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石壁上陡然显出三个大字——三十三。
笔力遒劲，一气呵成，直透入石壁数寸，一看就是商陆的手笔。不过从其上剑意来看，这字刻下已有些年头。
难道商陆以前来过这里？
季轻英沉思片刻，猛然想到多年前她下山历练，商陆正好也要下山去办件事，两人同行一程到过铜陵山。之后商陆临时有事先行离开，她也另有任务，于是就此分别。
算算时间也对得上，台阶还在往下延伸，魔气断断续续，季轻英已经有些支撑不住。
四周闷热难当便如一个大馕坑一般，季轻英成了馕坑里的一条肉。
再这样下去，没找到那两人，季轻英倒要先折在这儿了。她转身折返，一抬头被眼前的画面震撼得说不出话。
一幅巨大的画作在她眼前展开——神魔大战，两军对峙，天地轰鸣，仿佛依稀能听见双方阵前的擂鼓声。
原来每一级台阶的背面都绘着图案，若不细心，一片漆黑中是必然发现不了的。这些画单独来看自成一派，从特定的角度纵观全局方能看到全貌。
季轻英忍不住在心中连连赞叹，她举起火折子，借着微弱的火光瞧去，头顶上画的是魔族阵营。
士兵们有的执戈而舞，有的彼此对练，季轻英遍阅天下武学秘籍，从未见过这样神奇的武功。
习武修行之人面对精妙武学，或是深奥的内功心法，难免忍不住要学上几招。
如季轻英这般本就醉心各种新奇武功，又争强好胜的人更是如此。当下照着画上小人，提气运功练了起来。
她心想：我只学招式套路不去看那心法，自然也不会入魔。
季轻英本就自负，明知这画上的是魔族修炼的功法，但练到一半哪肯罢手。
凭借她自己的领悟，虽是一知半解，但使出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只是毕竟是魔族的武功，依照仙门运气发力的方法走招，总会感到气息阻塞而不得不停下琢磨。
奇的是季轻英练着练着丹田中升起一股阴寒之气，正巧抵消了环境中的炎热给身体降温。
她沿着台阶继续向下，从三十三数到四十九，再往下去半空中却突然踩到了实处。
打起火折子一看，已经到底了。
四十八层的台阶只修了一半，另一半还搭着桁架，地面上散落着锈迹斑斑的工具，而工匠们不知所踪。
季轻英纳罕，这里空间虽大，却无其他出路。说是魔界入口，也无封印的痕迹。一路下来又未见到商陆和颂玉，奇也怪也。
她正思踱着，突然听见右后方传来响动。季轻英急忙奔过去，但见石壁前并无异样，但隐隐又嗅到魔气。
于是退后两步，提气运劲一掌震碎石壁，里头果然别有洞天。
进到洞内，只见商陆与颂玉相对而坐，两人掌心相交，魔气源源不断的被引到商陆的身上，他眉心的魔印也愈发鲜艳。
许是闻得动静，商陆耳尖微动，正是紧要关头，他额头渗出汗来却不敢动。
季轻英心知若要报仇此刻便是最佳的时机，只消在他头顶百会穴轻轻拍上一掌，商陆立时毙命。
她走到商陆背后，待要下手却想到，颂玉显然才是真正的魔，若是商陆死了，自己一人怕是难以应对。
那方颂玉突然睁眼，她的瞳孔竟是如蛇一般的竖瞳。
“怎么还不动手？”
季轻英笑起来，绕到她身旁说：“急什么，这就动手。”说完在她百会穴连拍三掌。
只听得头骨开裂声，颂玉蛇瞳大张，扑跌在地。
一旁的商陆登时口吐鲜血，周身红光暴涨，魔气反噬就要彻底堕魔。
季轻英暗道不妙，两步并作一步连点他身上几处大穴，拔出发簪朝他眉心戳去。
将要得手之际，听得身后风声，季轻英立即翻身躲过。
青光一闪，商陆已心口中剑，执剑人正是颂玉。商陆脸色惨败，赶紧封住穴道运气疗伤。
季轻英瞧见她手中的剑，厉声呵问：“师父的慈航剑怎会在你手上？！”
颂玉得意道：“自然是师父传给我的。”
“胡说八道，定是你偷去的！”季轻英怒道：“邪魔外道不配拿慈航剑，将剑还给我！”
季轻英说着抢攻上去，双掌齐舞左右开弓，脚下急转腾挪，虚实相映，乃是闾山吟霄真人的绝学——浮云折柳掌。
掌法如其名，使出来潇洒写意，十分好看。这是持隐最初所教她的，也是季轻英学得最为用心的功夫。
她在浮云折柳掌中又加入大小擒拿手，只待颂玉出剑便施展空手夺白刃的功夫夺剑。
颂玉偏不如她意，收剑回鞘，疾走移转身形飘忽不定，如狮虎戏弄精疲力竭的猎物一般。
数十招过去，颂玉突然咧嘴一笑，叫道：“小心了。”
