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剑

    沈鸢第二日就抵达了铸剑山庄,深色厚重的大门透出满满的死寂感,诺大的山庄也异常安静。她刚往前走了两步,便有两只利箭飞来,直直插入土里。

    “何人擅闯山庄。”一个沉闷的声音问道。

    “沈鸢。群英会头名,前来赴约。”

    “嘎吱”一声,沈鸢面前的门缓缓打开了,她抬步走进。一位老仆佝偻着身子恭敬道:“沈姑娘里面请,少庄主正在小憩,您先去会客厅稍坐。”

    沈鸢以为白流星在房间小憩,没想到他就在会客厅的大堂上座的太师椅上打盹,他一只手随意撑着脑袋,闭着眼睛却眉头轻皱,似是睡得不甚安稳。这与沈鸢在群英会见到的他有些不同,他穿着一身靛蓝交领长衫,整个人透露出疲惫。

    沈鸢将动作放缓,刚刚坐下,椅子上的贵公子就睁开了眼。

    “你似乎晚了一日。”刚睡醒的嗓音有些暗哑,听不出喜怒来。

    “抱歉,在凌虚宗耽误了一日。”

    白流星接过家仆递来的茶水漱口,又拿过锦帕擦了擦脸,然后缓步走至沈鸢面前。

    “你习掌法,不需要兵器。你要我铸什么剑。”

    沈鸢撩起衣袖露出手腕上的铁护腕,白流星瞥了一眼,露出嫌弃的表情。铁护腕上有许多刀痕,还有许多凹凸不平的小坑,那是她和师姐比试时,乘风刀留下的痕迹。

    常言道,一寸长一寸强。沈鸢随卫霄学习凌霄掌,她是个天赋极强的人,又肯吃苦,基本功扎实,十六岁时已经能和卫霄过上几招,师兄师姐和她比试也需十分认真,稍一走神就会被她从梅花桩上击落。但是师姐的乘风刀比一般的刀长了两寸,沈鸢没有经验,经常被乘风刀划伤,于是卫霄便给沈鸢打了一副铁护腕,习掌之人若是手腕受伤,基本上算是废了。

    只不过这铁护腕的铁就是寻常的铁,且沈鸢戴了多年,可谓是“伤痕累累”了。师父告诉她铸剑山庄有玄铁,比一般铁坚硬百倍。这玄铁拿来铸剑和打刀都太重,说不定制成护腕最为合适。

    “想麻烦白少庄主为我打一副玄铁护腕。”

    白流星闻言有些诧异,“你怎知我庄上有玄铁。也罢,说不定这玄铁拿来做护腕也正好。”

    然后他喊来家仆为沈鸢收拾客房,看到沈鸢一脸疑惑,他看上去有些不耐烦。

    “玄铁炼化需要些时日,你在此暂住两日吧。”

    他又命人拿来软尺和纸笔,预备记录沈鸢的手腕长度等数据。

    待他碰到沈鸢的手腕,沈鸢却被冰得一个激灵。如今盛夏已过,却还不曾降温。这人的手冰冷如铁,沈鸢本就体温比常人低上许多,还是头一次见到比自己还冷的手。

    白流星却没有解释的意思,只飞快地量完需要的数据,就准备离去了。走到一半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冲着沈鸢诡异一笑。

    “噢对了,忘了嘱咐你。你的吃食我会让人送到客房,你晚上不管听见什么声音最好待在房间里别出来。还有,别在山庄乱逛”。

    沈鸢用过晚膳,并开始在房间调息打坐。一直到子时,她果真听见外面传来凄厉的女声:“星儿……我的儿子……在哪里……”

    然后便是一阵熙攘之声,沈鸢又听见了白流星冷漠的声音:“把夫人带回房间。”

    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传来白流星有些愤怒地喊声:“这么多人还制不住一个女人,把她给我抓住。”

    沈鸢的门前突然响起“啪啪”的拍门声,那凄厉的女声骤然响起:“星儿……”

    她一把打开房门,一个面容苍白极其憔悴的中年女人正抬手拍门,她的双眼浑浊不堪,双唇已经干裂,一身缟衣,鬓边别着一朵白花。这个女人眼珠缓缓转动,好像要用巨大的气力才能将眼神聚焦于沈鸢的脸上。

    女人伸出干枯的手想要抚摸沈鸢的脸,白流星在此时赶到,他一把将女人拉开,喝到:“来人!把夫人带回房间!”那女人拼命挣脱,她死死地盯着沈鸢,又不停地摇头,喃喃自语道:“不,你不是,你不是我的星儿,你是她!是你害死了我的星儿!你去死!你去死!”

    白流星更加暴躁了,“快点!把她带走”!许是情绪太过激动,白流星一边大喊一边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直到四个家仆齐力拉开了那女人,外面才安静了下来。而白流星还在不停地咳嗽,他看了眼沈鸢,断断续续地说:“快给我……给我倒杯热水。”

    沈鸢将茶杯递了过去,发现白流星的手指更加冰冷了,侍女端来一个火盆放在他的脚边,帮助白流星顺过气来。

    白流星停止了咳嗽,挥了挥手让侍女退下。他苍白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晦暗不明,静默了半晌,嗓音有些嘶哑,他问道:

    “你叫沈鸢。鸢,是自由飞翔的猛禽,还是被人握住线的风筝?”

