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古历4466年,是最耻辱的一年。
我与天曲(雷神)争了四千年战神之名,终于在这一年一锤定音。
我输了,当着众神与吾王的面,被那老东西一锤子砸穿了汤池,是的,金银双乌大人友情提供的场地,被我俩毁了个彻底。在看到流光大人(金乌)笑眯眯与吾王耳语,我便明白此战闹大了,比丢脸还大。
“天曲留在汤池任你差遣,至于逅土,”
吾王摸了摸下巴,看我好似砧板上的肉:
“啧,去尘间好生磨砺吧。”
这算什劳子惩罚,天曲在汤池搬砖修房子,我公费下界踏青?凤王大人是知道惩罚怎么玩的,若非我心里明白大人揣着什么目的,真就差点信了。
尘间很乱,甚至比我初诞灵识时还要残酷,彼时妖族独大,若非四方神有意打压,恐怕人族早被吞并殆尽,可如今,总有妖族莫名变得暴虐残忍,连一向温顺的灵族也异常不断。
吾王说,那是魔,自深渊涌至尘间的恶意。
所以,尘间更乱了。
所以,包括我在内的众多灵神,都被大人丢到尘间美名磨砺实则苦力。
我无法理解四方神为何偏爱人族,就像天曲那榆木脑袋看不明白金乌要他重新建造什么样的神殿,只能毫无目的的一路走过来,把一切残忍卑微与挣扎看了个遍。
我自认为明白了吾王的惩罚目的,兴冲冲回去禀报这不堪入目的凡世,或许如蝴蝶破茧般命垂一线的挣扎,就是吾王令诸神庇护的原因。
可我大错特错,在大人笑眯眯问出那句话时,我自诩生于大地无所不知的脑袋竟也有空白一瞬。
“爱是何物?”
爱?
爱是欢愉是喜悦,是妖族进食人族繁衍灵族修行时的情绪,又比如神明向尘间投下视线的怜悯,我知道那种气味,在大地山麓间弥漫开的丝丝甜味。
可风幽很失望的摇摇头,再次挥手将我放逐回尘间。
他说,去融入人族吧。
我实在不明白人族有什么好观察的,阴险狡诈,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在一片乱世里能为了那点权势尔虞我诈争来斗去不顾同族死活。我走过无数人族聚居的部落,看过太多自相残杀,不认为他们中存在除繁衍以外的“爱”。
直到终有一日厌倦了丰稔之地,突发奇想往贫瘠如废土的荒西而去,这里没有沃土,没有水源,干燥炎热,很不适合生灵居住,就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我遇到了一对奇怪的兄弟。
皮包骨头的小小少年演技拙劣的倒在土道边,一看就是匪贼丢出来的诱饵,可他身边,却跟随着另一与他长相相似的魂灵。不知为何,那小子见到我居然一骨碌爬起来转身就跑。
怎么,我这么一个光鲜靓丽的美人儿不值得他们抢劫?
我不服气,一个缩地挡在他们逃跑的路上,在看清少年魂魄里刻下的罪孽时莫名有些恼意,虽不知为何那魂灵没有去转生轮回,一反常理的留在生人身边,至少他们之间有着刻骨的羁绊。
可这少年造下的因,会害的它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我一向心软,尤其对孩童——的灵魂,我没有再理会惊慌无措的少年,转而摸摸魂灵的发顶。
他告诉我,他名承灾,是少年的哥哥,与奚婆婆相依为命,但是婆婆生病了,他们要帮马匪做事才能换来救命药。
那乖巧模样,真是个好孩子。
有趣,实在有趣,魂灵不知己身已亡,守在亲人身边,而活人明知其为亡灵却瞒天过海,硬生生将这魂魄留了数年,在我道出因果报偿时少年眼中的犹豫和恐慌,着实令我产生十足兴趣。
人族还会对死人留存感情吗?那亡灵呢,又为何不肯轮回。
我苦苦思考一直到匪贼将我团团围住,这种糟心事我经历多次早就无动于衷,可就在我准备动手抹去他们记忆全身而退时,那少年哑着嗓音高呼:
“你快跑,他们会杀了你!”
