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边惊慌

    今天是春和景十九岁生日,刚好是春分。雨已经下了一整天,窗外绿植被雨水挠痒乱颤。

    屋内昏暗,带着天蒙蒙亮的光度,西方英文诗里常说的墨绿色调流转。春和景起身拉窗帘,遮住玻璃上的水汽朦胧。

    爸妈从立春时分出去旅游还没回来,春和景并不失落恼火。因着父母是在春季相遇,二人只不过是赴约,赴那个他们在年轻时许下这辈子一起看遍人间春光,四月芳菲的约定。

    昨晚被林之确拉着打游戏到两点,困得很。刚准备补个觉,那家伙就打电话过来说是给他准备了个惊喜,约他出来。春和景整个人摊在沙发上,有的没的应付着电话那边的絮絮叨叨。

    “所以你到底来不来?”

    “不来。”

    春和景想到去年过生日,他们玩了一整夜的大富翁游戏棋,无聊就算了,林之确还老是耍赖。

    就快要在林之确苦口婆心说服中闭上眼睛入眠时,突然听到林之确一句:“我姐刚好也在,她知道你今天生日,你要是不来……”

    困意消散,一干二净,他惺忪的眼睛睁开,“在哪约?

    “你要来?”

    “嗯,哪儿?”他声音有点哑。

    “我家。”

    *

    到了林家,春和景漫不经心附和着林之确,散漫的目光若有若无的寻着什么。

    不是屋檐下打盹的猫,不是石阶上被打湿的苔痕,不是躲在叶片下湿漉漉的鸟雀,也不是院子里那棵盛繁的梨花。

    他撑着伞,雨水拍打在伞面,然后坠入地面飞溅成蝴蝶。

    “春和景。”

    有人唤他。

    阴沉的天突然好像有远方火车的汽笛轰鸣,就像电影里演的,会有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出现在车厢里。

    此刻风雨声是这部电影的主题曲,绵长、缱倦。

    他寻声抬头,隔着细雾蒙蒙的雨帘。二楼阳台上,一个单薄的身影。

    春寒料峭,南方的冷是钻进骨子里的寒。她穿着不御寒的大衣,也没带围巾,雨夹杂着风往脖子里灌。

    春和景刚想开口让她进去,还未说出,她匆匆下了楼。

    林之确刚才接了个电话走了,偌大的院子里只剩春和景一人,不过加上他跟前的秋影雁就是一双人了。

    “生日快乐。”秋影雁把手中的东西递给他。

    春和景低头看到手上的浅绿色礼品盒,系在上面墨绿色丝带从她手上到他掌心,有点凉。

    他抬头直视着她的眼睛,“谢谢。”

    “一点心意,不用谢。”秋影雁被他的目光弄得有点不好意思,扭头看向别处。

    两人在一把伞下,虽隔得近,但更多的是陌生疏离。见秋影雁又往旁边挪了点,他默不作声,手中的伞悄悄向旁边倾斜。

    “我们上次见是什么时候?”林家是苏式建筑,到了堂前,春和景倏尔问道。

    秋影雁回头,发现他把目光移走了,正望着院子里的那棵梨树。

    “我记不清了……大概八,九月?”

    “是九月。”他徐徐回答,“这棵梨树刚结果的时候。”

    秋影雁看着他,有点惊讶他记得这么清楚,春和景偏头笑了笑,不再开口。

    风很大,雨停了,梨花被吹落满地。

    古人诚不欺我,他心想。

    果真是,落花时节又逢君。

    *

    院子梨树刚结果时,正好是去年九月。

    春和景和林之确打了一下午的球,本来说好打完就回家,但林之确软磨硬泡非要春和景带他打游戏上分,他拗不过,答应了。回林家路上,林之确还拉着他去城北买老式糕点。

    春和景揶揄他是不是和阮青琴谈恋爱了,林之确手臂圈住他脖子,作势掐他,叫他别瞎想。是他表姐这几天刚好在他家住,她是南苏人,爱吃老式糕点,林母打电话让他带的。

    本想着林之确打游戏时吵吵闹闹聒噪的很,要不约改天得了。

    没想到林之确一下子看出他的顾虑,说姐姐平时喜欢窝着看电影,带耳机听不见外面的声音,有次他在房外叫了她好几次吃饭都没听到,所以不存在打扰。

    回到家,林之确捡了几颗掉落在地上的梨子,果子一看就还没熟,又小又青涩。偏偏他不信邪非要尝尝,还问春和景要不要,春和景自然是没理他。看到他被酸掉牙的样子,手机里又多了一张表情包。

