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运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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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仰这件事呢,就和忠诚一样,是只有0%和100%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对妻子只有八分忠诚,就是不忠;对鬼神但凡两分忌惮,也是信众。只有信,和不信,只信一分,也是信。没有只信一点点,和只背叛一点点这回事。当然,鬼神之说,你选择信或不信,也都无所谓。最可笑的是那种嘴上说不信,身体却很诚实地跑去求签拜佛讨彩头的伪君子。哪怕是我认识的人里,自称最不信邪的,本命年还姑且买了好几套红内裤。如果有人跟你说,他完全不信,是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坚定的无神论者,那你就让他大年初一清早拿个扫帚,一边往门外扫,一边大声说“财运都滚出去,老子不信什么财运”给你听。他真敢的这么做了,你再夸他言行合一也不迟。不敢触霉头,就别装清高。

    另外还有一种人恰恰相反,倒也不是陷得多深,而是会无意中把对神明的敬奉,转移到神职人员身上。毕竟按理说,庙里的和尚,法会的道士,和苦修的大师,总要比你与神更亲近一些才对。而许多缺德的大师也就是利用这一点,来混淆你对神,和对神的代言人的态度。到头来,就像是因为喜爱某位明星,而被自称是这位明星经纪人的家伙玩弄于股掌之间。但想必你也知道,亲近明星的唯一方法就是成为明星的金主;亲近神明的唯一方法就是早登极乐。

    这个道理,我和A子怎么可能会不明白呢。我们可是大师的质检员呢。不,这么说有点厚颜无耻。人类的质检员始终只有两位,叫做名和利。毕竟神的代言人也是人,是人就要吃饭的。

    几年前就有一次,圈中好友跟我们推荐了一位大师。加上了联系方式后,发消息过去毕恭毕敬地询问大师可否看事。过了好久,大师发来几个字:我不会啊,只懂一点。瞧瞧,说得这么保守谦虚,一看就颇具修为,我和A子大喜,连忙追问大师卜算方式与价格。又过了好一会儿,大师写道:人要好好生活,放平心态,无我利他,多学习,多思考,多反思,就可以改变自己,人应多问自己少问他。

    好家伙,还没问事,就先领教了人生的一课。听闻真正的大师都是未卜先知且点到为止,他这话里有话,暗藏玄机呀。一定早就预知我们的来意,所以暗示前方仕途平坦,只要修身等待即可。果然是既不缺钱也不缺德的高人!我和A子赞服不已,仿佛顺着网线闻到了大师的仙气儿。叮咚一声,消息又发来。大师说:如果您确实要问事,先让介绍您的朋友来找我说一下。

    算命竟然还得先写介绍信呢。

    一盆冷水泼下,透着爹味的普洱顺着我的头发丝嘀嗒嘀嗒往下淌。

    原来,机智的大师担心我们套他的话,所以绕了一圈先来一招反间计。问介绍人是谁,一能界定你的身份地位,二能判断你的职业领域,真是一石二鸟呢。

    介绍人本就是转了好几手的朋友的朋友,事到如今再回头去惊动一串人马仿佛有点小题大做,且这个爹味教诲我也实在吃不消了。A子脾气好,说算了算了,抬手就要删除大师的名片。但你们知道的,我这个人就是又刻薄又小心眼儿。一个陌生人,打着神明的大旗,蹭着我们对神的尊敬,劈头盖脸就来一顿说教,是吃准了我会害怕侮辱神明,所以也不敢反驳他。哪怕是我在街上问个路,你不知道或不想答,当我是疯子打发了也行,竟然张口就叫我修身养性,无我利他,熟读地图,多问地图少问路,你教得着吗?姑奶奶我不吃这一套。

    算了是可以算了,但走之前我也得往你门前吐口痰。我扔一根沾着名利香味的肉骨头,您是脱俗绝尘的高人,又不是狗,肯定不会甩着口水跑过来的对吧。

    我抢过A子的电话,输入:是这样的,我从业于影视行业,因为项目选题的需求,想咨询一些民俗相关的知识。朋友辗转介绍了您。但可能缘分未到。我会再多问问自己的,谢谢,打扰您了。