说完抽剑横削，剑气所过之处如临山洪海啸，避无可避。
季轻英一跃而起，自空中转身，翻身要再去夺剑，颂玉身往前走，待季轻英追得近了突然拧腰回身，剑往后送。
却见青光一闪，千钧一发之际，慈航剑竟自发往外偏了数寸，擦着季轻英的腰飞了出去，钉入后方石壁。
两人都没想到，颂玉更是脸色一沉，朝季轻英连发六掌，只听得“轰轰”六声，石壁上留下六个大手印。
一日中接连遭遇强敌，谅季轻英如何神勇，也有力竭之时，更何况她身无法力，撑到现在全凭白日里用的几只灵翀。
颂玉也料想如此，立即乘胜追击。
生死存亡之间，季轻英脑海忽然一片空白，拼着吃下一掌，左掌握拳曲臂前伸，右手成爪朝颂玉双眼抓去，心神空茫下竟使出了她方才所学的魔族武功。
颂玉大叫一声，双目血流不止，双手乱打乱劈状若癫狂。
季轻英惊惧交加，瞥见慈航剑就在左近就要拔剑结果了她，脚下却突然地动山摇，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一头三首巨蛟从地底钻出，三个大脑袋上各生了两只铜钟大小的橙黄的眼睛。
它每一个脑袋两侧各有两个形貌各异的小脑袋，其中一个脑袋双目流血，和颂玉长得一模一样。
季轻英紧靠石壁，手握慈航剑，大气不敢出，正庆幸巨蛟身形庞大无法进的洞来，突见它张开血盆大口，吐出蛇信将颂玉一卷，竟自去了。
她兀自扶着墙向洞内走，石洞内有一天然影壁，季轻英绕到影壁后，不想商陆也在。
两人对视一眼，商陆沉默地坐到了另一侧。二人各自疗伤，都没有说话。
地底不时传来巨兽喘息声，也不知过了多久，却听见有非常细小的水流声从头顶传来。
季轻英起身，沿着水声找去，果真在一堆石笋下见到了声音的源头。
水似乎是从外部渗进来的，天长日久在顶上形成了石笋，只是此地过于炎热，水滴刚一聚集就蒸发了。
她心想：铜陵山与运河相连，此处在铜陵山底，必有暗河。
商陆见她在洞内四处走走拍拍，有时将耳朵贴在石壁上，开口道：“石壁后确实有一条暗河，但若打碎石壁，河水进来只会将你我冲下去，在水中拿九婴更没办法。”
季轻英大惊，“九婴不是被你……”她忽然住口，冷冷道：“九婴根本就没有死，你想利用它打破神魔结界，我不会让你得逞。”
九婴原是被镇压的东洲海底的妖兽，当年东洲覆灭正是因为九婴作乱，是商陆将妖兽伏诛。
如今九婴现世，商陆脱不了干系。
商陆却道：“若我真这样打算，便不会告诉你这些。”
他语气坦诚，不似作伪。季轻英心想：他说的有理，但不可尽信。于是仍按剑不动。
商陆又道：“眼下你我相争毫无意义。”
“那暂且合作。”季轻英斜睨他一眼，说：“但剑仙是否也该展现下诚意？告诉我，为什么九婴会在铜陵山。”
商陆闭了闭眼，哑声道：“好。我会将真相都告诉你。”
昏暗中他说得很慢，从一开始他诛杀九婴就是为了拿九婴内丹去救颂玉。
那时颂玉年幼体弱，打娘胎里落下病根已活不久。
潘掌门怜爱幼女，为其续命，不料逆天行事反伤其身。
眼见颂玉命不久矣，商陆不忍见恩师悲痛，也为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师妹惋惜，他决定去取九婴内丹。
传说，九婴有九个脑袋九条命，其内丹有起死回生之效，定能救颂玉。
而九婴数千年前就被东洲元蘅公主镇压，元蘅公主用整个东洲做阵眼将九婴困在东洲海底。
之所以镇压而不是诛灭，自然是因为力不能及。
彼时商陆成名已久，相当自负，比之后来的季轻英更加狂傲。
是以他瞒着众人，独自潜入东洲海底，进入阵眼之中妄图诛杀九婴。
只因元蘅公主所设大阵距今已逾千年，商陆不费多少力气就进到阵中找到了九婴。
不想，结界甫一被破，九婴就苏醒。
商陆在海底与这巨兽缠斗，根本不知道海面上的东洲已被海啸吞没，数万人罹难，顷刻间死伤无数。
他与九婴鏖战三天三夜，终于得胜。
从海底出来已是强弩之末，是持隐救了他。
在持隐口中，商陆才得知自己犯下弥天大错，整个东洲覆灭，只有季轻英一人活了下来。
他带着九婴内丹回到昆仑虚，本想待颂玉服下后便去受刑。
不想颂玉病是好了，但性情大变。
九婴内丹一直在不知不觉中影响着她，商陆只得以自己为器，将她体内的九婴邪气引到自己身上。
如此自然治标不治本，到后来，商陆亲眼见到颂玉吞噬妖怪，已然成魔。
