼你的外套，还有贺小姐的药，你来取一下。”
许渊同贺知意招手道别，贺临礼随他去取东西，留贺知意在原地等待，不多时就看见贺临礼出现，和先前一样，腕上挎着外套，手里提着袋子。
他人走近，使唤她一声。
“叫车。”
贺知意愣了一瞬，忽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通过电话联系了之前那个司机。两人安静等在警察局门口，气氛慢慢变得僵硬。
她试图活跃一下气氛。
“哥，你刚刚要说什么？”
贺临礼闻言偏头，微微俯身，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贺知意耐不住对视，先行收回视线，却听见他淡淡一句。
“你怪蠢的。”
她错愕抬头，发现贺临礼还在看她，一时越发无错，缓缓低下头后又一声不吭。
“现在就很蠢。”
他又开口。
“是的。”
她应了他一声。
这番回应倒是出乎贺临礼意料，他没再说她，正准备收回视线，却见贺知意再度抬头，平日里灰蒙蒙的神情褪去，挂着少见的笑。
“贺临礼，谢谢你。”
这是贺知意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虽然反常得不像话。
他咳嗽两声，难得没再看她，算是应了那番道谢。
司机很快到来，两人一前一后上车，往学校赶去，临到分别，贺临礼就今天警察局的事给她叮嘱两句，后便直接离开。
贺知意回到住处，当即看到了等在楼下的许程文。
还没等她开口，许程文已先连忙朝她赶了过来。
“知意！你回来了，怎么样，还好吗？”
他问她，语气有些急促，像是忍耐了很久，所有的关心与不安都在这一刻全部倾泄。
“已经没事了。”
她微笑着回许程文，见许程文长长松了口气，可不过平复两秒，许程文盯上她手里的袋子，等看清袋子上的字样，眉头肉眼可见皱了起来。
“知意，发生什么了，你哥呢？”
贺知意突然开口。
“班长。”
“不用对我这么好的。”
许程文整个人像被泼了盆冷水，不如说此刻的他，更像是只受伤的宠物小狗。
“抱歉知意，是我太冒犯了，我不该一上来就问这么多的。”
许程文习惯性挠了挠脖颈，往后退了几步，跟贺知意拉开一段距离，先前那股劲儿平息，眼下蔫下头来，让人动容。
“不是的班长。很感谢你这么关心我，你很好。”
真的很好。
好得她有时候不知道怎么回应他这份炽热的心意。
她朝许程文走近，提在手里的药袋轻晃，发出明显的声响。
“还有我哥，他也挺好的。”
许程文捕捉到她的后半句，动作顿住。他缓缓将手收回，像是在给自己做新的心理建设，但确认贺知意是认真说出的这话。
他心底滋生出几分不悦。
他看向贺知意，只是与她那双眼睛对上就不由败下阵来。贺知意也许从来都不知道，她专注看人的时候，总是那样让人局促。
“班长？”
许程文有些出神，被贺知意一声叫回，难免有些尴尬。
“知意，你以后直接叫我的名字吧。我们已经毕业了，不用那么生分了。”
贺知意笑了笑，应声道“好”。
他伸手，想接过她手里的袋子。
“那个，我送你上去休息吧。”
贺知意摇了摇头。
“没事的，只是摔了一下，药也是擦伤用的，你不用担心。”
“有摔到哪里吗？严重吗？”
许程文就像刚才见面时一样，一连又问了两句。
“抱、抱歉，我只是想确认你没有大碍，我送你上去吧。”
“我不会待很久的，送你上去我就走。你好好休息，累的话晚上不用去上课了，我会做学习记录，笔记会及时发给你。”
她还不适应直接叫许程文的名字，只能回声“谢谢”。
许程文跟在她身后慢慢上楼，一路安静送她到门口。贺知意打开房间，许程文不等她开口，先行道别。
“我先走了，知意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联系，我会马上赶来的。”
他转身就走，走出一段距离后被贺知意叫住。
“班长。”
许程文回头，贺知意刚要开口，却被他出声打断。
“知意，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贺知意安静站在门口，许程文立在廊间，两人之间远远隔了一段距离，他看了看她，忽然垂下头来，时间像在那一刻静止。
除了细碎的蝉鸣，贺知意只能感受到自己有节律跳动的心脏，一下又一下，平静而缓和。她安静等待着，等待着许程文接下来的话。
却等来了他微笑抬头看她。