    桐州是南方城市,但靠北,冬天也会下雪,一场秋雨过后基本就转凉了,今年这场秋雨还没下。

    春和景简单洗了把脸,没冲凉的原因是不想穿林之确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

    走出浴室,路过倒数第二间房,春和景想起之前问林之确能不能借他家书房里的书。之确自然点头答应,自己那么多丑照都捏在他手里。

    林父林母是大学教授,家里藏书多。林之确性格虽然爱闹腾,但受父母的影响,也喜欢静下来看书。

    到书房门前,门没锁,半敞开。

    就在春和景抬头的那一瞬,他望见了几句西方诗唱出来,刚开始还是渺远的,后面渐渐清晰。

    墨绿的,浓稠的,流转的,凉冽的,却又包裹着温热。

    一个姑娘,绿裙、吊带、翻动的纸页像纤薄的蝴蝶,随她的手指翻动振翅。

    她靠着木窗台,老式玻璃厚重模糊,正好树的一大簇枝叶做了窗的壁画,光下玻璃析出很漂亮的绿色,活脱脱像教堂暗色的亮花窗。

    像他小时候把父亲喝完的啤酒瓶放在烈日下折射出的那样,浓烈的绿意迸发,他看见瓶中的小小光点游走在大大的空瓶中,很像宇宙里的飞船。

    春和景听见她跟着范音念道:“I sit at my window this morning where the world like a passer-by stops for a moment, nods to me ang goes.”

    (我今晨坐在窗前,“世界”和一个过路人似的,停留了一会,向我点点头又走过去了。)

    是泰戈尔的诗。

    起风了,绿裙晃动,像招摇的水草、灵活的鱼,电影《赎罪》中塞西莉亚也是穿着这样的裙。

    春和景站在书房外,可能是因为天气太热了,或者是打球的劲还没过完,没由头的感到自己微微发烫,早就忘记了自己洗过脸。

    心里突然涌上冒昧和歉意,因为他注意到她放下手里的书,朝他这边看过来了。自己怎么不洗个澡呢,又有懊悔。

    对视上了。

    春和景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砸中了。

    一个人的眼睛当真是第八大洋。不论是下着潮湿的雨还是泛着乌云的阴,总能影响注视者的情绪。

    春和景知道她是谁了,因为现在旁边的林之确正拍着他的肩膀,介绍着:“我姐,秋影雁。”

    原来姓秋,明明看起来像夏秋交接的姑娘。

    春和景心头涌动,微微带了笑,朝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走进书房找自己要的书,背对着他们,隔着几个书架也听见了。

    “姐,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春和景。”

    “至若春和景明?”声音很轻柔,刚刚她看书的样子,想必是个安静的人。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春和景听见了,也想到了,自己没有波澜不惊。

