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祸

    九重天上,星月昭昭,银河迢迢。

    查夜布星的神官例行检查记录一番后,像往常一般离开星仪殿,厚重的殿门加了密文禁制,在神官身后重重合上,无需天兵把守亦无人可破门而入。

    星仪殿位于九重天至高之处,只有天君、储君和司职的神官才可进出,乃是九重天上最为机密的地方。

    此处偏僻寂静,入夜无光,唯漫天星海,盈盈如灯,清冷中柔光点点。

    忽然,一个黑影砸落在墙角,落地却是轻巧,微微弱弱的噗叽一声,竟是个羽绒团子。

    “哼,都说这星仪殿来不得,还以为是多厉害的地方,连个守门的都没有!”羽绒团子抖了抖小身子,昂首挺胸去推门,谁知刚一碰到殿门就被禁制弹飞了。

    “可恶!竟然加了禁制!以为这样就能拦得住本少主了?”

    羽绒团子气恼地爬起来时身上沾了几片树叶,瞧着有些滑稽。

    她摇了摇小脑袋,呸呸呸拔掉那些倒霉的树叶,张开羽翅,连同尾羽一并随之舒展。

    映在墙壁上的身形逐渐发生变化,漂亮的翎羽泛着金色的华光,瞬间灵气四溢,引的那些原本在夜间沉睡的野花在骤然满溢的灵气之下本能地绽放起来。

    黑瞳浮光变为金瞳,熠熠生辉,堪比月华,她展翅飞跃星仪殿的殿门,禁制竟未再启动。

    一道金色的流光如流星般自夜空闪过,落地化作窈窕少女,仙衣飘飘环佩玎珰,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她转头看向殿门,叉着小腰得意道:“本少主可是这天地间唯一的金凤,什么禁制能拦得住金凤!”

    上古四灵族中凤凰族最擅长勘破术法,而这血脉之力又以金凤最为稀有,拥有未可知的天赋,犹如眼下,谁能想到九重天上至高机密之地的禁制,竟被一个羽绒团子给破了。

    以往,星仪殿于她而言只是传闻中的一个地方,从未有人能够闯入,如今她就在殿中,可谓是天下第一人了!

    沉寂空旷的大殿,胸膛里的小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紧张又兴奋,她拍拍自己的胸口,“安分些,什么好东西你没见识过?不就是星仪殿嘛!”

    想她堂堂小金凤,凤凰族少主,自打降生以来,非晨露不饮,非嫩竹不食,非千年梧桐不栖,不至于进个星仪殿就稀罕地心肝乱跳。

    “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也不过如此。”大殿空旷,八卦方位放满了书卷,她初时还兴奋地扒拉一通,发现只是无休止记录每日月移星动的内容,千篇一律刻板单调,便渐渐觉得无聊起来,小嘴一扁雪腮一鼓,嫌弃地自语:“此处星云本少主在丹穴仙境也能看得。”

    适逢时辰变化,星轨转动,殿外司星台上对应的星宿位旋起阵阵仙风,灵气激荡异香浮动,她好奇地跑出去看。

    只见云雾翻滚,卷着三千里银汉星海如同潮水,变幻万千,形态瑰丽,蕴含灵气的星辉闪着萤光。

    “哇,好美啊!”她赞叹着方才还在嫌弃的星云,化出云桥踏云直上,随手去抓散落的星辉,如雪的星辉捧了满手,她干脆团成“雪球”,砸向满天的星辰,砸中一颗便开心地大声欢呼,终于在这无趣的星仪殿里找到了乐子。

    原本寂静肃穆的星仪殿回荡着少女甜美欢快的笑声,她玩得不亦乐乎,完全没有发现身后的异常。

    司星台上,星轨越转越快,越转越没有章法,整个司星台开始剧烈晃动,终于发出一声巨响。

    轰——

    她吓得一脚踏空跌落在地,容色昳丽的小脸瞬间煞白,发生了什么事?

    星轨异动,司星台上星宿方位大乱,她慌张地施术,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该如何控制星轨,愣了片刻,干脆一咬牙一跺脚,三十六计走为上,拎起裙角化作一道金色流光仓皇逃走。

    丹穴仙境。

    偷跑出去做了坏事难免心虚,她蹑手蹑脚,谁知刚跨进门槛便感到熟悉的威压在周身散开,紧接着一声严厉的叱问,“凤芙笙,你又去哪里闯祸去了?!”

