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悦

    怀城的六月很是燥热,蝉鸣聒噪。

    高考成绩出来的时候,贺知意人在学校,音乐老师因学生钢琴比赛离校,临时托她来给学校的教学钢琴调音。

    “知意?”

    “考得怎么样,想好去哪个大学了吗?”

    身后传来声音的一瞬,试音的琴键声适时中断,贺知意直起身,慢慢回头,看见身后走来的班主任。

    她微笑回应,刚想开口,手机突然接到电话。是母亲打来的,但没多说什么,只让她尽快回家。

    电话来得有点突然,她跟班主任简单聊了两句,便直接离开。

    学校离家有段距离,但不是很远,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少不了母亲为了让她读书返家方便,特意要求父亲在学校临近处买了房。

    她有司机接送,即使这次是来帮学校内的钢琴调音。

    返家的时间相比往日,似乎要漫长许多,车窗外的景象匆匆略过,而她心底也没由来的生出几分沉闷。

    一直到车停在家门口,司机叫了几声,她脱离恍惚,轻声道谢后下车,慢慢往院中走去。

    眼前大摇大摆停了一辆车。

    贺知意平日很少注意这些,但今天不同。

    这辆车太过招摇,少见的贵重车牌标识,加之车门两侧各自站了一人,摒手静候,似在等人。

    她停下脚步,没再往前,车门打开,传来“咔哒”一声,让她定在原地。

    一双黑色皮鞋进入视野,在炽烈的阳光下,皮鞋的反光颇为刺眼。贺知意想象不到,是什么样的人,在这种时候也会穿那样正规的皮鞋。

    鞋子的主人也在那一刻下来,她循着视线往上,见对方身形板正,高挑,一身矜贵气息,是个极为年轻的男生。

    不是她想象中商业气息浓厚的中年男性。

    男生注意到她,转头投来视线,那一头黑色碎发,在阳光下跳跃,莫名耀眼,叫贺知意一时挪不开眼。

    贺知意想,这是她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白的男生。

    她看见他微抿着唇,透着一丝不耐,即使两人隔了一段距离,但那双蔑视意味十足的眼,也让她在燥热的阳光下,瞬间凉了几分。

    这个西装革履的少年,带着他几不可察的傲慢,在第一次谋面时,对贺知意显露出微妙的鄙夷和不耐。

    贺知意下意识蜷缩掌心,试图压制那不住颤抖的小指。

    “临礼?”

    贺知意与那人同时循着声音望去,看见父亲贺任站在门前,她察觉到父亲脸上的惊讶,这是她平时很少看见的情绪。

    越过高挑的男生,贺任似乎才注意到贺知意也在,他敛回神态,换了笑颜,语气平和如常。

    “知意,你也回来了。”

    贺知意匆匆越过那人,微笑着迎上去,自然地挽上贺任手臂,这时屋内又出来两人,是家政阿姨和母亲徐秋,贺知意熟练换了手。

    徐秋轻轻拍了拍挽在她腕间的手,朝门口站着的贺任招呼:“都进去说吧,外面天热,久站也不是事儿。”

    少年看过来,贺知意迎上他的视线,对方头颅微微俯视,长睫投射一片阴影,脸颊一侧印上鼻梁阴影的形状,勾唇微微笑着,不屑意味越发浓烈。

    是过于卓越的长相。

    贺知意下意识闪躲视线,揽着母亲的手往屋内走。

    少年是跟在贺任身后进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下了西装外套,随意挂在腕间,贺知意这才注意到,少年并没有打上领带,里面的白色衬衫扣子整齐排成一列。

    她跟母亲坐在一起,后面进来的二人自然而然坐在她们对面,贺任一向庄重,所以少年此时翘着二郎腿的姿态,并不算合宜。

    家政阿姨过来低声问话,母亲也回了几句,贺知意听清了,一会儿是一家人的晚餐时间,而这个突然造访的“贵客”,让家政阿姨一时不知道怎么伺候。

    “饭菜按平时的安排,加上西餐,额外备上一份刀叉。”

    母亲缓缓交待,贺知意在一旁安静听着,见阿姨刚要点头,却先听见对面开口打断。

    “不用了,我用得惯筷子,你们照常就好。”

    语气清冽,微沉,中文口音并不地道,也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气息。

    这个人的一切,都让贺知意不安,她叠在腿上的双手传出颤栗,她握了掌心,末了起身,微笑着接过话。

    “母亲,我去厨房帮忙吧。”

    徐秋少见的没有拒绝,微微点头示意,交待她注意安全,贺知意得到允许,三两步跟着阿姨进了厨房。

    阿姨将她拉在一旁。

    “油烟气儿重,还要炒菜,小姐您歇着就好,这边很快就能做好。”

    阿姨从她刚踏进厨房就开始劝阻,贺知意没有跟阿姨推拒,默默走向厨房备菜的地方,戴上围裙和袖套便开始择菜。

    她的小指在这个过程慢慢恢复,期间轻声回应阿姨:“我给您搭把手,不碍事儿。”