少年被匪贼一巴掌扇飞,那魂灵好似针扎一般哀拗,我不明白心底是什么感觉,人们都妄图从我身上谋取想要的,或金银或□□,我麻木了各种背叛与欺辱,居高临下看他们在泥沼里挣扎。这是第一次有人在垂死之际还试图拉我一把。
等到回过味儿来,那帮匪贼已经被我杀了个干净。
……
继砸了汤池的大错之后,我又摊上了孽因,凤王会宰了我的。
入了夜的荒土坡很冷,承灾守在昏死过去的少年身边,时不时拿可怜兮兮的眼神看我一眼,无奈于因果,我只能就地生火帮他取暖,碍于魂魄一旦知道死亡真相便会灰飞烟灭,我忍住追问他死因的强烈好奇,有一搭没一搭唠着嗑。
比如部族里多少口人啊司祭家有多少头骆驼啊今年又颗粒无收啊已经好长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下雨啦……
他说,阿姊,你是好人吗?
他说,弟弟总是和他说好人活不长,他不希望弟弟继续帮匪贼伤害好人了。
他一直在说,我是第一个除了弟弟外与他说话的人,他不想我死。
我揉揉他脑袋,笑眯眯保证——我是不会死的,也不会再让承惑伤害别人了。
纯良的小孩儿,总得给他个回头路。
纯良的小孩儿,醒来后一直在劝我赶快离开这里,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将自己生活的地方讲的如此危险不堪,那股子在天曲面前的叛逆仿若重新回来。
我义正言辞:“土地有灵,岂容凄苦。”
拜于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这里鲜少有妖族光顾,唯二有威胁的除了荒坡深处已出妖丹的漠狼妖外,就是杀戮成性目中无人的响马贼,在我眼里,都是弟弟。
为偿孽因,我直接找到这部族头领和司祭,帮他们凿井选种改良土地,教给他们医术和方便劳作的机巧,甚至为了珍贵的水把一向找不到东南西北流浪了四千年的丰霖找过来。
丰霖表示很喜欢这个地方,并会常来串门做客。
我很理解,毕竟他所到之处阴雨连绵,鲜少有某个地方生灵会如此快乐的接纳他常驻。
终于等到那小子幡然醒悟缠着我要弥补罪孽,我以为他恐惧自己遭报应,却不想他是在害怕所作所为会害的哥哥婆婆无□□回。
可惜,承惑是有些叛逆在身上的。
断罪恶需多善行,他像只炸了毛的猫,气鼓鼓的脸蛋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憎恨与愤怒。
他平等的怨恨着荒北镇所有人。
也是,这里是他不幸的根源,又怎能强求他以德报怨。
他回到了最熟悉的荒狗坡,作为那片没有路的土地的引路人。
承灾有时会跟在我身后,在我替奚婆婆治好病后怯怯问一句:
“你是无所不能的妖吗?”
拜托,我怎么可能是那种对吃与玩贪得无厌的兽类!!我可是土地神啊!!
我笑吟吟捏住他脸蛋,他们不是供奉什么什么母神吗?不然就把我当成那乱七八糟神好了。
我的因果还完了。
但承惑还欠着31条,我琢磨着反正无处可去,不如先暂留此地等那孩子修成正果,结果一个暂留就留到那孩子乐于助人上了头,我开始将兴趣放在他日复一日发光发亮的灵魂上,和自己打赌他会在什么时候对这种事失去兴致。
可惜,我赢了,我输了。
我问承灾为何承惑会对救人这种麻烦事上瘾,他说——他在攒功德。
我似乎大概也许可能没告诉过他救人还有这个作用?