    身体的习惯快于心念,芙笙一下子就规规矩矩跪了下去,抬头娇娇柔柔地唤:“娘亲~~~”

    凤于飞到底是一族之长,稳住气场,肃着脸道:“撒娇也没用,如实招来。”

    芙笙嘟着小嘴,余光瞟到半寸明蓝色袍角,立刻带了哭腔无赖道:“娘亲好凶,我要爹爹!我想爹爹!”

    话还未说完,那明蓝色袍角的主人便打着墨玉骨扇现了身,“爹爹在这!笙笙想爹爹了,爹爹也想我的笙笙啊!跪着做什么,快起来,跪坏了我的宝贝,爹爹心疼!哎呀,问孩子就好生问嘛,你这是审犯人还是罚臣子?”

    凤于飞无语地捏着额角,男人真是误事,说了让他这个没原则的躲着别出来耽误她教育女儿,竟是半刻钟都坚持不住。她瞪一眼女儿,恨铁不成钢:那点机灵全用到这儿了!

    墨玉骨扇轻轻点了点女儿的小脑袋,泷华帝君优雅落座,眉眼带笑,盛了满满的宠爱:“说吧,闯了什么祸都不怕,有爹爹呢。”

    “泷华!”凤于飞头疼地喝了声自家那不争气的夫君,很想暴揍他一顿。

    泷华帝君原是上古四方战神之一,杀伐气重,与子嗣本就难得的凤凰族族长凤于飞结了道侣,并未考虑子嗣,哪知三千年前竟得一女,还是这天地间唯一的金凤,自此向天君请辞,卸职做了个闲散帝君,当起了奶爹。

    金凤难得,灵胎养成需要消耗很多灵气,他便用自己的修为来养,耗了三百年才将芙笙养的白白胖胖灵气充裕。以至于芙笙开口第一句叫的不是娘亲而是爹爹,彻底让泷华帝君沦为女儿奴,溺爱可谓毫无原则,女儿确实顽皮了些,但小孩子嘛,哪有不闯祸的。

    他好歹一个帝君,给她兜着便是。

    芙笙心机得逞,嘿嘿一笑,小手乖巧地搭在爹爹的膝盖,“我就知道爹爹最好了,我也没闯什么祸,就是,就是偷偷去星仪殿的时候不知怎么把那星轨给弄坏了。”

    咔嚓——

    能劈山拨海的墨玉骨扇被主人捏出一道裂痕,一如他脸上优雅的笑容,裂了。

    “什么?!你,你……”凤于飞猛地起身,拎起女儿的后领,又惊又怒,嘴唇颤了颤,竟未能再说出什么话来。

    芙笙怔怔地看看爹爹又看看娘亲,脖子一缩心里一凉,聪颖如她,顿时意识到自己这次闯的祸非同小可。

    泷华帝君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凝重,第一次对芙笙说了严厉的话,“怪爹爹平日对你管教不严,这几日在静思谷老实待着,不许外出。”

    芙笙闻言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静思谷中没有灵气,隔绝一切术法,一片虚空,唯有静心静思,是练定性的修行之地,无趣又无法逃离,是她最讨厌最害怕的地方。

    若是往常娘亲罚她去静思谷,她肯定要找爹爹撒娇打滚一番闹着不去的,可现在竟是每次都保她免于惩罚的爹爹要她去静思谷。她一定是听错了。

    “夫君……”凤于飞看了眼泷华帝君,见他脸色发白,紧皱的眉头从方才便没有松开过,欲言又止。她转头看向女儿,摸了摸芙笙的脸,叹道:“笙笙,我的女儿,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我……”芙笙心里觉得委屈,可还没有来得及辩解,便被爹爹屈指弹在眉心,流光一转,人已经在静思谷了,虚无中,她垂下眼睫,“我不是故意的……是媃歆说那里从无人能闯入,我只是……我只是想证明我可以……”

    她是这天上地下唯一的金凤没错,可除却血脉天赋,也是族中同辈里修为最差的,旁人只会因为爹娘高看她一眼。可她堂堂凤凰族少主,不想被人看不起,便夸口说自己去的了星仪殿,她只是想证明自己,没想闯祸。

    **

    星仪殿,满头大汗神官的终于稳住异常的星轨,待查完星图,顿时脸色大变,慌慌张张地朝殿中那人跪下,磕磕巴巴地报着:“太太太子殿下,不,不好了!星图被破坏了,星轨异动,人间气运被,被打乱!帝帝帝星浩劫啊!”