    发送。然后把他删了。

    A子瞪着我,哭笑不得:“妳这是何必呀,他会这么谨慎就是怕被人试探,妳这不就刚好履行了他的怀疑吗?”我说:“那还不是他自找的么。出来做生意,就大大方方谈买卖。不卖,就直说你不卖。他这倒好,欲拒还迎,故弄玄虚,不就是要让别人高看他一眼,更信他一些,被他说教了,也不敢质疑,把他和神重叠起来,高高供起。这才是真正的亵渎神明。”

    就在我和A子争持不下的时候,叮咚一声,电话又响了。

    大师发来了好友验证申请。留言:刚刚失礼了,我可以免费跟您说,曾有大导演找我合作拍片,发扬传统文化,您主要拍什么题材内容?可以语音吗?

    A子尴尬一笑,不争了。我冷哼一声:“这下怎么不问介绍人是谁了呢,怎么不教我放平心态了呢,是突然掐指一算,发现娱乐圈个个都是好人了吗。”

    就是这样。谁也逃不过那两位质检员的核查。

    也许有一些圣母宝宝看到这儿,会不禁质疑:大师都答应免费咨询了,你怎么还不依不饶地给人家定性贪图名利呢?那我就会说,因为我内心阴暗呗,我不相信如果我当时写的是“我是一名14岁的高中生,想跟大师咨询一些民俗小知识,用来画板报”,他还会回答“刚刚失礼了,我免费教你,你想画什么内容”。

    我并不是否定人性,也不排斥互利互益的前提,我厌恶的只是道貌岸然。

    我和A子乐此不疲地开过许多大师盲盒,绝大部分还是挺靠谱的,有的准有的不准,但也都客客气气,我们也不会吹毛求疵。算命这件事呢,就是绝望人生里的调剂,全凭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不指望你料事如神,你也别怪我半信半疑,互相留个念想,谁也别让谁太不舒服也就够了。

    所以,当轮到J君介绍的这位大师的时候,姑且叫他T大师好了,我们自然也没指望他是神算子。甚至可以说,在电话一接通之后,我和A子对他的期待值反而直线下降,因为,他的声音实在是太年轻了。就像在听一个大学生讲八股。我当下兴致就灭了一半,心想不愧是J君介绍的大师呢。那可是,闻过炸鸡的味道,就敢对外宣称自己开过国际炸鸡连锁店的J君啊。就算这位T大师是他找来演戏的大学同学,我也完全不觉得意外。

    T大师说每次最好只算一个人,问一件事。所以A子就作为我方代表上阵了。整个过程还挺中规中矩。常算命的人应该知道,周易也好,八字也好,星座生肖也好,都是数据统计的一种,就和金融分析一样,已经发生过的事实,师父们都能说个大差不差。T大师也把A子的前半生说了个八九不离十,细节处生动详实,讲得还蛮有意思。A子说,到了这个年纪,就希望工作顺利,财运旺盛,但是最近几年实在是一份项目也做不起来,想问问大师有没有旺财的小妙招。

    大师也不啰嗦,说大方向上来说,祖宅和阳宅的风水可以助益财运;小的方面来说,道家有招财符。符有设了期限的,也有不设期限的。比如一年到期,把符放到炉里化掉,再请新的。没有时间限制的,请来就好好安放家中,也可以旺财。再者,还有一种旺财的方式,是佩带法器,通过生辰八字来判断适合的法器,比如木头的小猴子钥匙坠,或白银材质的小公鸡手链,等等都可以。

    我和A子交换了一下眼色。不管是符,是咒,还是什么法器,肯定也都不是白来的。通常风水大师都会吹嘘一些开运的小物件儿,然后趁机推荐自家的饰品店铺。话说到这里,应该就是要钱的意思了。至少这位T大师也算爽快,没有拐弯抹角,如果价格不高,能换个心安,也就罢了。

    于是A子问,比较适合佩带什么。

    师父说,那简单,要旺财先旺身。蛇在五行属火,巳火遇你自身的丁火,身弱逢刃,有刃护身。巳火与命里的酉金,加上明年辛丑年的丑,三合出一个金,也就是妳的财。所以妳去买一条金属的小蛇,最好是项链,以立春为始,佩带半年。身旺起来,求财有财,要官得官。

    金属的小蛇?难道这位T大师是开金饰店的?接下来我们是不是应该更上道一些,问师父要个他家网店的小蛇挂坠链接?

