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逃出来了，没有惊动任何人。

    想必，萧燐正在享受自己的洞房花烛夜吧。

    夜里风更寒，地面上的雪很厚，每一步都留下清晰的脚印。

    为了不被察觉踪迹，我拿着树枝划了又划。

    等走远了些，风雪更大，我也不必再担忧脚印会被发现，相信到了天明，什么都已经被积雪覆盖。

    前路艰难，我走了好久才走到一处山岩底下，可暂避风雪。

    四周寂静，偶有几声动物鸣叫，我却不感到害怕，反而没来由地心生自在。

    天地如此广阔，我好像从未细细欣赏过，无论是在红楼，还是跟了萧燐，我似乎一直都被困在一处，如笼中之鸟。

    或许，离开真的是我最好的选择。

    如此想着，时间便过得飞快，天微微亮时，雪也停了。

    山路不好走，我步步谨慎。

    可是意外，还是发生了。

    路过山坡，我脚下一滑，失足滚落。失去意识前，我什么都想不了，只觉得浑身酸痛。

    如果就这样死去，也没什么人会为我遗憾吧。

    ……

    是一阵劈柴声将我吵醒。

    救我的人是个猎户，一身麻布衣，头发乱糟糟，像个野人。

    “醒了？”他见了我，捡柴的动作一顿，将手中斧子随意一扔，然后走向冒着热气的灶台。

    “多谢公子出手相救。”我裹紧大氅，抬了抬步子朝他走去。

    “正巧碰到罢了，姑娘已有身孕，自当小心行事，为何会独自进了山遇险？”

    他盛了一碗米粥，端来示意我吃，眼神始终不在我身上。

    我咬唇未言，他才扫了我一眼，抱歉道：“不好意思，是在下多言了，若姑娘不想答，不答便是。”

    “不知如何称呼您。”我捧着温热的粥食，一股暖流涌向心间，令人心醉，我转移了话题。

    他弯腰捡起横在我脚边的木块，漫不经心地吐出两个字：“风眠。”

    闲来听风眠，好生惬意的名字。我尝了一口米粥，朝他一笑：“风眠手艺极好。”

    “桑姚谬赞。”他愣了一瞬，笑得如沐春风。

    “你怎知我名字？”我没告诉他我叫桑姚，他也没问过我姓甚名谁。

    他突然凑近，手伸向我的腰间，我一惊，那方绣着我名字的白色手帕便已经落入他手。

    风眠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人，他活在世俗之外，隐于山川湖海，自在而洒脱。

    我未曾梳起妇人发髻，却怀有身孕，他从未多问。

    我自然而然地在风眠这里住了下来。与萧燐在一起的三年，他很大方，总送我金银首饰，我攒了不少积蓄。

    我拿这些继续赠予风眠，希望能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和收留之情，可他却拒绝了，还十分恼羞地说：

    “我又不流连于市井，这些物件于我而言，甚至比不上石头有用。”

    我哑口无言。只是总不能白吃白喝，偶然听见风眠夜里吹笛，我问他：“风眠可会制琴？”

    他收起长笛，勾唇一笑：“桑姚会弹琴？”

    我轻轻点头。

    他转身离开。

    几日后，他把琴带到了我面前。

    从此，时有琴声相伴，长笛悠扬。我好像找到了最喜欢的生活状态，少有的温馨顺遂，几乎让我忘乎所以。

    只可惜，我忽略了萧燐的存在。

    春三月，我的小腹已经显怀。

    日日得风眠照顾，食山中野味，听人间天籁，吃得好，心情更佳，如此一来，人也圆润了不少。

    午时，风眠回来得晚了些，我揉了面，放了青葱菜叶，熬制了些疙瘩汤。

    疙瘩汤还是秋红所教，她曾言：“北方人多爱食面食，大将军甚爱疙瘩汤。”

    无端想起萧燐，我晃了晃脑袋，走到外面遥望。

    “怎么还未回来？”我收回视线，低头呢喃。

    风眠过了午膳仍迟迟不归，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我不免有些担忧了起来。莫不是在山中遇了险？

    正当我踌躇着要不要出去寻找风眠之际，一阵异响传来，听着像有不少人。

    我莫名心中一跳，赶紧探出头去瞧，只一眼，我心如死灰。

    是萧燐，他来了。

    竹枝制成的围栏被车马破坏，萧燐阴沉着脸朝我走来。

    “真没想到，桑姚如此调皮，竟与我玩起了离家出走，可让我一番好找。”他扫了一眼我隆起的小腹，语气极淡。

    家吗？我那里根本不是我的家，我没有家。我指尖都在轻颤，咬唇不言。

    他试图拉我，我往后一躲，避开了他。

    “怎么？莫不是真想让我的孩子喊别人爹？”他眉间皱着，收回了空中的手。

    我闻言便知道他早已知晓我这段时日的行踪，风眠至今不归，莫非……

    “你把他怎么样了？”我失声朝他吼。风眠对我有恩，我决不能殃及他。

    萧燐深深地望着我，最后轻笑一声，咬牙切齿地道：“桑姚，你随我回去，我就当一切都未发生。”