“知意，不管怎么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会尊重你的一切想法。”
“但是，希望你可以给我一次机会，不要那么快就否定我。即使，即使只能当朋友也好。”
“嗒嗒”的脚步声，以及逐渐出现的影子。
许程文话音收尾的时候，身后的人影完全进入视线，他慢慢回头，看见了站他身侧的贺临礼。
二人距离过近，许程文面露不适，当即拉开距离。
贺临礼插着手，懒散立在原地。他比许程文高上一些，加上性格使然，眼下呈俯视状打量许程文。
“哥。”
贺知意最先开口，远远叫了贺临礼一声。
贺临礼转了视线，看了看站在门口的贺知意，不过两眼，又转回视线看向许程文，忽的轻笑出声。
许程文被他这一极为冒犯的举动刺激，面上的不悦越发浓重，但碍于贺知意就在一旁，他一言不发，忍着怒意攥拳回望贺临礼。
许程文很不喜欢这人，从见面的第一眼就不喜欢，本来就是一个莫名其妙突然出现的人，这样的人，怎么配成为贺知意的哥哥。
“你来做什么？”
许程文问话的语气有些不客气，贺临礼不以为然。他没回应许程文，反倒抬脚慢慢朝贺知意走去。
“有事找你。”
房间门先前就被打开，贺临礼没等她回应，自顾自就要屋内走去，贺知意刚想说什么，另一边的许程文三两步赶来，先一步拦住了贺临礼。
“有什么事，不能直接在这儿说。”
贺临礼斜了斜身子，姿态越发散漫。他盯着许程文，依旧是傲慢无礼的模样，语气也带些玩味。
“怎么，我跟她说什么，难不成要专门说给你听听？”
“你——”
“哥！”
贺知意跟许程文同时出声。
贺知意往剑拔弩张的两人中间站去，等将二人隔开，她先叫了贺临礼。
“哥，你先进去吧，我一会儿进来说。”
贺临礼没有待在原地僵持，悠然往屋内走去。眼下只剩贺知意跟许程文两个，许程文仍带着不悦。
“抱歉班长，他一直都是这样，你别跟他计较。”
如果说见到贺临礼进去的时候，他是有些不悦，但如今听见贺知意给贺临礼找补，他却有些气馁。
贺知意潜意识选择了维护贺临礼，这让他有些意外。先前发生的种种事情，压在他心底里的疑问，此刻终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知意，他不是你亲哥吧？”
贺知意显然没想到许程文会说这种话，但她没有过多惊讶，淡然点了点头回应。
“是我不是亲生的。”
贺知意站在柔和的光下，显得那样恬静淡然，仿佛置身事外。而透过长廊的那点微薄的光，此刻一点暖意也提供不了。
像是藏匿在心底的一颗炸药，在此刻轰然炸开，而许程文是那个罪人，那个将贺知意披露在阳光下的罪人。这不是他想象中的回答。
或者说，不是他期待中的回答。
他不希望贺临礼是她的哥哥，因为贺临礼不配。可他心底又暗暗期待着，期待他们真的有血缘关系，期待此刻屋子里的那人，真的是她的哥哥。
许程文为自己这极为荒诞的想法所震惊。
“知意……对不起。”
他嗓音低了几分，诚挚一声道歉，后默然离去。
贺知意一时也无法回应什么，只看着他渐行渐远，直到许程文身影彻底消失。她慢慢折回房间，见贺临礼大喇喇仰靠在屋内的椅子上，无比闲适。
贺知意随手找了个椅子坐下。
“你要抱着它到什么时候。”
她闻言，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发现自己怀里还揣着装药的袋子。这种事发生太多，她也习惯了贺临礼的数落，当着他的面自然地将袋子搁置在一旁。
她还没来得及问他找她是什么事，电话铃声响起。
她打开查看，发现是父亲打来的，这才意识到自己至今还没回过先前母亲的那通未接来电。她接通电话，习惯性保持不开免提。
贺临礼并不关注她的电话。
他听见贺知意时不时低低应声，听得久了，手中刷着的手机也无聊起来，不自主看向她那边，目光落在那节露在空气中的腕骨。
纤细，白皙，单薄而脆弱。
电话里的叙说的声音模模糊糊，贺知意回应的声调却慢慢变了样，他的目光再度落向贺知意的手指。
和以往每一个特殊时刻一样发抖的小指，在此刻无比直白的宣示着贺知意的情绪。
他没能问出什么。因为贺知意接听电话的手垂了下去，握在手中的手机也随着手指一同颤抖，渐渐的连带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抬头看他，蓄满雾气的眼，在那一刻往下坠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