    沈鸢在他身旁坐下,没搭腔。

    他也像是不甚在意,“那是我娘。”

    沈鸢看向他,似是好奇他为何突然要对她解释。

    结果白流星却不再开口,门口的侍女进来将他搀扶起身,他一边朝门口走去,一边轻声说:

    “晚夏站在火盆旁,你却一滴汗都没流,你也快死了?”他根本不等沈鸢的回答,径自离去了。

    自从那日女人突然出现之后,沈鸢在铸剑山庄又风平浪静的住了两日,白流星也不曾出现过。倒是沈鸢在此期间收到了秦牧轻的来信和师父的回信。师父已经得知傅小山身亡的消息,他自会处理。然后就是师姐的来信。

    溪山:

    已在洵洲城寻得草药送往不周山。陆远川的事已了。我会继续在此为你寻药,你自己也多上心。

    沈鸢看着熟悉的字迹露出一个不甚明显的笑容,正欲提笔回信,她却突然看到窗外站着一个人。那黑影鬓边有一朵花的形状让沈鸢立马知道了她的身份,她打开房门,一只枯手却直冲她的咽喉而来。

    沈鸢错身躲过,女人一击不成,又开始叫喊起来:“你去死!你害死了你父亲!又害死了我的星儿!你该死!你该死!”

    山庄的家仆们听见响动,朝着客房赶来。女人形态疯癫,死死地盯住沈鸢,可沈鸢却平白无故觉得女人只是在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

    白流星很快赶到,他的面色比前几日更加苍白,仔细看他的眉上泛着白色,像是一层冰霜,衬得他像一座千年不化的雪山,他经过沈鸢时带起的风似乎都是寒冷的。

    变故却在此时突发,那女人趁乱拿到山庄侍卫的佩剑,开始胡乱挥砍,她双手紧握剑柄又冲着沈鸢而去,沈鸢推开白流星,这位少庄主身上没有武功,这没有章法的攻击可能会误伤他。沈鸢正欲劈向那女人的手,女人却一个横扫让沈鸢被迫退开。

    这倒是奇了,一个身形消瘦,骨瘦如柴的女人,精神状态极差,握着剑到处乱挥砍,应当是很容易被夺得武器,她却能及时察觉并以进为退。若不是装疯卖傻,那便是她自幼习武,这已经是她的肌肉记忆了。

    那女人的动作也相当奇怪,剑法多是灵动多变,然而她手握武器却总是劈砍,还以刺为主,除非她会的根本不是剑法,而且她乱七八糟的动作却让沈鸢有种淡淡的熟悉之感。

    沈鸢下山时日并不多,和她交过手的人武功路数她也都记得清楚,她边躲边想,却不料白流星在一旁突然出声道:

    “没错。这正是追魂枪法。”

    是了。这正是沈鸢观战梅傲雪和殷识渺一战时,梅傲雪所使用的追魂枪法。只是女人精神恍惚,虚弱无比,加上她拿的是剑,所以追魂枪法并没有得到完全的发挥,所以她第一眼并没有马上认出。

    沈鸢使出无影步出现在女人身后,再次劈手夺下剑,又一个手刃劈在女人的脖颈处将其击晕,交给了山庄的家仆。正准备转身询问白流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却见一个黑影朝她重重压下,她下意识伸手去接已然昏倒的白流星,沈鸢却讶异地发现,这个人似乎格外轻。

    白流星一直在做梦,他的梦境异常混乱,他一会儿梦见天空有流星划过,一会儿又梦见一群小孩在哭闹,一会儿梦见爷爷白松立……他感觉到格外寒冷,他又梦见了下雪,又梦见自己掉进了冰冷的湖里,梦见自己飞快地跑,不停地跑,似乎还有人冲他喊道:“小白,快跑!快跑啊!”他跑不动了,他想,他真的跑不动了,他的胸腔像有一把火在灼烧,他要被抓到了。死了就好了,他心想,死了就解脱了。

    房内放着四个火盆,侍女们热得满头是汗,沈鸢便让她们出去透气。她就坐在床边,看着床上的人不停地说着梦话:“我不是……救命……有没有人救救我……阿娘……”

    他眉上的冰霜融化成水,被沈鸢用锦帕轻轻擦去,旁人眼里的贵公子此时却脆弱得像一只易碎的琉璃盏,他脸上融化的水越来越多,沈鸢不得不一直擦拭,却发现他的眉眼处出现了一块一块的墨色污渍,她换了块干净的锦帕,这些污渍也极容易擦去,白流星那双上扬的眉毛就这样被擦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女子的新月眉,那高挺的山根也变得平缓。

    难怪了。

    难怪他的体重如此之轻,难怪他的骨骼那样小。

    沈鸢放下锦帕,不欲再多想白流星的事情,也不欲窥探别人的秘密。还是把他的侍女喊回来吧,沈鸢替白流星掖好被子,起身叫人。

    还未出声,她的手腕被一只冰凉的手拉住了。

    她低头看去,床上的人已然睁开了眼睛,他的声音又低又轻。

    “你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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