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运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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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子爸和我从来没有见过面。那为什么我还能一眼就认出是他跑来订阅连载了呢。是因为大约在四年前,也就是疫情前一年,他曾贸然微博私信我,当时用的也是同一个名字,同一个头像。私信里写:我是A子的父亲,妳让她联系我。

    我的错愕程度不亚于得知巴黎圣母院大火。仿佛穿越回小学校门口,人堆儿里伸出一只手,没礼貌地拍我脑袋说,我是某某家长,你去把他给我找来。但我不是小学生啊,我是成年人,发这条私信的也应该是成年人中的成年人了,这没教养的祈使句,怎么也不像心智成熟的大人。难道是杀猪盘?我猎奇心强,回复:你们的家事请私下处理。心想若是杀猪盘,之后的走向大概会是,跟我说他认错人了,他其实是海外名流,觉得和我有缘,希望当个朋友。结果隔天一早,我刚到公司,还真收到两条新私信:第一条,视频链接,题目为“千恩万谢,百善孝为先,五岁孩童唱出对父亲的感激之情”,第二条:你把这个发给她,让她好好看看。

    我隔着屏幕都快尴尬得冒烟了,去茶水间倒咖啡压惊,看见几个同事凑成一团,正在播放那条“百善孝为先”的视频,边看边笑。我假装不知情,问他们在看什么呀。他们意识到我和A子关系不错,话也说得比较客气。公司里好多人都收到了同样的私信,看来那人是无差别地发给A子关注列表里的所有人了。我替A子找补,说:“是恶作剧吧。她爸找她干什么。”同事也没难为我,顺着话头随口丢下句“可能是叫她回去继承家产吧哈哈”就不往下聊了。

    当时我和A子已经认识五、六年,算是熟了,但也没有熟到互诉衷肠的程度。只是聊天时她常说起妈妈,却几乎没提过父亲,或一笔带过,我就留下个父母分居的印象。而这个自称是她父亲的人,不得不顺藤摸瓜,从她的社交媒体联络她的公司同事,不就代表,父女俩已经决裂到电话短信邮件私信都断联,甚至不知道女儿的住址,无法私下直接碰面的地步了吗。于是,就上演了上个世纪肥皂剧里常出现的“跑到女儿的公司一哭二闹三上吊大家都来评评理”的泼妇打滚名场面。这下三滥的套路,跟那些分手后把前女友的□□发到她工作群里的渣男有什么区别。这是一个有常识的成年人干得出来的事吗?不可能,绝对是误会,应该是我想多了,肯定是哪个智障开了个没品的玩笑。

    是不是玩笑,我当然没有主动去问A子。因为我不是A子他爸,我有常识。A子后来还是像没事儿人一样来参加聚会,还是很温和明朗,和大家有说有笑,没人提起,事情也就算过去了。这个插曲会给我圣母院大火般的冲击,并不是因为我没见识过无赖大惊小怪。而是因为,A子平常是专门写小甜文的,而且是那种甜到齁的宠溺小言。就连我这种对小言嗤之以鼻的女硬汉看完也心痒难耐,恋爱脑都快增生出来了。我不明白,一个人走在路上,草丛中惯常就跳出J君和A爸那样的土匪朝她泼硫酸,为什么她竟然还能相信世界上是有甜味的。还是说,只有躲在晕黄灯光下的键盘后,她才能享受片刻沉浸式的自欺欺人。

    我始终对这事耿耿于怀,所以一年后A子说她要放弃打拼,告老还乡时,我才开口邀请她来同住。因为不确定她说退租搬家,是要躲谁,还是真的要回家,要回谁的家,有没有家可以回。若她也像我一样倚重娘家,且有路可退,自然也不会接受我的邀请。但她爽快地接受了。搬家那天,我在楼下等卡车到来,却只等到她一个人拉着行李箱咕噜咕噜地拖到我面前。我说,听说真正的富豪出远门都是只带钱包和手机的,今天算见识到了。她笑笑,什么也没说。身为金牛忍者,她也不是个爱抱怨的人,我俩又都i,她不说我也不问,就一直略过。直到去年,大师一口咬定A爹在A子身上养了小鬼,左右这个话题是绕不开了,她才终于跟我聊起家事。我听完,又一次大开眼界。原来,比起A爹干过的其他各种恩断义绝的勾当,“群发声讨孝心视频”这种常规操作,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或者也可以说,正因为A爹历来的行径过于毁天灭地,所以虽然我鄙视J君,并且连带对他介绍的大师也颇有猜忌,但当我听大师讲出“A爹在养小鬼吸女儿的运气”这么诡异的说法时,竟然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反而觉得与A爹人设很贴合。

    可能有人会说,既然知道他是个烂人,为什么不早点做些什么呢,为什么不自保或反击呢。现代人对自己和对乳腺的保护意识确实增强了,网上随处可见利用小聪明小世故反败为胜的爽文。可是,人生真的有那么多胜仗可以打的吗?哪怕是J君这样的寄生虫,你都姑且得容忍他的存在,那如果J君是你的父亲,你又当如何呢。A子做出了她认知范围内最大的反抗——强行切断了和父亲的联系。我问她,忍了那么久,是什么让她痛下决心。她想想,说,肾结石。