    空旷的大殿中,一人长身玉立,眉目中带着疏冷之意,耐心地听神官禀报之后,不疾不徐道:“星轨乃父神留下的神器,出此异状想必也是遵循天道,神官莫慌,本君自会向天君回禀。”

    他边说边不动声色地将余光扫到的金色羽毛隔空取了掩在手心。

    低头跪伏在地的神官见储君未有怪罪之意,这才哆哆嗦嗦从地上爬起来,恭送他出门便又恪尽职守去找解决星轨异状的古籍去了。

    星仪殿外,有人等的不耐,见太子出来立刻便迎上去,好奇道:“少辞,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那小金凤?”二人好友相聚对月小酌被打断,便一同前来。

    少辞面色清冷,只紧抿的唇角透出一丝无奈,沉默地摊开掌心,金色的羽毛小小一根,尾部毛茸茸的,泛着金色的华光。

    “哟,还真是她,这毛都没长齐的丫头不要命啦?”

    少辞凉凉看他一眼,“司命星君近日上值时间醉酒不小心烧毁的那两份凡人命簿,想必自己已有解决的办法,用不着本君出手了。”

    “哎我的好殿下,我哪有那本事啊,您可得帮帮我!”司命干笑两声,他只是司掌凡人命簿的神仙又不是司掌凡人命数的神仙,命数自来乃天道裁定,也只有天族君主一脉才有能力窥探一二来修复命簿这等神物。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不敢再说那小金凤什么坏话,只心道那丫头的胆子真是大,论闯祸,就算是他也要甘拜下风。

    想到那小金凤闯下的祸事,司命语气正经起来,“少辞,这次恐怕就算是你也没办法为她遮掩过去,乱了天道恐将反噬啊。”

    “嗯,去丹穴仙境。”话落,少辞便化为一道月华般的流光消失了。

    司命没想到他这般心急,摇了摇头,只能立刻追上。

    **

    泷华帝君和凤于飞也没想到天族竟这么快便知道女儿闯下的祸事,听闻天族太子与司命星君来访,二人做好了请罪的心理准备,一同出门相迎。

    “帝君,族长。”少辞阻止将要行礼的夫妻二人,反行了一个晚辈之礼,言简意赅道:“笙笙此番闯下祸事乱了人间气运,星轨遵循天道,需她亲自下界扭转乾坤令帝星归位,如此才能免去天道反噬。”

    他顿了顿,又道:“若我没有猜错,此事或许就是笙笙的天命劫。”

    四灵族中,皇族子嗣承袭了最精纯的上古血脉,便要渡天命劫,九死一生,强者生存,弱者消亡,这也是四灵族皇族皆子嗣不丰却血脉之力极为强大的一个原因。

    夫妻二人互视一眼,均是心头一震,他们想到一块儿去了。只是,这位天族太子实在让他们猜不透,以至于他们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回应。

    凤于飞沉默着打量他,太子少辞,虽只有九千岁,但少年沉稳,修为天赋极高,出生便有祥瑞之兆,深不可测,令人不敢小觑。女儿与他自幼相识,将他当做哥哥依赖,他对女儿也非常照顾,可到底是天族储君,天族皇脉那些人,个个心思深沉权衡计较颇多……

    他如今前来提醒,用的不是君臣礼,而是晚辈礼,又不称本君,可见是私下前来,天君还未知晓。难道只是为了帮女儿渡这个劫?

    同为男子,泷华帝君敏感地察觉到少辞言行中的关切,想到此时有其他男子为女儿忧心便觉得十分别扭。他眯了眯眼,问道:“殿下可有渡劫妙法?”