承灾说,承惑想为他攒个好来生。
承灾有个愿望,希望能无忧无虑游遍山水,若有来生,就做个逍遥子。
畅想完后,又万般矛盾的将自己心愿割舍,祈求他亲爱的弟弟能平安顺遂,哪怕付出他的所有。
我沉默了,无法理解这兄弟二人根本看不到未来的荒唐行为,都是徒劳。
我能看出寿命几许,不知将死之人是否也有临终预感,奚婆婆一如既往坐在小院草堆上,细数着一生。
我听到了她的愿望,愿承惑健康成人,平安顺遂。
她唤我一声——垚舆荒泽灵君,虔诚而恳求。
一人一灵,潦草茅屋,就这么守在尸体一旁,安静的不像话,我忍不住将他们揽进怀,感受到承惑终于淌出来的热泪和承灾不知何为悲伤的迷茫,轻叹一声——
这因果怕是还不完了。
以往我居无定所,不甚在意有没有眷属,像稔啊缪阎啊烟霜啊颂悦啊——都是有自己庇佑的地盘的,眷属正巧用来打理神佑之地。
可现在,我似乎有这个需求了。
小承惑继任了新的司祭,眷属于我的司祭,他无数次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问什么——我不是妖!!我可是神!!自大地与荒山成灵而来的土地神!!
但我怎可能纡尊降贵去强调我是神明呢?
荒北镇越来越有秩序有活力了,这属实在我意料之外,毕竟大部分时间,我游荡在荒郊野岭处理入了魔暴走的妖兽,镇上有我设下的机巧阵,倒不会遭无妄之灾,不过,承惑那小子是有些能力在身上的,这个我必须得承认。
对人族来说,大概过了好多好多年,我在荒北玩得开心呆的自在,几乎忘记顶头上司的存在,直到洛娲——没错就是那个一直与我针尖对麦芒·无比合不来·小气鬼·事儿精·娇气包·水神——来替风幽传召。
当灵神们齐聚在息山时,我知道大事不妙。
稔殒落了。
那个喜欢追着流光跑笑的比太阳花还可爱的小姑娘,为了避免沾染魔障的自己伤到子民,命眷属将她剥离神骨,以魂锁为束缚,带回息山由吾王处置。
灵神由万物之灵而来,殒落可归于万物,保留意识与魂魄再化灵而生,这被视作一次殒落,而堕了魔的灵神,再难归灵,是永久陨落。
“稔之民两派而居,其一奉妖族,传妖术,以妖神为尊主,那大妖入魔途,本性难控,伤人无数,稔与大妖数次交手,魔障难除,其民……皆入障。”
天佑殿(凰巢众神朝觐之地)里,众神沉寂,只有颂悦毫无感情的陈述事情经过。
我第一次对吾王的决定,对我所做的一切产生质疑,很明显,不只是我,众神皆茫然无措,又不敢多嘴。
风幽一步一步走下凤栖台,轻而易举将稔的神魂捏于掌间,不容置疑的扫过大殿诸神,微难闻声的叹口气。
“风雨将至,诸君应知,世间万物,难逃其咎。”
“孤,首当其冲。”
魔障出现的突然,泛滥的极快,仅需一点点欲望,便可被那邪物无限放大,直至被心魔支配。吾王意图彻底铲除这邪物,与自封魔神的魔首寂壤斗了几近三千多年。
但……不管多强悍的阶级压制,那东西杀不死,除不掉,如今剩下最后一道法子,竭泽而渔后的封印。
为什么说竭泽而渔……
封印那种与四方神几乎同等级的魔障,以及他座下八只同等祸害的魔将,需要四方神与几近所有灵神的力量,能不能存活下来,各凭本事。
我以为这就是风幽将诸神遣至尘间的原因——斩杀一切将入魔障的苗头,以备最后一战。
可他却甩给我一个问题(或许也甩给其他神??)
爱是何物?