    我们还在疑惑,师父又说话了:“但是,我说句不中听的话,您别介意。妳命里属火,八字水又多,文字工作也属水,做起来会非常疲劳。妳的财在桃花,桃花也就是财,也许妳坐在家里等老公上供,都比妳奋笔疾书写个一年半载要赚得多。当然爱好写作没有问题,只是妳要求财,恐怕太辛苦了。”

    A子更疑惑了:“那您的意思是,我应该先旺桃花?”

    “不……妳的桃花已经很旺了。四个桃花,妳这有三个,不用再旺了。”

    “……可是我没有桃花啊。”

    “……嗯?”

    “一朵都没有。”

    电话那边,T大师有点短路似的沉默良久,说,我再跟妳核对一下生日,是某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没错吧?A子说没错啊。T大师说:“不可能啊。妳是说从来没有人来表白过吗?”

    “骗子,跟踪狂,性骚扰的倒是有来过。那也算桃花吗?不,就算是桃花,也不像是有财的样子呀……难道我的命运就是要嫁给一个性骚扰我的惯犯,然后等他给我钱吗?”

    T大师的CPU彻底被烧坏了,停了好一会儿,说,妳开门见山求财,决口不问感情,我还以为妳桃花很顺利,而且我说句冒犯的话,妳硬件条件也不错,应该是很多男性眼中的女神,怎么会一朵桃花都没有呢?于是又再细问A子的感情状况。

    A子如实道来。简而言之就是,求而不得,来者皆渣。问就是没有,说就是不通。我们三个脑袋凑在一起,疏通了半天,也没理出个道理来。

    但命运这个东西,也是千奇百怪的。一环扣着一环,说不定在哪里打了个死结,下面的水就不通了,也不是几句话就能讲清楚的。再者,于A子来说,这已经是陈年的疑难杂症,治不好问题也不大。女性毕竟与男性不同,偶尔看别人吃肉也馋,但久久不吃,也就没那个味觉了。她就是想用余生来搞事业,但事业又搞不起来,比起没爱,没钱才是更致命的。

    T大师说,不如还是用小蛇来旺身求财试试看,且A子的情况,财旺了,桃花也就跟着来了,先不用纠结。

    A子谢过大师,很上道地问:“那您有没有比较推荐的购买小蛇的地方呢?”

    “普通的银楼就行。”

    “好吧……那之后我这有什么事情,再跟您请教。”

    “没问题。哦,对了。”他说,“下次不用在J君那里预约,直接留言给我就行,我看到就回。朋友之间聊聊天,不用那么麻烦。”

    挂了电话,A子与我茫茫然坐了一会儿。她感叹道:“我好像没跟他说过我是写小说的吧?他怎么知道我是文字工作者。而且他还知道我长得怎么样。”

    我说:“那肯定是J君说的呗,说不定还偷拍过我们的照片发给他呢。”

    “也对……那他最后那句话的意思,是以后找他都不用钱吗?”

    “没有人会不要钱的。”没有人逃得过那两位质检员的核查。说我内心扭曲也好,多疑也罢,反正我是不信世上有免费的午餐。哪怕在这里省下来了,也总会在别处添上。我说,“要么先等等,看立春之后有没有好转。妳就算要给他钱,也要先赚到钱再说。”

    A子没有我那么多阴暗的想法,她的眼底充满希望,金色的小蛇在她被无助的雾霾笼罩的心中燃起微弱的火苗,在荒原上烧出星星热力。算命这件事呢,就是绝望人生里的调剂,全凭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抽去玄学,也就是两个人坐在一起聊聊人生。但是聊得有意趣,有盼望,有生机。虽然实际上什么都没有改变,但它让你觉得宛若新生,仿佛一切都开始好转了。

    只是,并未好转。不但没有好转,此时的A子还不知道,她仍在下坠。那是2020年的秋天。而她得知父亲在她身上养小鬼,把她的健康感情财运借得像废墟一样残垣败瓦,是两年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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