他知道自己应该杀了眼前的颂玉，但哪里下得去手。更何况一切本因自己而起。
那段时间，商陆开始寻找将九婴内丹从颂玉体内分离的方法。
得知，想要将九婴内丹分离出来，唯有找到九婴的躯体。
……
商陆苦笑一声，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但季轻英已猜到结局，九婴的躯体加速了颂玉体内九婴力量的觉醒。商陆只能不断的为她引气，保颂玉片刻清醒。
“九婴为我所杀，对我怨恨至极，它奈何不了我，便将怒火转移到修仙界，试图扰乱天下。”
季轻英恨恨道：“你怎敢苟活至今，东洲数十万无辜百姓，皆因你而死，也不怕夜夜冤魂索命？”
她想到东洲之祸悲痛不已，泪流满面。
颤声道：“我对你情深意切数年如一日，你杀我之时毫不手软，可有片刻愧疚之心？只恨我季轻英瞎了眼，竟为你这样的人浪费光阴。”
商陆脸色苍白，早知她一旦获知真相，便是这样的结果，当年便有意疏远她。
后来，发现她对剑术感兴趣，时常来雾海崖偷看自己练剑，这才有了后面的交集。哪里想得到，季轻英对自己生了情愫。
他因着愧疚，教她时格外上心，心中其实也隐隐期盼，季轻英有朝一日能亲手了结自己。
两人正僵持着，底下又传来九婴挪动的声响，随即那声音陡然靠近。
商陆喊一声：“小心！”
拉着季轻英蹲下，有什么东西贴着二人的头顶擦过。
季轻英定眼去瞧，只见身后的地面上咕咕冒着毒烟，她赶紧捂住口鼻。
商陆传音入密：“它也察觉到这后面是暗河。神魔结界的大阵在暗河之下，地底火山的岩浆入口，不能让它进入水中。”
接着又是数道毒液喷了进来，九婴进不来，便用这样的方法逼他们出来。
商陆撕下衣袖用水诀浸湿给季轻英蒙上，动作强硬。
“听着，一会儿我出去吸引它的注意，你趁机往上跑。出去之后，去药师谷找李玉伯，他知道怎么做。”
季轻英想说自己不会领他的情，但商陆已经奔了出去。她赶到洞口，脚下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黑暗中，洞口传来十分急促的鳞甲摩擦声，引得碎石阵阵，洞口上方生出一条空隙。
季轻英拿剑横削将空隙扩大，轻轻一跃钻了出去。
下面乒乒乓乓、轰隆隆之声不绝于耳，季轻英只顾往上纵跃。
到得大概十几层的时候，忽然迎头掉下来一个太清弟子，季轻英眼疾手快，伸手一捞给他带了上去。
一路上又遇到不少闻讯而来的仙门众人，从地道出去，外面已是第二日的下午，天光大亮，季轻英只觉阳光刺眼，一阵目眩便晕了过去。
昏迷中，她隐约听到有人说话。
一个说：“也不枉掌门多年筹划，总算将铜陵山的魔修一网打尽。”
另一个说：“可惜剑仙牺牲了，哎。”
听得商陆死了，季轻英却不知为何心中空落落的，她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中回到了昆仑虚……
昆仑虚的雪终年不断，常年大雪封山，一年中只有两个月的时间雪停。
风雪骤停，经年积雪一夜消融，万物争相苏醒，山间飘起青草花香，鸟雀啁啾，百兽戏舞。
小轻英牵着持隐，在后面踩他的影子玩。
持隐走得很慢，他的影子在山月下被树影剪裁得断断续续，小轻英总踩不中。她拉住持隐正要抱怨，一抬头看见在一轮明月下翩然舞剑的商陆。
她问持隐：“师父，那是仙人吗？”
持隐笑说不是。
她又问：“那他可以娶我吗？”
梦里，她没有听见持隐的回答。
儿时的季轻英，总是对身边一切都抱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判定准则：是我的；不是我的。
仙人不是自己的，商陆不是仙人，那么商陆可以是自己的。
季轻英醒来时，四周静悄悄的，浑身动弹不得。
刚一转头便觉左右两侧各躺着一个人，她吓了一跳，随即发现身侧之人毫无生息。
她一番运气，将双手挪到身前向上猛推，总算是坐了起来。
“鬼啊！”
“诈尸啦！快跑！”
季轻英从土里爬了起来，四下张望，身处之地俨然是座乱葬岗。
逃走的那两人显然是专发死人财的，青天白日的，哪里会有鬼，不过做贼心虚罢了。
她整理一番，想了想还是先回铜陵山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