我心底也许知道答案,却说不出口。
但风幽对我还是有些偏爱的?至少临走时塞给我一则卜言,嘱咐我量力而行。
其他灵神应该是没有这份殊荣~~
人族为了纪念某一时刻,创造了壁画,我满心记挂今后或会殒落一事,痴迷于定格在瞬间的时光,拉着承灾四处学习如何作画,为何不拉着承惑?他忙着荒北各种事宜都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就盼着抓住我跟他一起分享劳苦。
我才不要。
神生苦短,不如行欢作乐。
神庙还没建好我便邀请丰霖来荒北,将那两个孩子介绍给他,可惜丰霖喜素白,承惑也常年穿着粗麻衣,我不想白收集了花花绿绿颜料,便胡乱全用上。
好在丰霖很有欣赏眼光。
荒北地偏,少有妖族出没,我又日日巡视不敢放松,本以为荒北能逃过此劫。
可那些东西四处流窜,还是盯上了这片乐土。
圣古历4963年,我终于体验到稔的痛苦,那声音无处不在,引诱我教唆我,去破坏去杀戮我最看重的东西,可面对承灾承惑,面对荒北镇熟悉又陌生的面庞,我一次次攥紧垚枪,将那心魔狠狠压下。
神明本自在,无欲无念,游于天地,对魔而言,如金汤壁垒,无从蛊惑——
当承灾像初见时安慰承惑一样一下一下抚顺我的头发,一脸担忧的歪头观察我神情时,我幡然醒悟。
承惑很明显也察觉到我的异常,我抱着他时,他的躯体难得在微微发颤,连我问他有什么愿望都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爱是何物?
爱是欲望,不局限于繁衍,不拘泥于血脉,命运化作锁链连系上羁绊时,就已经产生难以察觉的关注,在意与祈愿。
而我所求承惑承灾安然,所愿荒北镇民顺遂,所望戈壁大地丰沃,亦为欲。
可惜,我明白的为时过晚。
圣古历4999年,寂壤单枪独马闯进御龙墟,一路自浮霄大殿(御龙墟朝觐之地)杀进默宫(帝君行宫),将各种族龙嗣搅得几乎绝种,而八魔将在尘间恣意妄为,本就因魔障折损无数的妖族再次受创。
我没想到,偏僻如荒北,居然引来两只魔将,幸好,我的眷属很聪明能干,在魔气弥漫妖障祸人前,将大部分百姓引导入神庙避难。
可那孩子怎这般不懂事,独身一人不顾危险离开安全区域来找我,我能有什么事,我可是垚舆荒泽灵君!战神候选!!天曲缪阎洛娲那群娇气包殒落了我都不可能会出事!!
对人族,这场战争怕是持续了半年?反正神庙地窖里我来回藏了不少粮草,怎么也够那百八十人吃上两年。可对我来说,在瞬息万变的战场等来转机,也不过白驹过隙。
丰霖与洛娲能来助阵是我没想到的,毕竟这两个家伙一个漂泊无定居,一个窝在洛水幽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我将一切神力集于祭器灵偶,分了些私心将垚枪藏在神庙以备后世所需,在目送洛娲的水袖,丰霖的纸簦,与我灵偶一同随吾王而去,化作封钉落下时,我心了然。
哪儿有各凭本事活着的,不过运气使然,我运气差些,摊上两只魔将,又入了魔障,总不能将那两个娇气包拖下水吧……
我硬生生挤出最后一点力气,招来土偶,想将还在挣扎摆脱封印的魔将彻底镇压,却听身后洛娲一声哭嚎。
丰霖倒在我身后,挡住了鲜红刺目的魔角,缥缈如雾的躯体哑着嗓子最后唤了我一声:
“活着。”
可惜啊……我怕是活不了了,辜负了丰霖的好意。
百目浑雷的尖牙刺进心脏,土偶转而将洛娲牢牢护在中央,那个水做的丫头怎么这么能哭,岩石都快溶化了。
好冷……好疼啊……
好在一切都结束了。
好暖……承惑这小身板好暖,掉下的泪好烫,我这已然脏污的神,还有灵魂尚可献祭,还能替他实现最后一个愿望。
死了都想陪着我?这死孩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孤魂野鬼游荡的冥土,又冷又空旷,会寂寞的啊。
可他就这么一个愿望,如果知道我不能永远陪着他,会不会失望?
让我自私一回,把这一切念想都带走吧,至于以后……
活着的人考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