    19年的某天,A子突然肾结石了,痛到快休克,趴在走廊起不来,被邻居发现,叫了救护车送去医院。石头直径六毫米,医生说大小刚好在临界点上,手术碎石或自然排出可任选其一。这时候的A子已经快两年没接到什么像样的项目了,日子过得节俭,当然也不肯花冤枉钱手术。听说肾结石的疼痛和女性生产差不多,她决定自食其力把结石生下来。半个月过去,还是没有动静,疼起来天塌地陷。家人都劝她赶紧去碎石,A爹也发来慰问短信,嘘寒问暖。

    A子和她爸本身联络并不多,属于那种话很少,不谈人生,不提生活,偶尔不痛不痒地聊聊最近苹果又发布了什么新产品的父女。A子大学毕业后北漂打拼,互动就更少了。2012年经济危机,A爹的公司陷入困顿后,A子开始频繁接到父亲的短信,问她最近忙不忙,工作累不累,钱够不够,能不能借爸爸一点。能不能借呢?毕竟是亲爹,当然得借。A爹每次都承诺,下周一换,下个月初还,只要公司工厂有起色立刻就还,但每次都是借10块,还5块,借5块,还1块,洞越还越大。A子很心痛,并不是因为父亲跟她借钱,而是父亲每次借钱之前的寒暄。她宁可他什么也不说,别问她过得好不好,吃得香不香,干脆直接说要多少就好了。至少这样,她不必看他铺垫得那么生硬,仿佛在提醒自己没被爱过。就这样陆陆续续借到了A子肾结石这一年。A爹照例嘘寒问暖,慰问结石,然后开口借钱。A子虽然拮据,但咬咬牙也还是借了。A爹收到钱之后又说了一句话。就是这句话让A子从头凉到脚。他说:上次让妳多喝可乐,喝了吗?一定要多喝可乐,可助排石。

    哪怕是没有这方面医学常识的人,多少也会察觉到“喝碳酸饮料排结石”的说法仿佛哪里不对。如果A爹是个与社会脱节的老人,偶然查到个可乐排石的偏方,来不及核实就忙不迭地来告诉女儿,也勉强说得过去。但问题是,A爹本人就是个常年复发型的肾结石患者,甚至就在几年前还做过全麻手术。这个平常不碰碳酸,不吃内脏,动不动就买石榴汁来预防肾结石的人,竟然会劝女儿喝可乐。

    A子当下也并没有把点和点连在一起,得出什么结论,只是觉得又离谱又诡异。A子可以接受父亲对自己不闻不问,虚情假意,或全无助益,但她想不通,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话好说,父亲却偏偏选择给了她一个,他明知道的,能够让她更痛苦的建议。她想不明白,后来,也就不想明白了。也没什么激烈的愤怒或彻骨的决绝,她只是,自那之后再看见父亲发来的信息,没有点开的意愿了而已。

    当然,父亲没有善罢甘休。电话,短信,视频,邮件轰炸。妳不回?不回没关系,那就顺着妳的关注列表,向所有人声讨妳的罪行,总有人会告诉我妳在哪。

    A子因此搬了好几次家,行李越搬越少,变成个小蜗牛。我们一起同住半年后,是A子的生日。我们俩坐在阳台上,裹着毛毯,喝着姜茶,边看夜景边等零点。她说好羡慕我的小公寓。其实我的小公寓也是妈妈高瞻远瞩,趁前几年房价低的时候给我买的,不然我也要往死里奔波。午夜的钟声响过,A子长叹一声,说:“K子呀,我33岁了。我什么都没有。好像不管怎么努力,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A子的厄运还未结束。一年后,A子二度肾结石了。作息规律,饮食健康,爱喝水,爱运动,不烟不酒的A子,竟然又肾结石了。而且这次石头的直径比上次还大,八毫米。为了省钱,A子又决定要自力更生,生下结石二胎。我说我拜托妳去一下医院,我给妳钱好吗,我真的好怕哪天打开门,发现妳躺在一滩血里。

    我是认真的,因为这个时候我和A子有一个共同合作的项目正在等评级,她要是倒下,我也要两眼一黑了。等待过会的空档,A子又焦虑起来,于是决定致电大师,想问问项目有没有出头之日。说到一半,结石又疼起来,只好尴尬地跟师父说身体不舒服,改天再聊。电话那头,师父静了一会儿,问,妳父亲有这个病吗?

    A子一愣,说对啊,但结石应该不遗传吧?

    师父说,那自从妳开始生病之后,妳父亲还长过结石吗?

    A子答不上来。她已经两年多没联络过父亲了。但只看父亲那到处发疯精力旺盛的状态,也不太像是病魔缠身。

    大师这话里话外是什么意思?怎么听着像是在说A爹把结石置换给A子了呢?不不,不可能,绝对是误会,应该是我们想多了,肯定是巧合而已。我连忙制止了这个话题,让A子别往心里去。一来是这说法确实太过怪力乱神,让人一时难以全盘接受;二来,我对这位大师自始至终是心存疑虑的,总忍不住用最坏的动机去套用他的每一句话。突然抛出一个这么夸张的假设,难道是什么服从性实验吗?如果连这么夸张的说法都能接受,那岂不是以后无论他说什么,都不得不相信了吗?

    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不知玄学是不是也遵从这么个道理。

    话又说回来,如果真要选择相信A子的厄运体质,那么,在她这一步霉运还没走完的期间内,贴过来的所有人不是都很值得被怀疑吗?纵然是顶着大师的名号,但谁又能保证他不是披着师皮的另一个J君呢?谁又能保证他是真正的救世主,而不是另一个趁火打劫,来泼硫酸的土匪呢?

    结果你猜怎么着,这个问题的答案,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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