    相反,他确定了一件事——自己多了一个喜欢秋天的理由,他更加喜欢秋日。

    看窗外,正好今年的秋雨来了。

    这是他们的上次见,也是初见。

    *

    当林之确刚端出一个丑不拉几的蛋糕,春和景看着他被烫伤的右手还有依然笑嘻嘻的脸,说不感动是假的。

    林之确是林家独苗,爷爷奶奶从小就宠着他,没下过厨房,这次居然为他下厨做生日蛋糕。

    春和景母亲朱医生性子温柔。

    春和景刚一岁的时候,朱医生发现他不喜和其他的小朋友相处,要是有小孩子拿他的玩具,他总是要板着脸从别人手里抢回来。

    平时不哭不闹不爱说话,性格既不像她,也不像他父亲。朱医生把这事和丈夫春林盛说,怕儿子有什么性格缺陷,要不要带他去看看。

    春林盛让她别担心,或许换个环境会有帮助,刚好两人工作要调来桐州,干脆搬来桐州好了。

    两人商量不去刻意干涉孩子的性格养成,更多的是纠正他认识事物的对错。

    没想到春和景和隔壁一个叫林之确的小孩玩到一起,性子变得开朗了些,最起码没那么冷冰冰,平时笑容也更多了。

    林之确看着春和景微微愣住的样子,难免想起自己小时候第一次见他的场景。

    春和景整个人冷冰冰的一张脸,不爱说话,总是独自的坐在人群外,当时觉得他应该是个很难相处的人。

    但是一次幼儿园老师分蛋糕刚好没有他的份了,委屈的哇哇大哭,他才不相信大人说的明天给他买,他现在就想吃。

    其他小朋友都把蛋糕吃完了,林之确看春和景还没动,就问他怎么还不吃蛋糕。没想到春和景把蛋糕推到他面前,示意他吃。

    之后林之确才知道,春和景其实爱吃蛋糕。

    “那你怎么把蛋糕给我?”后面他问春和景,现在都还记得他的回答。

    ——“我看那几天你爸妈都没来接你。”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他记了很久。

    爱吃蛋糕的人,怎么会是冷冰冰的、不好相处的呢,其实春和景也有不经察觉的温柔,只是隐藏在壳子里。

    “你最爱吃的蛋糕,怎么样,我做的还不错吧?”林之确思绪回来,一脸邀功的问春和景,“我姐教我的配方。”

    “还行。”春和景只说了两个字,但脸上已有笑意。

    “我关灯了?坐下来许愿吧。”秋影雁把蜡烛和寿星帽放在桌面上。

    蜡烛上那一簇火光轻轻抖动,像是谁心动泛出的涟漪。

    春和景刚刚拆了秋影雁的礼物,是一副中草药拼成的画,枯木逢春,应了他的姓名。

    许愿的时候,春和景又想到那副中草药手作画里的枯枝上开出的星星点点花朵,余光注意到她在笑着。

    他想,这或许是最令人开心的礼物了,能见她。

    他许愿,然后吹灭蜡烛。屋子里瞬间进入黑暗,林之确开灯,一下子又亮堂起来。

    春和景分蛋糕,把有桃子的那一块递给秋影雁,她轻声道谢接过。

    “姐,待会姐夫来接你出去?”林之确嘴里塞着蛋糕,说的话有点含糊不清。

    “嗯。”秋影雁看着手机,然后笑着抬头,眼睛弯成月亮,此刻第八大洋里是明媚的晴秋。

    春和景尝着蛋糕,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林之确感受到旁边的人用胳膊戳自己,匆匆咽下蛋糕回答他:“我姐男朋友待会要来她出去啊,怎么了?”

    *

    朱医生注意到春和景他这几天又有点像回到小时候一样冷着张脸了,以为他是因为生日那天自己和春林盛没回来而恼火,但细细想又觉得没可能,自己儿子不会这么小气。

    春父做着饭,买的都是春和景爱吃的菜。他让妻子别多想,人的情绪哪是轻易能被猜中的。

    房间里,屋内昏暗,只有书桌上的台灯亮着。

    春和景想起前几天知道的,心里更是像堵满了浸湿的棉花,沉重、郁闷、透不过气,还有挫败。

    他垂下头坐着,手曲着放在自己脖颈上,越想越烦。

    拿起去年借的书,是钱钟书先生的《围城》。

    随手翻开一页,便看见一段文字: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的心里已经炸成了烟花,需要用一生来打扫灰炉。”

    他觉得自己像深夜里被狂风吹起的木笔杆,在黑暗中反复摇晃笔身敲打着桌,发出清脆的回响。

    心空了,同样的也没有人回应。

    这个灰炉,怕是扫不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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