    阿姨叹了口气,也自顾忙络起来,炒菜时贺知意在一旁安静站着,阿姨也劝她出去。贺知意只笑着摇头,但不动,就这样等到菜都备好,二人方才前前后后端抬着菜至餐厅。

    她不愿意面对那个少年,没由来的。

    可吃饭是逃不掉的,家里平时没有佣人,家政阿姨也会在忙完份内事儿后离开,今天徐秋提前交待阿姨离去,眼下偌大的客厅,仅余他们四人。

    贺知意依旧跟母亲并排坐,少年在她对面,她低着头用餐,偶尔夹一下菜,不经意间传出筷子碰撞的声音,贺知意慌忙收回手,却见少年长指持筷,保持夹菜的动作没变。

    安静的用餐氛围,在这一刻变得诡异起来,母亲轻轻咳嗽一声,贺知意佯装镇静,又默默吃起来,但速度明显快了些。

    她本想着先吃完下桌,却等到对面先传来搁置碗筷的声音。

    “慢用。”

    少年懒懒散散撂下一句,作势起身离去,却被父亲喝住。

    “你要去哪儿?”

    “回酒店,休息。”

    父亲也撂下碗筷,瓷器与桌面碰撞,叮当作响,怒意明显:“这就是你家,你上哪门子的酒店休息!”

    贺知意顿住,见母亲也停下动作,三个人视线都落在少年身上,少年扫过父亲,又扫过母亲,视线终落在她身上。

    贺知意蓦地收回视线,往嘴里小口送着白饭。

    “我这个外人吃好了客人饭,留你们一家三口幸福美满,不是正好。”

    又是“叮当”一声,母亲也将碗筷搁置,贺知意被吓到,见父亲一掌拍在桌面,怒极起身。贺知意端着碗许久,最后慢慢放回桌面,将筷子也整齐摆放。

    “临礼,你说出这种话,也不怕伤了你父亲的心。”

    母亲语气有些悲沉,贺知意闻言,身形一顿。

    原来这个突然出现在家门口,万分耀眼的少年,是贺任的儿子。

    她突然明白了,母亲特意叫自己回来的原因。

    “怎么?我要为我的亲爹,背着我养了个这么大的女儿,拍手叫好?”

    少年语气平缓,毫无情绪,却将目光又投向她。贺知意没有起身,她回望着他,无条件的接受着这个长相优越的少年对她的鄙夷。

    父亲开口。

    “临礼,这事儿是我对不住你。你不愿意在家,我跟你徐姨也是想要个孩子,这才不得已,你徐姨不能——”

    “够了!”

    是母亲截住了话。

    贺知意藏在桌下的小指不住颤抖,小指贴在腿间,让她觉得自己的双腿也跟着发抖,燥人的天气下,徒余几分寒意。

    她从没有哪一刻,这么想逃回孤儿院的禁闭室。

    “我吃饱了,母亲,我先去洗漱休息。”

    贺知意的肩膀被徐秋按住,掌心的温热透过单薄的衣料,慢慢传入皮肤,贺知意身体涌出的寒意稍减,小指的颤栗却依旧无法控制。

    “既然都在,今天就在这儿说清楚吧。”

    父亲拉住了要走的少年。

    “不管怎么说,千错万错,错的都是我这个当爹的,跟你徐姨无关,也跟你妹妹无——”

    少年低声笑出一声,顺势踢向脚边的椅子,贺任的话被打断。

    “我贺临礼,可从没有个莫名出现的便宜妹妹。”

    “啪——”

    巨大的巴掌声清晰而响亮。

    贺知意身子发颤,见少年右边脸颊一片红意,看他舌头顶向颊腔适应疼痛,朝向贺知意这边嗤笑一声,后悠悠出了家门。

    贺知意看见视线中那道背影慢慢变小,直到彻底消失在视野,她努力握住小指,人已起身收拾起碗筷,不忘安慰二人。

    “我收拾碗筷,父亲,您带母亲好好休息一下吧。”

    徐秋瘫坐回椅子上,泄了气一般,贺任揉着额间走过来,一边扶徐秋起身一边交待贺知意。

    “你也去洗漱休息吧,今天去学校又倒回来的,也该累了。先放着吧,明天阿姨会过来收拾。”

    贺知意应声点了点头,望着贺任揽着母亲上二楼,直到这偌大的餐厅只剩她一人。

    她将碗筷收进厨房清洗,又收拾完餐桌这边,确认一切都收拾完毕方才熄了灯回房。

    贺知意今天莫名的疲乏,她本不想动了,可不过犹豫两秒,最终还是进了浴室。花洒中温热的水顺着头顶下滑,整个人的思绪都随着雾气氤氲。

    她蜷在角落,赤|裸的背部紧贴墙壁,冰凉的大理石传来阵阵刺骨的凉意,脑海中闪过少年的脸,还有那眸中海一般的鄙夷。

    她埋下头颅,极低的哽咽被水声淹没。

    原来,他们是有自己的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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