    少辞点头:“此事既已乱了天道,自然无法瞒得过天君,我已告知神官自会与天君回禀,但会尽量拖延些时日,这些时日,帝君与族长可以精血做一个躯壳投放人间,准备妥当后再让笙笙向天君请罪下界修正天道,届时,将她的真身封印保护在丹穴,仅以神魂入那躯壳,如此,可保她真身不损,又能让她保留记忆和部分修为,在人间也能少受一些苦楚,早日令帝星归位,渡过天命劫。”

    向来下界赎罪,没有限定怎么个下界法,也就有空子可钻,有能力的可想办法安排好一切走捷径,没能力的便只能抽离三魂七魄孟婆汤一喝入那轮回井里随机投个凡胎。

    戴罪的神仙携真身入人间灵气无法施展,若抛却真身以神魂进入一副相合的肉体凡胎,反而能保存一些绵薄的灵气修为。寻常神仙不敢轻易将真身留在九重天,但芙笙的真身有爹娘照管,无需有所顾虑。而由爹娘精血做出的凡间血肉躯壳,自然是最相合不过的。

    泷华帝君听了恍然大悟,心想这么个方法也不难,怎么自己就没能想到,平白欠了天族太子一个人情。

    少辞又道:“天道正法,不可违背,笙笙下界修复天道不可有血脉至亲者相助,到时候我会分出一半元神投入人间,陪在她身边护她周全。”

    修正天道,血脉至亲者不可随同所负因果罪业之人下界相助,这是天道法则。也正是因此,泷华帝君和凤于飞才苦思冥想助她渡劫的好方法,没想到太子少辞竟能短短时间内做了如此打算。

    分一半元神投入人间经历一世……敢使用此等天族禁术,又有能力连天道的空子都敢钻的人,恐怕也只有这位天族太子殿下了。

    只是,这样一来,他们欠的人情,可就还不清了。

    “殿下厚谊,泷华定重谢!”泷华帝君欲郑重地拜下,少辞忙将他一扶,摇了摇头,向夫妻二人躬身道:“少辞的私心不敢瞒二位前辈,心中所愿,唯倾尽所有守护笙笙永世。”

    没想到他竟这般直接表露联姻之意,泷华帝君瞬间变脸,面色不虞,凤于飞心中倒是对他的坦诚另眼相看,觉得自己方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面上却也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句:“笙笙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一离开丹穴仙境,方才隐忍不发的司命终于跳脚,指着少辞又惊又怒道:“少辞啊少辞,你可知你方才承诺了什么?你说你要分一半元神下界经凡人一世,你,你,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此乃禁术,你知不知道为何会是禁术?!”

    “我知道。”少辞神情淡漠,作为天族储君,他自然是知道的。天道规则下,他的无法帮助芙笙,心念只能是尽最大努力保护她的神魂,这便是他给出的承诺。

    ——亦或是,倾身之聘。

    元神分离越过轮回法度在人魂入凡胎之际融入凡胎替代人魂,凡胎不再有记忆修为,只会带着原身的心念。可凡胎终究是承受不起天族元神,注定不得善终,当被分离的元神脱离凡胎回归原身时将会带着一世的人间记忆。

    人间一世必经八苦,对于修行乃是至阴至毒。分离元神时将受到噬心之痛,修为折损不说,日后若那一半元神有异,恐怕有损道心,或堕魔,或陨落,正是如此才被归为禁术。

    “你知道你还……你就不怕日后……啊,气死我了!你就不怕我去告诉天君?”

    “你不会。”被言中,司命一时无话可说,气恼拂袖而去。

    太子殿下长睫微垂,他自然知道自己的选择可能会带来什么后果,可是,想要将上古血脉融入天族,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不是么?

    如今神界隐世,日渐凋零,与仙界、冥界共同尊天族,妖魔两界封印日渐衰弱,蠢蠢欲动。然而天族执掌六界也不过万年,亟需更强大的力量,这力量后天可靠修炼,先天却只能依赖血脉。

    上古四灵族是除了神族以外拥有上古血脉的族类,而如今四灵族中,九尾狐族神隐无踪,龙族麒麟族后嗣又皆为皇子,最合适的人选,只有凤凰族,凤芙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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