    “你究竟把他怎么样了？”我哽咽出声，如果风眠遭遇不测，我绝不会原谅自己。

    沉默很久，萧燐面色森森，吐出的语句如尖刀般刺入我的心房。

    “他中箭坠崖，死了。”

    “死了？”我重复这两个字，僵着身子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桑姚，我眼里容不得沙子。”

    “萧燐，你真无情。”

    我第一次冷声直呼他的名讳，为了风眠。

    小腹突然阵痛，我快要站不住脚，倒在萧燐怀里，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腿间流下。

    这个孩子，怕是凶多吉少。

    “桑姚！”萧燐有些慌乱，打横抱起我就往外跑，还大声喊着侍卫去请大夫。

    但很遗憾，我的孩子没有了。

    而我，被带回了那个住了三年的院子。

    秋红眼眶湿润，一看就是刚哭过，她劝我：“姑娘已经得了将军如此宠爱，还有何不满？为何要如此折腾自己？”

    “你不明白。”我满心都是风眠已死，孩子已没的悲痛，睁着眼盯着床幔瞧，不欲多言。

    “将军说了，姑娘还年轻，身子养好了，孩子还会再有。”秋红替萧燐传话。

    我心中生起一阵讽刺之感：“他呢？”

    秋红神色闪烁，支吾着回：“将军有急事回府去了。”

    萧燐抱我回来的途中，萧风赶了过来，说是林淑媛突然晕倒，萧燐听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秋红不知道，拿些含糊的说辞来隐瞒我，可我什么都清楚。

    我不难过，林淑媛本就是萧燐明媒正娶的妻，我一个外室，自是比不得的。

    只是，风眠因我而死，我怎么都无法抹去心中的自责。

    萧燐没有再来找我，但院子的守卫更加森严了。

    我试图再次逃走，却根本找不到机会。

    一个月过去，我的身子早已经恢复。院里野花开了一朵又一朵，春意盎然，最是适合去山间踏青。

    这日，我早早便坐于镜前梳妆，换上锦绣霓裳，发丝随微风而舞，轻蹭脸颊，挠得人心神荡漾。

    整装待发，我勾起红唇：“秋红，陪我去思过崖走走吧。”

    “……好。”

    秋红微微出神，有些犹豫，但还是答应。

    方圆几里，就只有一处险峻悬崖，便是鸿福寺后山的思过崖。

    那日，风眠就是来这里打猎的。萧燐说他中箭坠崖，想必坠的就是这处思过崖。

    我还是第一次来思过崖，百年松树魁梧，独立于一旁，瞧着格外神圣。

    秋红站在我身旁，感叹：“听说思过崖上这棵松树通神明，灵验得很，也不知真假。”

    “是吗？”我彷徨地抬头看了一眼，双手合十，闭上眼眸，默默许下心愿，再睁眼时，眼中已是清明一片。

    “秋红，谢谢你。”我瞧着同样在闭眼祈愿的秋红，无声默念。

    万丈悬崖就在我的左侧，不足五米距离。

    我转身跑去，耳边是秋红失声的呐喊，就差一点，我就被抓住了。

    衣袖从秋红指尖划过，我朝她微笑，无声落下了泪。

    坠落的那一瞬，眼中是驾马奔来的萧燐，他从未有过的失态，声嘶力竭地喊着我的名字。

    风从耳边急促而过，我闭上眼睛，感受失重带来的解脱感。

    回顾这短暂的一生，真的很苦。除了秋红和风眠，再没有人真心待过我。

    如果再来一次，在红楼遇上萧燐时，我想我不会再试图抗争，求他待我离开。

    至少那样，我就不会再贪恋萧燐的温情，不会怀上和他的孩子，不会遇上风眠害他无辜丧命。

    我留了一封诀别信，是给萧燐的，我不想殃及秋红，她和风眠一样，何其无辜。

    失去孩子那一刻，我就想死的了，我真的没办法再继续苟活，只要一闭眼，就是关于风眠的回忆。是我害死的他，我怎么能好好活着？

    “嘭”地一声，我与湖底的水面相撞，疼痛使我失去了意识。

    我以为我死了。

    但没有。我的命，再一次被风眠救活。

    他还活着。

    崖底是一处深潭，别有洞天。

    风眠喂我喝药：“真没想到，桑姚与我还真有缘。”

    我傻愣愣地望着他，生怕他下一刻就会消失不见：“你真没死？”

    “命硬得紧。”他下巴处长了一些胡茬子，笑起来有些痞气。

    他懂医，都说医者不自救，但他却凭一身本领，让自己重伤痊愈。

    “真好。”我失控般抱住他，又哭又笑。

    他叹气：“把药喝了再抱？”

    我窘迫极了。

    崖底风光不比别处差，风眠没想着要离开，我自然也不愿意走。

    闲暇之余，他磨了石器，以做刀用：“再给桑姚做一把琴吧。”

    我瞧着他认真雕刻的模样，只觉心间安定。

    他从不问我与萧燐的关系，也不问我从前的事，就像我一样，不会去问他为何一个人，为何隐于世。

    有些事，是不能与他人道的隐痛。不去轻易回忆，才是对它最好的安置。

    高山遇流水，伯牙觅子期。这世间，情之一字，妙不可言。我与风眠，如血肉至亲，不离不弃。

    得风眠一知己。

    我想，此生已无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